精华热点 
《斑斓志》一书自今年2月起在《新民晚报》《南方周末》《美文》等报刊上连载以来,反响热烈。全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现征得作者同意,从中选取三题,以飨读者。
《斑斓志》三读

苏轼画像
书生为真勇
书生之勇为知而后勇,而莽夫之勇是出于无知。苏东坡之所以能够“直言当世之故,无所委曲”(《应制举上两制书》),也因为这种深知。至于爱,它是我们深入事物、有所作为的一个基础,在这里他爱知皆备,所以才敢于冒犯天颜,屡屡将自己置于险境。这不仅是朝廷上的书生之言,大快之言,即便在现实的操作层面,在实践当中,他也有过一些极出色的表现:面对徐州的滔天洪水,面对密州的匪患猖獗,他都表现出莫大的勇气,毫不畏惧,一次又一次地展现了一个书生的非凡果勇。我们因而得到深深的启悟:知而后勇,才算真勇。
有人总以为读书人只善于纸上谋划、宫闱密筹,有一种天生的怯懦,那真是大错而特错。知识之教导,真理之指引,会从根本上催发人的勇气。如果文明的培育不能给人以勇迈,那就只好求助于蒙昧和野蛮了。学习是求真、认真之过程,有了这样的追求之心,才可能不顾一切,为真理一搏。我们的历史记载中自然有好坏两种榜样,文明因为其强大的指引力和教导力,最终一定会抵消坏的榜样。仁者勇,儒学的核心即为仁;体制不仁,还需要“仁”与“勇”之外的东西:“智”。我们通观苏东坡的一生,可谓是大“勇”的一生,但因为缺少机心,缺少“智”,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或因为任性、因为恃才,这让苏东坡在步入晚年时多有自省。但晓悟并不等于改变,这是源自血脉和文化的基因,源自苏氏家族。他对这一切显然无能为力。
记载中,告退金陵的王安石每次遇到从苏东坡贬谪之地来人,一定要问一句:“子瞻近日有何妙语?”可见这位对苏东坡一生造成重创和伤害的宰相,对作为政敌的苏东坡畏惧和忌惮,但对一个拥有无限创造力、才情焕发和敏悟多思的诗人,又好奇和喜爱。有一次某位朋友带来苏东坡的新作《胜相院经藏记》,文章里使用了陶渊明《归去来辞》中“觉今是而昨非”之句,显然是从禅修的角度回视过去,检讨反思招致灾祸的内在原因。文中,苏东坡把自己的执着与强辩归结为四个字:“强恨自用”,说:“我今惟有无始以来,结习口业,妄言绮语,论说古今是非成败,以是业故。所出言语,犹如钟磬。”说自己在这个过程当中,“如人善博,日胜日负,自云是巧,不知是业。”
王安石看过此文大为赞叹,对苏东坡非常钦佩,但指出该文应改一字:“日胜日负”要改为“日胜日贫”。此语传至苏东坡,诗人即欣然提笔改“负”为“贫”。一字之易让人思索良多:比起“负”字,“贫”之含纳就更加复杂。“贫”是贫瘠、贫困、贫穷,当然这里不是指财富,也不是指处境,而是指生命的中气。它消耗的是生命中具有创造力和坚持力的根本的东西,惟有它支撑着一个生命的远行,冲破千难万险,向着一个目标。
在王安石眼里,在后来苏东坡的觉悟里,这个“贫”字活画出一个人步步趋近的那种尴尬、无助、难以为继的窘迫境地。苏东坡把纵情激辩、不停的言辞相搏视为“口业”,这在佛教经义里是多么重的一个词。在这种非常严重的认识中,苏东坡感到了无比的沉重,所以他才能认王安石为“一字师”。
“贫”是耗的结果,耗掉了生命中最宝贵的生长的汁水。哪怕稍有虚荣心和求胜心,这种“耗”都会不断地加剧。失于竞胜,耗掉真气,究竟用多少时间、多少失败堆积起来,才会让一个人大彻大悟地沉默下来。这种沉默会让对方喘息,留给对方一个反省和自觉的空间,也给自我来一个宽松和寻索求证的机缘。这种沉默会使双方视为一种休战的状态,各自免除冲动,理性也将慢慢回归。除了朝堂政争之外,这种“日胜日贫”还贯穿在生活中的一切方面。求胜之心总会把人引向虚妄,无论对方才华多么盛大,势力多么强悍,都难免被这种竞胜之心耗贫、耗光。“贫”字活画了人生,它应该成为始终的生命警示。
王安石一生历经两次罢相,饱尝仕途冷暖,由此看出他不愧是一个目光锐利的洞彻之人、一个大彻大悟之人。所以苏东坡曾称他为“野狐精”,这并非世俗意义上的贬语,而是指一代名相的心灵和城府、一切皆收眼底的细密心思。王安石说苏东坡的“日胜日贫”之时,又何尝不是在提醒自己。作为一介书生,即便是真勇,也要有一个好的去处。

不曾忘记才华
苏东坡对自身的才华不加掩饰,而且忍不住会有一些自我肯定甚至陶醉。苏东坡的豪情、浪漫、高阔、纵才,让人联想到唐代诗人李白。李白是那样的狂言无忌,但他也会经常忘掉自己的才华,而 一个人恰恰在这种时刻才拥有强大的创造力。比起李白,苏东坡好像很少忘掉自己的才华,他对生命中的这种优势颇为得意,这使他多了几分恃才游戏和自得,常常玩性大发。
凭心而论,苏东坡主观上对自我才华的鉴定是准确的,没有多少虚妄和夸大,但同时他对这一切也是自傲的,这时的苏东坡也就显得稍稍无力,气浮于上。如果不是一个过于自信的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随意泼洒和笔墨游戏。妙笔生花的细微处,在于一支笔的自我行走,笔端凸显的不再是出自胸臆,而是来自莫名的惯性,好像一支笔在无比娴熟之后能够自我繁衍,妙处横生。这种游戏的兴奋笼罩着他,如堕雾中,真性也就遁到远处。这种时刻对文章来说并非是好的。
苏东坡留下的随意文字稍有些多了。如果说它是一片海洋,一路冲刷而下的泥沙也太多了。所谓的泥沙俱下是一条巨河的特征,那么当它们流到入海口时,一定会有过量的堆积。海洋阔大、深不见底、迷茫无限,泥沙会沉淀其中。沉淀需要巨量的水和较长的时间,这二者具备时,我们才能够放松地欣赏这片浩瀚的海洋。一切都留待后来,等待生命发生转折,这转折是不可逆转的。
这就迎来了他一生中的关键节点,即“乌台诗案”。这一场文字狱、一场旷世冤案之后,这位天才人物的心灵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从此“落尽骄气浮”(《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他能够双目下沉,更多也更切近地盯视面前这条坎坷泥泞的道路,深深体味生命的局限和脆弱。尽管还会时不时地显露本性难移的一面,所谓的“满招损”,常常成为苏东坡真实的写照,但在他人生的低潮期,比如身处真正的弱势时,就会暂时忘记自己的才华。这时候的苏东坡创造力是那么宏巨,以至于令人惊讶。他的觉悟力超群,自愈力也极强,这个时候的诗人显得更加可爱,也富于人格魅力。有一股自内而外的力量喷涌而出,将他推向更高和更远。
一个人无论拥有怎样的广博和智慧,都是不完整和不全面的,每个人都是天生如此的,只有充分地感受自己的软弱和残缺的时候,才能回到最清醒最理性的状态,这个时候才是最有力量的。我们可以回想“乌台诗案”以后,苏东坡被贬黄州,那时的诗人是多么沮丧、谨慎和小心。他为度过今后日月不得不做多方设想,开荒种稻,浚井引水,效仿和实践陶渊明,用日常劳作排遣寂寞。在这些日子里他交往了许多普通百姓,与之携酒出游,“野饮花间”,向他们学习筑屋、放牧、种桑、刈草。他看着绿莹莹的禾苗长出了沉甸甸的穗子,欣悦空前;自酿蜜酒,春瓮生香,诗人开始泛起生活的希望。他与奇人异士江畔漫步,月夜泛舟,一起观巨涌,游赤壁,赏月听箫,写出了一生最为深沉蕴藉、感人肺腑的文字。这个时段他的爆发力之强、魅力之大,令后人惊羡。
这个时候,一个生命回到了孤寂和软弱无助的境地,一种过去不曾有过的悟想力和创造力正在缓缓堆积,最后一发而不可收。这一段日子也许是苏东坡对自己的心智产生怀疑的时刻。一位杰出的人物如此,其他人大概也是如此,需要认识自己的不完整和不完美,需要忘记自己的才华。

《撵茶图》讲述了苏轼和王安石好茶好水的故事
阴浊小世界
说到北宋以及类似的朝廷宫阙,古今来不知令多少人感到神秘,而且还有那么多人想挣挤而入;最想不到的是当有人果真如愿以偿,一切将完全出乎所料:自己竟然跌入了一个阴暗污浊的、狭窄的小世界。从这一刻开始,他就要告别明媚的阳光和充沛的氧气,在一个特异而曲折的空间里享用和忍受,直至死亡。由于缺少照晒和新鲜空气,霉菌丛生的腐败是必然的,这从来不以某些宫廷人物的意志为转移。敏锐如苏东坡者,对此肯定有所觉悟,也必然有所超越。苏东坡多次请求外放,就是出自这种恐惧和痛楚。为了能够再次享受阳光、吹拂清新的气流、领略大江大河大山,他曾经奋力挣脱。作为一个地方官可以稍得舒缓,因为毕竟离开了朝廷,有一点自处的权能,多少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他能够建设和规划,兴办一些利国利民的事业。总之越是远离那个人造的大型蜂巢,就越是接近宽松之地,越是可以亲近美好的自然。封建宫帷之厚重狭窄,落满灰尘脏腻,这一切只有从远处回望,才能看得清晰一些。
从宰相之位退下的王安石和苏东坡有过一次金陵相会,书上这样记载:“东坡自黄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王安石经常穿着俚野便服骑在驴子上,这已足够可爱。对比那个威赫严厉、大权在握的宰相,骑驴老人让人觉得特别亲切。衣冠不整的苏东坡也是一样。他们都经历过上层生活,在那场激烈的党争之后,多少人蒙难,又有多少人获宠。他们两人作为新旧党的重要人物,这次相逢该有多少感慨。
当年的王安石是一个胜利者,身为宰相,手握生杀予夺大权,严厉而迅猛地推进新法,使司马光和苏东坡等先后遭难。就是这样一种对比鲜明的命运,一段激烈冲撞的历史,使他们的重逢变得奇异。出乎预料的是,这次相逢一个在驴上一个在舟中,两人分别下驴弃舟,双脚落地作揖问安,谈笑风生。这种人生场景实在稀少,仿佛一瞬间个人恩怨全部消失,剩下的只有人之常情,只有两个回归自然的生命。苏东坡当时还是一个戴罪之身,在同样郁郁不得志的骑驴宰相面前,如释重负。他们交换诗文,一同吟唱,话旧谈新,何等畅快。此刻置身于山水之间,周边是绿色,是喧喧鸟鸣和水流,而不再是厚重的宫墙,也没有毕恭毕敬的群僚和至高无上的皇帝。在那个权高位重之地,在密不透风的体制中,任何生命都被扭曲,像王安石这样清廉的能吏,像苏东坡这样抱负满满才华横溢的诗人,竟全无机会展露真实的自我。在那个阴冷的处所里,人必须全副武装和紧紧包裹,舍此便没有生存的机会。
而今一切都变了,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步出了那个阴浊小世界。
所谓的治与被治、牧与被牧,二者之间是一种诡异的关系。这种封建专制政体的发明是人类历史的必然,还是一种偶然和巧合,大概已很难回答。如果绵延了几千年的专制统治等于黑暗的代名词,那么关于文功武治的伟大记录又该怎样辨析?作为天下“最大人家”的罪恶、它的虚妄与残酷,又该怎样注解?对此,伟大的史家司马迁以及许多此类人物,尚且不能够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案。旷世大智孔子有着强大的反抗性,并有朴素而严整的思想,虽不能简单称之为理想主义者,却能够将自己推崇的一种政治理想人格寄托于“周公”,然后伸明变革之志。不过无论如何,“周公”还是一个大牧者,是一个牧羊人而不是一只羊。
羊和人的界限与角色也可以打破、互换,但令人震惊的是,最终的结果却没有什么不同。
苏东坡主动要求离开京城,既是一种聪明,也是为了求善。在当时的首善之区汴梁,物质生活虽然丰足便利,但仍旧不是宜居之地。这里太喧哗太拥挤,而且积累了太多的阴谋与龌龊,有那么多的倾轧计谋,党派林立,利益交错,污浊不堪。这种生活销磨心性,浪费生命,终日庸碌没有尽头。我们从书中记载可知,苏东坡一旦离开,能够主政一方时,比如在杭州密州和徐州任职期间,做了多少民生大事。他大兴水利,施政惠民,不必动辄掣肘生乱,能多少放手做一些想做的事情。当地生活也多姿多彩,颇为尽兴。总之苏东坡在那几个地方任职还是相当潇洒的,也算是一生最为得意的几个阶段。其实这种外地为官的滋味在最初踏上仕途的凤翔时就有体味。
两种生活的对比使他深深地确认,疏离权力中心是多么重要。做一个近臣似乎威赫,实际却要生活在一种毫无光彩的阴影里。这里没有个人意志,更不能施展腾挪,偏离半步即有不测。如果走出宫墙,走得再远一些,才会看到另一番景致。尽管在外地为官也难以不管不顾大干一场,但总比身陷朝堂宽裕得多。这里虽然不能实现更大的抱负,或许还能有所作为。近旁没有一双双阴冷的目光,这太重要了。人在一种盯视下生活,多么痛苦。
“首善之地”说到底不过是权力和物质的聚拢,是一处较大的人工巢穴,它悬在风雨来袭的枝桠上,其实不堪一击。一个为仕之人,难堪之处在于他置身“首善”感到痛苦,一旦远离也会悲伤,甚至要开始无穷无尽的仰望和怀念。这种矛盾古来皆然,鲜有例外。苏东坡的可贵之处在于多了一份清醒,远离后能够松弛下来,留下一部部诗文佳作。他引以为荣的“三大著述”,大致也是在黄州之后的倒霉期写出来的,那时离“首善之地”就更远了。这之前很难做这一类事情,那时的富足、权利、威势、显赫,作为一种人生的假象,许多时候不过是一层装饰而已。那种“善”是一种伪善,是伪装和包裹。现实的苦难与生存被遮罩起来,隔在厚重的宫墙之外。一望无际的田野与丘壑之间有活泼的溪水,有葱绿,有无数的生灵。这种生命繁衍不息的善,才是真善。
《斑斓志》简介

如果要挑选一位最受现代人关注的古代文学家,也许非苏东坡莫属。作为中华奇人,从享受尊荣到跌落低谷,人生奇崛陡峭,千年热议不绝。他是北宋第一高产作家,自古至今有关著述可谓汗牛充栋。言说苏东坡遂成为至难至易之事:难在海量资料披览无尽,作业俱已周备;易在早成通识相互借鉴,最可敷衍成书。自现代作家林语堂的“苏传”问世,可说高标卓立,追随者众,蹊径难寻。苏东坡就此成为当代人熟悉的“概念”:面目固定笑容可掬,诸事重叠大同小异。张炜先生以数十年深研之功,兼学术、写作学、文学批评、作品鉴赏、社会思潮溯源及诗学之综合探究,力避俗见直面文本,每言必得凿实,质朴求真,还诗性与生存实境,直抵人性深处。全书分七章并一百二十余题,每题必有独见,每见必得服人,呈显出独有的思想深度与文章才情。苏东坡以华采越千年,张炜以神思共婵娟,为网络时代的苏学爱好者再摆一道精神盛宴。

投稿热线:13325115197(微信同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