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拒绝吃饭,躲在表姐家的仓房里放声大哭,哭着哭着有点哭累了,间歇间,听到院外好像也有哭声,侧耳倾听,是一个女人更加凄厉的哭声,苍老而又悲凉,好像到了世界未日,比我悲伤。
表姐家仓房外是隋姨家,如果不绕路,跳过隔着的板杖子(木板夹成的院墙)二十多步就能到她家。哭声,就是从她家院子里传来的。我收住眼泪带着好奇,踩着黑夜中铺白的清雪,在哭声引导下悄悄去了隋姨家。

隋姨家院外围着好多邻居,大家小声嘀咕,自从隋姨丈夫秋汛抗洪时跳进急流,抢救落水小孩被大水卷走牺牲后,不几天,她的大白狗也死了。隋姨把狗埋在丈夫坟旁,自己便再不肯回家。虽然单位三番五次送她回来,但单位人前脚一走,后脚她又跑出去。人们叹惜这个文弱的女人,居然有这么坚强的毅力。在坟圈子里,她饿了拣贡品吃,没贡品就吃野菜,没野菜就吃野草,晚上就睡在丈夫坟旁。人们渐渐忘记了那个曾经美丽、漂亮的隋校长、推导公式简炼又清晰的隋老师,有人开始叫她“隋疯子”……无论你叫她什么,怎么叫,她的反应都是一片茫然。唯有早晚打扫丈夫的坟成了一种习惯。尽管坟前已经没了杂草、土块早被她碾碎,她还是每天不厌其烦,认真的做着。昨天早上,有个放牛人看见隋姨趴在丈夫碑前,手摸丈夫照片,脸上露出微笑,身体却变得僵硬——隋姨死了。冻死在丈夫坟前。

学校拉回隋姨遗体。她住在南方某省城的老母亲和哥哥也刚刚赶到。震撼我的哭声,就是隋姨母亲,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发出的。佛说人生八苦,不知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是苦中之苦。扶持老母亲头发花白的男人,是隋姨的哥哥。男人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这男人的眼泪像决堤的水,却双肩抖动,拚命压抑哭声。这时我才注意到,地上有个地铺,黑布罩着不见手脚面容的遗体,她一定就是隋姨了。
当初那个独自读书读出快乐、那个想阻止沙拉密走进囹圄、那个瘦弱却充满一身正气的隋姨就这样走了。人人都是人生过客,来也匆匆也好,去也缓缓也罢,无论谁都无法逃避终点,唯有享受生命的价值才是真缔。我觉得隋姨夫妇生命虽然短暂,却非常有价值、有意义。他们活出了知识分子的骨气!

近六十年过去了,若有六道大白也有了几多轮回,只是不知道它和隋姨是否在黄泉路上曾经相遇。我相信隋姨已和相爱的丈夫相聚,觅一处山青水秀所在,认真研究学问,两人朝夕相伴,永不分离。
听人说那猎人后来猎枪炸膛崩瞎了双眼,我不怜他,甚至很解气:他没眼,好多动物生命反倒能保全了。
沙拉密是猎人儿子,文革中是中学造反派战斗队头头,组织武斗,打人心黑手狠,用他爸的猎枪打死对立面老工人被公安局抓去判了刑,也算得了报应。
终于看清了宝石绿是大白的眼睛,它摇头摆尾走近我,像小时候一样用腰摩擦我的腿,向我表白:我懂你,过去,现在从未恨过你、将来也不会恨你。我老泪纵横想去抱它,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子,原来是年轻的隋姨。她衣着朴素,端庄优雅,飘飘然宛如仙女。她没理我,向大白一挥手,没等我反应过来人与狗就不见了。我刚想去追却被绊倒,倏然惊醒,原来是一场秋梦。这时感到有人摇我胳膊,老妻嗔怪数落我:“这么大岁数还不懂爱护自己,这么冷的天,怎么在躺椅上就睡着了……”我心一热,老妻是我的太阳,虽然有时候唠叨的烦人,但这份亲情却是真的、暖心。

几年前去故乡寻找小镇,泥土为主题的小镇没了。代之而来的是新建的高楼大厦,相连的是柏油马路。湿地没了,入目的是一望无际的水田,摇摆着水稻的绿海。土房子的家没了,曾连成片的平房邻居也没了,一座像模像样的职业学校在我家旧址上巍然耸立,毫不留情的覆盖了过去。进进出出的年轻人焕发着青春活力,给小镇充满生机。父母、隋姨,大白不过是故事中的故事,当太阳在西方落下,意味着明天将会从东方升起,于是故事便会永无休止的继续下去。(全文终)

【作者简介】:张志杰,笔名豆瓜爷爷。一个生在五十年代初,现居杭州,喜欢在文字里寻找快乐的东北人。

【主播简介】:寒梅,原名赵海梅,辽宁省朝阳市人,个体经营者,喜欢朗诵,写作,愿用声音诠释您的世界,带您一起徜徉在语言的海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