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王亚平 邵阳
文字的舞台

沈云峰没有直接去哈密瓜地,而是习惯地去了路边。
那儿有一棵白杨树。
二十多年了,白杨树已经有了一抱粗,三四丈高,长得笔直挺拔,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直指湛蓝的苍穹。
沈云峰把半桶水到在树根上,炽热的沙砾腾起了一股轻烟,立刻把水吞嗜得干干净净,连水渍都不见。
他又把剩下的半桶水倒了下去,然后慈爱地拍了拍树干,仰望着高大的树冠,眼里的表情深情而复杂。
白杨树是班长亲手栽下的。
班长叫林青,来自南方盛产木材的林区。
他的家乡满眼的绿色,好像除了树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可是,自从他当兵后,一头扎进位于天山风雪达坂的哨所。一连三年,除了终年不化的皑皑冰雪刺眼的白光,哪里还能见到一星半点的绿色!
三年过去了,本来他可以复员回家了,但上级又提拔他当了班长。
他只好像一颗钉子一样,紧紧地钉在哨位上。
在哨所,每天除了戴着墨镜牢牢地盯着雪线,最大的享受,也最让他激动的,莫过于摘下墨镜,看一眼湛蓝的天空。
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觉得世界是充满了生命的活力的。
一次,班长患了重感冒,被紧急送军区医院。
他下车后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一棵饭碗粗的小树。
他惊呆了,张大了嘴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忽然,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还在地上爬了几步,抱住那棵树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把周围的医生护士都看得潸然泪下。

班长的生命力很顽强。
医生说,如果再晚送一天可能就无力回天了。因为他的肺里已经积满了水,心脏功能也很不好。即使是治好了也不能再上冰雪大阪了。如果再上高海拔,随时就有可能发生意外。
半年之后,林青奇迹般地挣脱了死神。
能下地自由活动后,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回哨所,而且态度很坚决。
军医说,你还得住些日子。你的心肺功能还没有完全康复。
林青说,我感觉比任何时候都好,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
团长亲自做工作,说,背包都给你拿下来了。
林青说,背包拿下来还可以再背上去。无论怎么说,我得有始有终,至少,您得让我把朝夕相处的老兵送走,再把今年这一茬新兵接进来吧?
团长也只好摇头苦笑,说,好,实在顶不住了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我亲自上去接你!
班长离开医院的时候,要了一棵小白杨树苗,栽到了通往大阪哨所的这条简易公路边。
那时候,这里有一个国防电话线路的维护点,小平房里住着三个兵,他们帮班长照料这棵小树。
那时候,小白杨才三尺来高。
沈云峰给哈密瓜秧松了土,又浇了水,听到妻子远远地喊吃饭的声音。
回到自家的小屋,妻子已经把热气腾腾的馒头端了上来。
饥肠辘辘的沈云峰顾不上洗手,抓起一个馒头就塞进嘴里,香甜地大嚼起来。
妻子皱着眉头说:“看你那副吃相!慢着点,你靠这个馒头救命呀?”
沈云峰猛地一愣,像傻了一样,嘴巴也停止了咀嚼。
他妻子见状,后悔得只想抽自己的嘴巴,一叠声地说:“云峰,你千万别在意,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不是故意要戳你的痛处。”
可沈云峰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救命,一个馒头!
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向闪电一般袭来,拼命往脑海里挤,画面比雨后的天山还要清晰。
那一天,是,好像是——对,就是那件事!
为了抢修被风雪刮断的电话线,他们在狂风暴雪中迷失了方向,已经在冰雪达坂上被困三天三夜了。
他们是班长林青、副班长强巴、老战士刘一周和新兵沈云峰。
其中,班长和副班长已经接到了退伍的命令,刘一周也刚刚被任命为班长。
他们已经断粮两天了。
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抓起一把雪往嘴里塞。

平时厚重的羊皮军大衣此刻硬的像铁皮,薄的像层纸,根本挡不住像锥子刺骨一样的严寒低温。
原以为一上午就可以完成任务,没打算带干粮。还是班长,临出门时想了想,又返回伙房往挎包里揣了十二个馒头。
靠着这十来个馒头,他们勉强支撑了第一天。
第二天,风雪稍弱,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而此刻,所有人的体力都已消耗殆尽。
沈云峰喘得像拉风箱,平常不怎么重的枪这会儿就像千斤巨石,压得他直不起腰来。
班长艰难地把沈云峰的枪背到了自己的身上。
刘一周说,要不,咱们都把枪和装备先放在这儿,救人要紧。
班长瞪了他一眼,说,没有了枪,咱们还算解放军吗?人在枪在!
第三天,班长决定冒着没完没了的暴风雪突围。
大烟泡似的风雪刮得他们睁不开眼,喘不上气,他们只能凭感觉顶风向东北方向的哨所挣扎前进。
一步没踩稳,沈云峰滚到了十几米坡下的一个雪窝里。等他清醒过来,无论怎么拼命挣扎也爬不起来了。
他恐怖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软了。
完了,今天可能要葬身在这个雪窝里了。
这时候,有人扒开了他脸上的积雪,抓住了他的大衣领,拼命地拽他。
他睁开了眼睛,看见班长像狼一样咆哮:“站起来!你给我站起来!”
借着班长的救援,沈云峰终于爬出了雪窝。
在一块避风的巨石后面,临时党小组会召开了。
班长说,我这里还有一个馒头,只能救一个人。我,强巴,一周都是党员。党员意味着什么就——我个人意见,这个馒头——
他顿了顿,吃力地说出:“给——沈云峰。”
沈云峰是含着热泪,在班长严厉地命令下,执行了党小组的决议的。
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无论他怎样绞尽了脑汁,拼命地回忆,也想不起当时他是怎样吃下了那个救命的馒头的。
他只记得,班长、强巴,还有刘一周,都在拼命地吃雪……
就是靠了这个馒头,沈云峰活下来了。
第四天,全力搜救的战友们找到了他们。
四个人中间,只有沈云峰还有微弱的心跳。
班长、强巴、刘一周都牺牲了。
他们三个人头朝地趴在雪地上。
把他们的遗体翻过来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嘴里还满满地含着雪。
班长弥留之际,对沈云峰说:“你要能活下来,一定要去、去看看、我的、父母。”

就是为了这句话,几年后复员到东北一家大型企业的沈云峰辞了职,带着老婆孩子,来到了天山脚下,守着班长和战友们的坟墓,守着这棵小白杨,还有这一大片哈密瓜地,一守就是二十多年。
他们住的就是当年的电话兵们空弃的三间小屋。
这期间,沈云峰千方百计地打听班长的家乡,班长父母的情况。
可是,他们所属部队在百万大裁军中被撤编了。听说有一部分军官转到了武警部队。
每年清明给班长修坟头烧纸钱的时候,沈云峰都内疚得泪流满面,喃喃地说:“班长,你救了我,我却找不到你的父母,尽不了孝。我对不起你,我真没用,真没用呀!”
这会儿,看着丈夫呆呆的样子,女人一时慌了神。
她摇着男人的手臂说:“云峰,你怎么啦,怎么啦?你吃饭呀!”
忽然,她也一怔,触电般跳起来,冲进了里屋。
妻子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封信。
她说:“信,你老首长给你的信!”
沈云峰看着信,起初只是双手在哆嗦,后来全身都像筛糠一样剧烈地抖动起来。
最后,他双手把信高举过头,泪流满面地仰天大叫:“班长,班长啊!”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
在离小白杨不远的林青的墓碑前,几柱香和一堆纸钱正冒着袅袅的青烟。沈云峰夫妇正在给班长上坟。
沈云峰抚着墓碑,说:“班长,我就要去你家,看望咱们的父母二老了。是咱们的老团长派了一个参谋来接我的。说到乌鲁木齐去坐飞机。班长,你听到了吗?
是坐飞机呀!班长,你说,见了咱爸咱妈,给二老买点什么好呢……”
高大的小白杨突然沙沙地抖动了一下它那翠绿的树叶,洒下几滴清水,像眼泪一样的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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