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雨东
残缺的镐锹
雪见大了,还夹杂了粒粒小球,打在脖子上丝丝的凉。
兵们一个激灵,情绪点燃了,刚刚还睡眼朦胧,瞌睡不已,一幅没有睡醒的样子,可一镐入地,立马就来了精神,一股无形的力量顿时被激发了出来。
人一旦豁出去了,那种由骨子里发出来的力量巨大的,尤其是在毫无依靠的情况下。因为,谁都明白,干包活,偷懒耍滑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一百多号人手持镐锹,在风雪中陆续展开了这场特殊的战斗。
伴着风声和飘扬的雪花,刨地声和使劲踩锹声,以及不时的吐唾沫声相互交织着。中间的几个兵,甚至喊起了号子,有规律地合着拍子,下劲地挖着。
大片大片的雪,没有阻挡住兵们的热情。有的外衣脱了,只穿件硬衣,脸上的汗水刚出来就被冻住了,后背渐渐湿透。
队伍在不断交替中向前推移着。
这时,一条宽宽的马路横隔在队伍的正前方。
路是老路,还算平阔,不时有突突的拖拉机从上面驶过。经过长年累月的走动,坚硬度可想而知,路边的沟很大,沿着路的斜面约莫2米长。坡有点陡,上面种植着分布均匀的刺槐,都有半抱之粗了。
……
某炮兵旅七连官兵在这次国防光缆施工中爆发出来的士气和有目共睹的进度,让近邻时不时瞅着打量他们的三连官兵愤愤地。有兵说,这哪是人,简直就是机器,不,是狼,是不要命的一群狼崽子。其他兵听了随声附和,就是,就是。但,也有老兵对此不屑一顾,用眼睛白了一眼那个说话的兵道:“说人家娘们的也是你,倒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错,都是我说的。俺滴个娘哎,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恁瞅瞅,恁瞅瞅。”
说这话的兵所在的三连,多年在旅里当“领头羊”,无论是军事训练,还是后勤建设,当然也包括光缆施工,前几年那是响当当的拔尖连队,哪曾受过这样的气?!憋屈!但事实摆在哪儿,在这次国防光缆施工中,他们不得不承认已被七连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七连带队的连长姓江,是某名牌军事院刚刚毕业的高材生。指导员姓刘名旺达,曾是全旅赫赫有名的“红一连”指导员,他的事迹兵们都知道,报纸上有名,电视上有声。
那年夏天,连续七年与先进无缘的某炮兵旅七连,没有预兆地双双调换了连队主官。有经验的老兵说,这既非既非年初又非年尾,咋就打破惯例,把连队主官双双调整了呢?这在炮兵旅的历史上又创造了先例。
有熟悉江连长的人说,他原先是某红军师基层连队的一名标兵班长,后来在全军军事大比武中夺得优异成绩,被保送进军校深造,军事体能,武器装备,条令条例无所不通。
江连长开场白很简洁:“兄弟们,以后咱们就是一个锅里搅勺子了。进了七连的门,咱就是七连的人,请大家监督我……”。
兵们敏锐地意识到,七连将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洗礼。为此,人人都绷紧了弦,省怕一不小心,成了“骡子”。
但,任后,“前二名”却不急也不躁。既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汹涌,也没有大刀阔斧般地另起炉灶。
一切外甥打灯笼——照旧。兵们就纳了闷,望眼欲穿、翘首以待。那种迫切感被好奇牵引着,在全连蔓延开来。
“连队好不好,关键看领导,支部行不行,就看前二名”。在一次连军人大会上,不氲不火的连长脱口而出。
“都是爹生的,娘养的,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谁怕谁,谁服谁?……”
江连长讲的慷慨激昂,兵们的心被调动起来。先是心潮彭拜,后来,个个红了眼,心中那团压抑之火给点燃了。
现在看来,旅党委指派的这两名主官都是喇叭葫芦丝各有各的调,但调调归调调,用兵们的话说尿到一个壶里去了。
强强组合,形成了强大的合力,举手投足间就让一群曾多年落魄的兵们不知不觉钻了套。
五公里体能训练,较之前,一个星期跑一次,还嫌累。可如今,一星期跑三次还嫌不够,似乎上了瘾。
江连长是一名山东汉子,除了五公里体能全连没有人与他抗衡,手榴弹投掷也是一把好手。一甩手就是65米,直破旅里的纪录;四百米障碍,起初有几个兄弟连队的尖子不服,非要较量,结果,几名在旅里拔尖的高手,纷纷败下阵来;刘指导员,泉城人士,加上个子高,不了解的,常常把他当成连长。他是旅里表彰的优秀基层带兵人和优秀党务工作者,军事训练成绩除了连长和几名军事训练尖子外,能跟他较真的人还真不多。
兵们发现,这两人特投缘,一有时间就在连部门前的老梧桐树下演兵布阵,有时和风细雨,偶尔也狂风大作,但拨开乌云见彩虹,从没发生谁拆谁的台的苗头。
然而,有一次,两人真掰了,起了摩擦和争执,刘指导员坚持原则,江连长气得直跺脚。第二天,两人又准时站在早操的队伍里。
早操时,江连长布置了任务:旅里下周进行体能比武,希望兵们抓住机会,全力以赴,争取拿到好的“名次”。
在布置完任务,江连长又提高嗓门喊,有没有信心?!“有!”“有!”“有!”口号声排山倒海,一浪压过一浪,文书悄悄地瞄了瞄站在排头的刘指导员一眼,昨天,是他悄悄把那封“母病速归”的电报递给江连长的。
两人的默契,让兵们有了力量。
有狼性的连队是战无不胜能打胜仗的连队,我希望咱们旅的兵个个身上有狼性。这是旅长在大比武颁奖大会上对全旅官兵提出的希望和要求。就在这次体能大比武中,七连打了个“翻身仗”,成绩一跃进入前三,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七连打出了士气,七连还打出了名气。这不一有“硬骨头”,旅领导就点将:“让七连上!”
这年年底一项大的光缆施工任务摆在了全旅官兵面前。为支持国防建设,旅党委作出决定派出23个连队参加支援地方建设。
清一色的解放牌大卡车排着长长的队,一路灯光,拉着兵们驶离了营区。这年冬天特别冷,地,冻得裂着口子,死硬死硬的。
任务要比想象中的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农田冻得结实,只有靠镐的力量才能把上面三十多公分冻土一层层揭掉,这大大降低了施工的速度。
刘指导员往炊事班跑的更勤了,伙食变着花样轮番出炉,由于受野外条件限制,大锅菜具多,猪呀、羊啊,整只整只地买回来,又整只整只地剁碎倒入锅中,一大锅猪肉炖粉条就成了,每个班用一个与脸盆差不多大的铝盘盛着,冒尖冒尖的,只一会就见了底。
此时,树荫下满是呼噜呼噜的吞咽声和回味声,那个香啊。
兵们的食量大得惊人,肚圆饭饱后,还要再往随身带的绿跨包里塞一两个馒头。大都是20岁上下的年龄,吃点东西喝点水劲又来了。
活是包活,每天每人二十步的任务量,这是死命令。地方的工程师也想早日回家过个年。因此,军地双方配合的默契,这边一挖完,通一声气,光缆马上送到,立即放缆回填,谁也不耽误谁的时间。
七连的新兵逐渐缓过气来,进度日趋见长,旅党委第一阶段总结时,七连拔得了头筹,这大大鼓舞了士气,战士们的干劲更足了。
负责验收工程的地方专家不止一次地在旅党委会上,表扬这支连队,进度快、质量高,战士个个赛老虎。
深冬的豫西原野,到处白莽莽的一片。这是七连执行挖掘光缆沟任务的第27天。这天早晨,天微风微雪,微雪微风。霜雪把地铺了厚厚一层,走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
看上去,兵们已累到了生理极限,他们明显看上去很疲惫了。
随着任务的分配,原本紧凑的队伍变得稀松起来,每人二十步,一步不少,一步不多。根据要求,上口宽60公分,底40公分,深120公分,兵们早就熟悉了,分到任务后,不用交待就麻利地行动起来。
“坏了,怕啥有啥,遇到拦路虎了。”连长脱口道。
“啥,拦路虎,我看是小菜一碟。”足有一米八零米高的三排长,信手从一个战士手中摸过一把镐,拉开架势,奋力向路坡上的冻土抡去,砰地一声,火星蹦了出来,就像碰在石头上般坚硬,再抡一镐,使出吃奶的力气,只进去一个尖,又被弹了回来,排长被震得虎口发麻,镐差一点从他手中飞脱。
“奶奶的,真邪门了!”他人就这样大大咧咧,炮筒子脾气,刚刚提干一年,是全连共认的突击队队长。
大家看到这种局面,都死死地戳到地面上,如坚死的桩。十多天前,也遇过一些类似“硬茬子”,甚至还遇过流沙河,但那都是在坡上或地里,三板斧过后,也就服服贴贴了,可今天,却硬的不行。
一班长不信邪,想再试试。这时,远处传来了嗽叭声,两辆越野长一前一后驶了过来,尽管车牌号被包了起来,可全旅也只有这两输猎豹车,大家的心明镜似的。
“苦吗?”首长问排头的一个兵。报告首长:“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然而,当首长看到那一双双打着血泡的手时,一时间沉默了,多好的战士啊,革命战争年代流血流汗,和平建设时期,依然保持了这种传统,怎不令人感动啊!
“怎样,今天的任务能否完成?”
“有困难吗?”
两位首长盯着连长道。
“保证完成任务!”连长脚跟一碰,响亮地答。
“哈哈,精神可嘉。”
“这段路贼硬,其它单位已遇上了。”
这时,指导员也从沟下奔了上来。
“指导员,战士们的士气如何?”没等他开口,政委先问了。
“报告首长,由于连日来的激战,战士们的身体已达到极限……”。他知道政委最烦别人讲假话,干脆实话实说。
“你们要做好动员,保证好大家的伙食,决不让一个战士掉队趴下,你们进度快,可适当调整一下。”政委向远处的兵深情地望了一眼,重重地道。
“一定要注意安全!”旅长又强调了一句,旅长接着说,“再给咱们连配备20把新镐,20把新锹,每人发一副新手套。”旅长眼睛瞄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那些残废的锹镐说。
连长和指导员眼中顿时一亮,不用说,这是他们没想到的。
“再给你们连一个火线入党指标!”政委补充道。
“好好干吧!”,越野车一前一后奔向远方,尾部留下一团醒目的白气。
“我看给一排吧,一排三班班长张杰,没爹没娘,下半年没入上,马上面临退伍了。”江连长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二排的杨排长到现在仍是非党人氏,开展工作很被动,也是值得考虑的对象!”
……
“三排的王老兵已交过9份入党申请书了,父亲上个月刚去世,母亲长年卧病在床,今年一定要退伍,再也没有机会了……”两人对几个入党积极分子逐一过筛子。
民主一下吧,最后,两人同时说。
“抓阄!”,谁抓到谁干。刘指导员递了个妙招。
就抓阄,三个排长意见一致。刘指导员随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撕成三块,又背转身去折成一模一样的三块。在手中转了转,又摘下迷彩帽放在里面摇了摇,然后说,过来抓吧,三个白阄,一个字阄。谁抓住有字的就啃“硬骨头”。
“硬骨头”难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并不是动动嘴,发发狠就能完成任务的。指导员把目光递向了三排长,虽说他人大大咧咧,兵油子一个,但人长得壮实,曾参加过无数次的大型施工任务,有经验,有点子。
另外两名排长都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干部,有时热情有加,但能力却欠火候。铺设流沙河那段“硬茬子”就是三排长的点子,恐怕,这块“硬骨头”只有他们排能攻坚。
按顺序,一排长先抓,慢慢地展开,扔了,阄纸在空中飘扬,随后被风飘走了,那是白阄,上面无字;二排长又来抓,叹了口气,满是失落,扔了;三排长刚伸过手来,指导员就把阄倒在地上,阄正要起飞,他一脚踩上去,将阄深深地用鞋尖扭在土里,说不用抓了,最后一个是字阄。
三排王老兵已整整抡了半天镐,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再破。但他仍然不让人换,一个人发疯似地抡着镐,一点点地啃。
刘指导员冲过去,夺下他的镐。“这是干活,不是让你发疯。”
“没机会了!指导员。”
……
“硬骨头”终于被拿掉了,速度又恢复了平常。
经民主,在这次突击战斗中发挥过硬的王老兵成最佳人选。
“二排长等下一批再考虑吧!”江连长说。
“我们再把张杰的情况向上级反映一下,力争让他转二期。”指导员说。
“我知道,谢谢!”江连长主动握住了指导员的手,很用力地握了握。
“那孩子一根筋,不容易啊!”刘指导员笑笑。继而又补了一句:“可一不可再啊!”
由于七连在施工中表现突出,又帮助兄弟单位攻坚了一周,受到旅通报表彰,在总结大会上,旅长深有感触地说:“同志们,我感到七连的进步幅度是最大的,从七连身上我们看到了什么呢?这是狼性,这是一支浑身上下散发着狼性的连队啊,希望其它单位都去七连取取经,好好学学。”
七连的事迹响彻四方。
年底,七连党支部被旅推荐为唯一一个受集团军表彰的先进党支部,张杰如愿转上二级士官,二排长的干劲也被调动起来了,各项工作都走在了连队的前头。
最让全连官兵自豪的是,多年与先进无缘的连队在这年年底花开并蒂,抱回两个牌牌,金黄金黄的,兄弟单位看傻了眼。
“可一不可再啊!”江连长莫名其妙地抛出一句话。兵们懵了,刘指导员意味深长地笑了。
远处,隐隐约约飘来一句话,“连队好不好,关键看领导,支部行不行,就看前二名”。
作者简介:
刘雨东,男,笔名柳风、刘建设,山东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潍坊摄影家协会理事。山东大学文学院首期“文学创作骨干研修班”学员,先后在《解放军文艺》、《中国散文》、《山东文学》、《辽河文学》、《前卫文学》及《解放军报》、《中国妇女报》、《中国建设报》等报纸副刊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作品上百篇,数十余万字。荣获国家级、省级文学奖二十余次。曾被原济南军区《前卫报社》评为十佳文学作者,采写的报告文学《风雨袭来时》曾获中国新闻奖。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