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沙仁昌
庄河境内的冰峪沟,号称辽南小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冰峪沟山水不敢说甲天下,但她独特的山水地貌,鬼斧神功,堪称一绝!
我曾四进冰峪沟。
笫一次,是1981年深秋。那天,我赶大连到庄河最早的长客,颠簸了6个小时(那时没修高速,通庄河的只有一条曲里八弯的黄土路),下午3点,到达庄河。沒出庄河客运站,又搭上去仙人洞公社的末班车。到达仙人洞公社时,已是傍晚6点。仙人洞公社,座落在一个小山村里,是个小四合院。我到达时,公社干部己经下班,只有两个值夜班的干部和一个广播员。广播员是个小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听说我是从大连来的,三人都很热情,到厨房给我弄了点饭菜,又把我安排进招待所住下(所谓的招待所,就是公社院内几间用木板隔起的空房)。听说我要去冰峪沟,他们说正好有个冰峪沟的老乡,今天沒来得及回去,也住在招待所,明早你可跟他走。
笫二天天刚放亮,那个老乡就喊我上路。那是个胡嘴巴叉的汉子,看不出年龄,他扛着一个小麻袋,沉甸甸的,里面装的都是油盐酱醋之类。我奇怪,问他,这些东还要出来买吗?他说,冰峪沟里沒商店,日用品都得到山外买。
去冰峪沟,要翻过仙人洞山。仙人洞山巍峨挺拔,山上苍松翠柏郁郁葱葱,白桦柞木,披金掛红。通住山顶,有一石阶小路,可能年久失修,又极少有人踩踏,巳经杂草丛生,斜枝拦路。向导虽扛着沉重的麻袋,却健步如飞,见我跟不上,就放下麻袋,坐下等我。直到过晌了,我们才爬上山顶。山顶有个天然的大石洞,向导在洞囗坐下,示意我进洞看看。洞里很开阔,里面堆满了残砖碎瓦,还有菩萨佛像的残肢断体。向导告诉我,洞里原来是座庙,文革时被砸了。
下山的路就很难走了。其实,下山根本沒有路,一条羊肠小路,曲曲折折,隐在丛林杂草中,要是沒有向导,你根本就找不见路!好不容易,我们走出密林,下到山底,踏上了冰峪的土地。这是难得一见的大山沟,当我进入她怀抱的一刹那,我精神一振,立即神清气爽,劳累和疲惫涤荡殆尽!两侧的山峰,绵延重叠,山上怪石嶙峋,妙趣横生,即有黄山的风韵,又有漓江两岸山崖的俊秀!而山谷中的这条河,虽不及漓江能行船泛舟,但河水清澈见底,叮咚潺潺。向导在河边蹲下,掬几捧水喝下,并示意我也尝尝。我喝了一口,那水清冽甘醇,沁人肺腑!更令人称奇的是,水中的鱼和小龙虾一点不怕人,见有人影,都纷纷游了过来,垂手可捉!
稍事休息,我们又上路了,因为这里离冰峪沟有人家的地方还有一段路,接下来的路,是沿着河岸向下游走。河,曲折蜿蜒,不时有巨大的鹅卵石或是突兀的石桩拦住水流,河水只好改道绕行。我们沿着河岸,踏着松软洁白的沙石,曲曲弯弯,弯弯曲曲,总算到了冰峪村。向导将我送到队长家,舒了长长一口气——他的潜台词一定是“总算完成任务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队长家。队长一家人很热情,晚饭给我炒了鸡蛋,炖了蘑菇,炸了地瓜絲拌了白菜心,弄了六个莱,焖了黄米干饭,还烫了壶自酿的米酒。酒足饭饱,队长妻子又端上一瓢梨,那梨个头老大,绿皮白瓤,脆甜多汁,很是爽口解渴,但不知叫什么名。队长将我安排到一个单独的房间,叮嘱我早点休息,可我吃得太饱,虽很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悄悄地来到院子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哦,好清新甘醇的空气哟,爽的五脏六腑都舒服透了!小山村黑黝黝的,只有零星几点灯火,有的还散落在大山的缝隙中。举目望天,由于两侧大山的遮掩,苍天只是一条长长的亮带,不过繁星点点,似伸手可摘,我突发奇想:假如我是一个逃犯,或是一个厌世愤俗的文人墨客,躲进这几乎与世间隔绝的境地,岂不逍遥自在!
第二天早饭后,我要出去逛逛,队长抱歉地说,现在正是农忙季节,抽不出人陪我,嘱咐我不要走远,一定记住回来的路。
走出村子,我沿河逛去。已经上午8点多了,但太阳被大山遮住,还沒露脸,轻漫的薄雾,也未散尽。仔细端详两岸的山峰,奇石比比皆是,有的如人形,有的如兽状。探入河中的崖头,有的像老牛喝水,有的似和尚坐禅诵经。更有一柄巨石,拨地而起,单独耸立在河中,足有几十米高,仿佛一刺天宝剑。漫步而去,处处是美景,满眼皆奇观。这冰峪沟真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呀!可惜,知道的人不多,要是开发出来,一定是方旅游胜地……
晚饭,队长家宰了只大公鸡,用咸猪肉炒了几个菜,又烫了壶米酒。山里人真是热情好客呀!饭后,我告诉队长说明早我要回去了。队长沉思了一下,说,你自己是走不出去的,这样吧,我安排个人送你出去,就便让他给乡亲们采购些日用品。
笫二天早上,队长妻子准备了很像样的早餐,还给我煮了几个鸡蛋,让我路上饿了吃。当我要结算食宿费,队长说什么也不要,看我态度坚决,一再坚持,才不好意思地收了我10元钱。
多么憨厚淳朴善良的山里人哪,那次旅游,我终生难忘!不但但是美景,主要是冰峪沟的人!
说来也巧,傍晚,当我回到仙人洞公社那个小招待所时,发现有三个人在小餐厅喝酒,一见到我,三人都瞪大眼睛站了起来,邀我入座。三人中,那个年长些的是吴滨,时任我们文联的副主席,大连市摄影家协会主席,另两位,是摄影家协会理事,我也认识,三人都是国内著名摄影家。虽说平日朝夕相处,但在这穷乡僻壤偶遇,却感到非常亲切,吴滨亲自给我倒上一杯酒,三人举杯与我相碰。
吴滨是个老革命,他佷小就参加了八路军。听说他出身豪门,因而穿着住行都很讲究。市文联文学艺术家云集,工作环境却很宽松,人人穿着打扮都随意,唯有吴滨,上班总是西装革履,出外应酬,酒饭茶饮也很讲究。但他为人和善,有时还有点小天真,从不摆官架子,因此,文联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爱戴他。
他们三人是要去冰峪沟采风的,听说我刚从冰峪沟回来,吴滨要我第二天跟他们一起再去玩两天。我虽心里老大不乐意,可盛情难却,他又是我的顶头上司,只好同意。见我答应了,老头高兴得像个孩子,他从背包里掏出个“傻瓜”相机给我,又给了我5个柯达彩色胶卷,告诉我进沟随便拍照,不够再给他要。我当时乐颠了,那年月,柯达彩色胶卷金贵,不但价钱不菲,还很难买到。
第二天也是傍晚时分,我们进了村。他们沒找队长,直接奔了一家干净的农家小院,小院的男女主人热情地迎了出来,神情显得很激动,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显然,他们是他家的常客。他三人给主人带了烟酒,主人忐忑地收下。刚落座,吴滨便掏出几张大票,拍在炕桌上:“今晚先宰只大公鸡,烫两壶米酒,明天你去买只羊,咱吃全羊!”主人忙说不用不用,羊我自己买。吴滨说,你瞎客气个啥?你哪来的钱?
……
笫二天,我们4人各自单独行动,他们三人按自己的喜好去选景拍照,我则拎着“傻瓜”,沿河去拍点自己喜欢的景物。柯达金贵,我舍不得多用,两天结束,我还剩下两个(但我不会还给吴滨的)。
晚饭吃全羊,那是真正的全羊,烤羊腿,炒羊血,炖羊脸,一大铁锅乳白色的羊骨羊杂汤。房主还把队长请来,开了瓶白酒。那两天,我们就和羊干上了,说实话,那是我一生吃过的最好吃好喝的羊料理,现在回想一下,个中原因就是原汁原味,纯绿色的! 两天采风结束,我们一行要离开了。房主将买羊剩余的钱递给吴滨,吴滨说,开什么玩笑,这两天在你这吃吃喝喝,那不是钱啊。
房主给我们四个准备了4包干蘑干果等山货野果,他知道我们四个书生拿不动,就一根扁担挑上,直接送到仙人洞乡,又把我们送上开往庄河的班车,直到班车开动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和我们挥别。
这次冰峪沟之行,令我至今记忆忧新。吴滨的豪爽,村民的厚道,人与人之间的真心实意,是多么可贵!我常想,这些东西,现实生活中还有多少呢?

沙仁昌、闫德荣、毕馥华
83年春,《海燕》在庄河办笔会,市内、庄河,加我们编辑部,男女共18人。笔会结束时,我们一行18人去了冰峪沟。
男女老幼的队伍,行动迟缓,到达冰峪沟村时,天己落黑。队长把我们一行人安排到一户宽敞的社员家。主人同样热情好客,给我们宰了两只鸡,用咸猪肉炒了几个菜,熬了一大铁锅苞米粥,贴了一锅豆面饼子。也许是旅途劳累,也许是饭菜太可口,大家狼吞虎咽,把一桌吃个精光,把一锅粥喝个底朝天,豆面饼子也所剩无几,人人都说,从沒吃过这么香的饭菜!
吃饱喝足,睡觉却成了问题,主人给我们腾出的是大炕,两间房中间沒壁子,连炕的那种。
10男8女,挤挤也能睡下,男的一边,女的一边,也未尝不可,只是这男女交界处,谁来睡?经过大家推选,男的选安端,女的选小何。安端是个奶油小生,文质彬彬,小何二十刚出头,是个假小子,大大咧咧。
吃饱喝足,加上一天的劳顿,大家头一挨枕头,屋内就鼾声一片。第二天早上,院里的大公鸡叫醒了我们,大家起床一看,安端坐在屋中的板凳子上,两眼红红的,地上一地烟头,显然,他一宿沒睡,再看炕上的交界处,小何还在酣睡,而且是横着的,把安端的位置全霜占了!
椐安端说,昨晚他刚睡着,小何一个翻身,将大腿压到他的胸口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小心翼翼地拿下她的大腿,躺下要睡,她又一转身,一拳砸在他脸上,如此三番五次,他这觉还怎么睡?大家哄堂大笑,小何被笑声惊醒,当她得知大家笑的原因时,她却沒事儿人似的,半点歉意沒有,还微笑地对安端说:“你偷着乐吧,别人想享受受这个待遇,还沒这种机会呢!”
一一真是好怀念那个天真无邪,单纯善良的年代呀!
两天后,当我们要离开结算食宿费时,房主按一天一宿5元钱收了我们的费用,我们的会计觉得按这标准交费房主有点亏,就多给了40元。房主在接钱时,神情很窘迫,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不该得这笔意外之财!
冰峪沟的人,怎么个个都这么淳朴厚道呢!

第四次进冰峪沟,是在我退休前的一个仲夏。当时,大连到庄河乃至冰峪沟早己有了高速公路,冰峪沟早己被开发(这里应该提及的是,冰峪沟名声大振乃至被开发成著名风景区,吴滨等一批摄影家功不可没,是他们多次在国内外著名摄影杂志刊发冰峪沟的摄影照片,才让世人知道有个冰峪沟)。那次活动是文联组织的,二十几人,都是文联的机关干部,名义是去采风,实则就是让大家放松一下。自己的车,走的又是高速,三个小时,就到了冰峪沟风景区入口处。入口处有个很大的停车场,所有游客的车必须停在这里(当然是要收停车费的),然后人乘船进入冰峪沟风景区。
冰峪沟的河水不深也不宽,本来是沒有行舟条件的,可当地在沟口处建了个蓄水坝,造了个人工湖。人工湖不大,只有几百米长,可船票价格可不低,大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之意。离船登岸,便正式踏入冰峪沟风景区。沟里面,已找不见我记忆中的模样,各种各样的旅馆酒店,到处都是,沿河滩,修建多座凉亭,还有一片片花花绿绿的遮阳伞,当然,这些供游客歇脚的设施,也都不是免费的。我惆怅地随着人流前行,终于找到当年我们食宿的那个小山村,令我震惊的,当年的茅屋石房早己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宽敞明亮的导制房,甚至还有几栋漂亮的小洋楼!
当年我很欣赏那些个景点,都己被命名。沟还是那条沟,河还是那条河,山还是那些山,可却很难找到当年那个生态和心情!冰峪沟开发后出入方便了,冰峪沟村的村民富裕了,这本该是让人欣慰的事情,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倒满是失落和惆怅……
郭军、沙仁昌、李卓毅
中午,我们一行二十几人找了家饭店,点了两桌菜。那些饭菜,都是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农家饭,可价格却贵得惊人,足足有市内普通饭店的四五倍!原本,我们是打算在沟里住一晚的,可一问宿费,很简陋的房间,价格快赶上市内三星级宾馆了。无奈,我们只好决定傍晚打道回庄河住一晚。
……
返程的路上,大家都在呼呼大睡,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在问自己,此次冰峪沟之行,印象是什么?脑海立马跳出一个字:钱!钱!!钱!!!
冰峪沟的开发,对我这个对冰浴峪沟怀有深情厚感的人来说,本应是欣慰的,因为那些贫困的,令我挂念的村民们,再也不用翻山越岭地去背日用品,再也不用被衣食住行所困忧,而且,他们现在的日子远比城里普通居民优裕的多。可不知怎么我却高兴不起来。改革开放,脱贫致富,我们倒底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不得而知。
我很后悔,我真的不该四进冰峪沟。不然,我的有生之年心目中那个冰峪沟,会永远是原始的,野性的,绿色的;而冰峪沟人,也永远是淳朴的,善良的,憨厚的,骨子里沒半点铜臭……
我失落,我惆怅。

沙仁昌,1946年农历8月29日生,1968年毕业于新金四中,1980年毕业于大连师专。曾做过农民,教师,公社广播站编辑,《海燕》编辑,副主编,主编,社长,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天女木兰》,长篇小说《天女峪恩仇》,《口袋里的美国》,纪实文学《写给母亲》。
与微信平台同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