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中极品,涿鹿大蒜
遁魔
方便的话,小暑前后可去涿鹿菜市赶个早,去那条街道兼市场的东环路看看。
早晨七点前,其他商贩和商品都还没有出摊,充斥和占领这里的除了新下来的当地大蒜,就是买卖大蒜的人。
东环路市场自不必说,整个是大蒜交易的闹市,毗连的主干道两侧也一样热闹,东西绵延几里地,挨挨挤挤的临时摊位,陈列的绝对都是大蒜,游走在摊位跟前的必然是买蒜的居民。从空中看那景象,完全是浩浩荡荡的人流和密密麻麻的蒜摊。
买蒜的人推自行车的居多,推购物车的也有,开私家车的也不稀罕,反正空手是拿不了多少的;而卖蒜的,大都在摊位后边停靠着电动三轮、汽油三轮,手推车也不少,摊上是编好的辫子,车上是堆积的散货。
这里的农民收蒜上市,是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的,那就是“编蒜”,起出来的蒜要区分大小,按品类编成发辫,数量必然是30头一辫,那长度就可能有一米或者更长。一辫也叫一挂,编的精美的,所有蒜头在辫子上匀称得排成两列,顶头凸出两颗最硕大最好看的蒜头,尾部恰似辫稍,倒提起来,仿佛缀着玛瑙的集束秀发。
当然,来不及编制的,也可以散着卖,卖相不好,价格也自然要打折扣的,尤其是个头过小的“等外品”,捆扎成差不多大小的一束,随便喊个价格,出脱了事。
不过,有一种小个头的蒜是不会廉价的,反而比上等大蒜还要贵几倍,那就是“独蒜”,我们这里也叫“独头蒜”“独孤蒜”,据说其药用价值颇高,很难寻觅的。有农谚说“种蒜不出九,出九长独头”,道出了种蒜的时令,也警示了种蒜的禁忌,因为独蒜个头小,没产量,旧时代的农人是不喜欢的。
摊位上等待顾客的同时,摊主——一准是当地的农民,就要趁空给大蒜分开等次,赶紧编制发辫,有人手的,当然可以全力帮忙的。
“这样的,多少钱?”游走的顾客驻足,指着排列齐整的一片蒜辫询价。
“这是最大的,15。”守摊的女人看清楚来人中意的是哪样蒜辫。
“便宜点,我多要,要40挂。”
“大哥,不好便宜了,要搁年生,这么大的,卖30多。”农妇坐在摊里手头不停,“要这么多,那,就14——可我编不过来啊,你最好回去自己编。”
“行,你数出个来就得。就是咱们这蒜上头泥太多,把我的车也弄脏了——给找几个袋子吧。”
“蛇皮袋有的是,放心——咱们这紫皮蒜就是胶泥里长的,泥是正常的,咱们没工夫洗,反正你弄回去也得晾豁……”
一笔买卖成交了,临时老板娘忙着过数,摊前拥挤移动的人还不住头问价,偶尔评判质量,老板娘无暇顾及。
老板娘说了,这是紫皮蒜,对的,它是涿鹿老百姓唯一认可的大蒜品种,是除开饭店之外所有人家都要储备的美味,是涿鹿人引以为豪的珍品。这几年,储存大白菜和萝卜过冬的人家少了,可是备用将近一年食用的蒜和葱是家家必行的,且比过去的艰难岁月存的更多。
人们买回大蒜,通常并不深藏,而是要先晾晒,排放在向阳通风的地面上,或者干脆悬挂在屋檐下,和去年挂着的小串的辣椒,还有今年悬起来的艾蒿,一起装扮农家院。俗话说“冻不死的葱,晒不死的蒜”,紫皮蒜怕冻不怕晒,除了都要干燥这一个共同点,大蒜与葱的储存方法正相反。
咱们这里说的是老蒜,即完全成熟养老了的大蒜,与之对应的便是青蒜——基本成型,初具大蒜的样貌和味道,还有待于进一步“养”的蒜,可以说,青蒜就是年轻的蒜,是蒜的愣头青阶段。因为清明一过,旧蒜要么下地要么进肚,再想露天保存就不能了,会很快干瘪,很快变质的。在这个青黄不接的阶段,人们无奈地拿白皮蒜敷衍将就,却怎么也吃不出本地紫皮蒜的好味道,当看到大田里的新蒜有了模样,人们就迫不及待地收取一些享用。因为还不够老到,气味和口味都还嫩着,青蒜便可以做调味,也可直接当菜蔬,直接蘸酱吃,甜甜脆脆的,辣味不浓。
吃青蒜,不兴过于奢侈,不能光吃蒜瓣,只要去掉根须和老叶,剩余的大部分的根茎叶一网打尽可也。青蒜嫩,不能长久保存,却又容易入味,是腌蒜的首选,人们辅以白糖、陈醋、盐面……腌制出不同口味的大蒜,佐酒下饭再好不过,尤其是吃火锅,没了腌蒜和韭菜花,简直就是丧失了真谛,丢了灵魂。
大蒜在地里逐渐长成,蒜薹从桯里边蹿出来,又一道美味问世了——真是真正意义上的、原本意义上的蒜薹,具有最本真的内涵。抽出蒜薹,就意味着大蒜成熟了,略养一养就要收获了。
收大蒜,农民称之为“起蒜”,把蒜头尽量完好地从土地里起出来。大蒜种植的深度比较浅,老百姓的老话说“深拢葱,浅安蒜,山药(土豆)深了不结蛋”,可是要徒手把蒜起出是不行的,蒜头膨大,茎苗空虚,泥土胶滞,凭你再会讨巧,也不容易把蒜完好地拔出来的。起出来的蒜,即便是不打算编制成辫子,一样要保留茎叶的,为的就是让它“养老”——让蒜瓣吸收茎叶的剩余养分,这样,蒜的品质会更好,更利于保存。
说起来也是,单纯论卖相,涿鹿的紫皮蒜比不上外地的白皮蒜,首先个头就差一些,外观也不很招人,往往还沾着泥块,颜色自然没有白皮蒜清爽,可是论到味道、口感和营养价值,那咱们的紫皮蒜绝对是蒜中极品,无与伦比的,同样是紫皮蒜,外地的远逊涿鹿的。
蒜还有一种存在形式,就是蒜苗——水培的蒜苗:把剥好的蒜瓣用竹篾或者铁丝穿起来,然后盘曲成圆饼,芽眼朝上放在盘子里,往盘子里注入少许清水,放置于温暖向阳的室内,是冬日里农家的一道生命点缀的风景。
待到这清新的、嫩绿的、鲜活的秧苗长高了,就可以剪取一些给饭菜提味,先赏了绿叶,又品了鲜味,真正是旧时代农家不可多得的享受,比现今人家楼上侍弄的花草更实在。蒜苗中看又中吃,一般不可多得,要是能来一盘蒜苗炒鸡蛋,那就足够奢侈了。
不过,传统的蒜苗大多在冬天乃至过年的时候培养一点,为的是生活别开生面,也为的是大蒜物尽其用——春暖之后,剩余的大蒜就可能要造成浪费了。
要说吃蒜,估计不忌口的男女老幼都会吧,最常见的吃法是当做调味料,和葱姜并称,号为“葱姜蒜”三宝,许多美味佳肴离开它们就会失色的。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五味,即“酸、甘、苦、辛、咸”,里边点明的是“辛”而不是“辣”,这到底是咋回事?“辛”的物味里是否包括大蒜呢?这里我大略跟您说说,中国道家尤其是传统中医所谓的“辛味”,大概与当今的“辣”字意思相当,但也不完全吻合。
从前,国医所谓辛辣物味,是不包括辣椒的,食物中的“辛味”主要包括葱姜蒜,所谓“葱韭薤蒜”嘛,原因很简单,明代之前国内还没有辣椒,而另外的一个学术方面的原因是,辣椒属于“干辣”一类的味道属性,“热辣”有余而“温和”不足,不能入中药的“辛”类。我们都有这样的体验,完整的葱姜蒜,闻上去就有一股刺激味道,而完好的辣椒几乎没什么味道,有体验吧。
民间有老话,说“辣胡椒辣嘴,蒜辣心,芥末辣你二股筋,切葱辣眼睛……”生蒜是辛辣的,气味本真,吃多了会导致一种奇特而可怕的烧心——胃会受伤,而人更受不了。
我见过因为打赌要获得其他好处而吃蒜的,吃两头生蒜,不许就其他食物。吃了蒜的人很快难受起来,肚疼得满地打滚,此后看见蒜就反胃,当然,他吃的是当地的紫皮蒜。
紫皮蒜厉害,蒜瓣莹润如玉,味道纯正浓郁,汁水丰富粘稠,伴着饭菜嚼用,委实过瘾。而要是捣烂成蒜泥,稍加一点盐面,那味道就更美了,你不禁口齿生香,两腮生津,舌面顺滑,舌根跳动,乃至于咽喉也着急吞咽起来。
而要是白皮蒜,那就差意思多了,嚼一口,不敢说味同嚼蜡,至少感觉是糠的,是涩的,是干巴疵咧的,而那味道咋就那么敷衍,微微的辛辣味之外,似乎总有一股排除不去的苦头,隐隐地却执着地折磨你的味蕾,对付你的嘴巴和胃口;即便是细细地捣成末,也难以成“泥”,看上去像捣碎的纸浆,寡白的纤维中看不见莹亮的汤汁,没有紫皮蒜的腻、滑、润、黏、糊;闻一闻,扑鼻而来的首先是死蒜味,夹杂着糠萝卜的柴梗气,哪有那种怡人的清香呢;尝一口,仿佛咀嚼着什么蔬菜的茎,垫牙,拉嘴,滞舌,从舌苔下面和舌根后边爆发苦涩……
除了咱们说过的腌制、生食,大蒜也多作为辅料和调味熟食:炝锅最好,热油把蒜瓣煸炒得金黄,紫皮蒜特有的香气就弥漫开来,放入主料,菜品里就隐含着紫皮蒜的幽香;冲汤也不错,蒜瓣切片,和盐面一通投入容器,冲入滚开的水,滴入轻浮的油花,真正是香气扑鼻,给什么饭食做浇头都不赖,与香椿汤各有千秋,平分秋色。
此外,真正敞开大吃熟蒜的也有,老办法就是简单得把蒜煮熟,加点调味直接食用;新兴的还有烧蒜、烤蒜,自然别有一番风味。而几乎所有国人都采用的变蒜,你可能早就熟知了,但你不知道的一点是,同样是蒜,白皮蒜变出来虽然也发绿,但色泽一般,其绿色中带着一丝灰暗,看上去模糊混沌,就像新生的榆钱一样羞涩,而紫皮蒜经老醋的“变”,整个呈现一种翠绿,简直就是一颗颗纯净的翡翠;再论到口感,白皮蒜早就稀松了,像吸饱了水的冻豆腐,像浸满酸水的海绵,紫皮蒜则不然,好像还保持着活体特质,丰沛的汁水和蒜本身的汁液融为一体,吃起来酸酸辣辣,脆嫩鲜美。
要说紫皮蒜好,那是毋庸置疑的,但也并敢是说“浑身都是宝”,如蒜皮、蒜秧就毫无用途了,涿鹿一带有一句俏皮话,“葱核、蒜皮,牛犄角、羊蹄”,最没吃头了,而“鸡毛蒜皮之类”,压根就不值一提的。
说到紫皮蒜的最美吃法,就不得不说咱们日常吃的一些菜品,不得不提涿鹿的一种特色食品,当然,我们这里说的是食用生蒜。拌凉菜是大伙喜欢的,辅料和调味多种多样,就味道中的辣而言,以辣椒和芥末、大蒜居多,你所吃过的和所能想到的,与大蒜不搿的蔬菜肴馔不多吧,什么蒜拌茄子、蒜拌甜菜、蒜拌豆角、蒜拌鱼皮……其实,在涿鹿人的眼中,和紫皮蒜最匹配的,最不能分割的是玉米面凉粉。
在《涿鹿的玉米面凉粉》一文中,我曾经介绍过凉粉的制作和食用方法,这里就不赘述了。包括春夏秋在内的暖和天气里,涿鹿县城可谓满大街的凉粉摊子,出售一种让外人莫名其妙的美食,是其他地方包括临近县区绝无仅有的一道风景。
人们驻足,站在小摊或者小车边,吃几碗滑溜柔顺绵软的凉粉,除了浇头,必然要加入足量的蒜泥的,且必须是当地出产的紫皮蒜。假如你别的主料辅料都做得很好,就是不备蒜泥,或者拿外地的蒜泥来搪塞,你的凉粉摊干脆就甭开了。这不,吃客不满了。
“大姐,你这蒜泥咋这味?真难吃。行了,不吃了……”小伙子不满意,对蒜泥有意见。
“啊呀大兄弟,叫你说着了,咱家的蒜吃完了,当年的还没下来,青蒜太贵,我就……这白皮蒜是差了点,赶明,啊,明儿,我弄青蒜,你再来。”摊主也不好意思起来,不禁自责,不禁转圜,“大兄弟,这一晚不要钱……”
“我知道旧蒜也放不到今天,可青蒜能贵多少?你一碗多要一块钱不就什么都出来了?谁还在乎那一块钱呢,倒是没了好蒜泥才砸买卖呢……”
是啊,相较于仿佛披着婚纱的白皮蒜,紫皮蒜活像土得掉渣的丑小鸭似的,形象一般般,蒜瓣也没白皮蒜那么丰腴肥硕,可是,紫皮蒜是凉粉当仁不让的标配、绝配,没了紫皮蒜的蒜泥,还吃的什么凉粉,就像缺了麻辣调味的火锅,吃个什么劲。
资料里说,紫皮蒜含有大量的挥发性的葱蒜杀菌素、蒜辣素,药用价值极高。古药书记载:“(紫皮蒜)开口味,助食欲,解百毒,利水湿”。现代医学证明,大蒜有抗菌、消炎、健胃、驱虫、降压等功能,可用于预防流行感冒,防治流行性脑膜炎,治疗肺结、痢疾、消化不良、肠炎等病。据研究,大蒜还具有提高人体自身免疫能力和防癌、抗癌的作用。当然紫皮蒜的外用效果也不差,简直就是外敷杀菌,内服消毒。
涿鹿的紫皮蒜品质好,好吃,涿鹿人爱吃,外边就餐就可能常装蒜,还要殷勤的让同伴,让同桌。这做派当然可见涿鹿人的大气,可是也有难言之隐在作祟——紫皮蒜好味道,让人难以割舍,而人吃过生蒜之后,却会产生一种古怪的“口臭”,口气相当的特别,没有同时吃蒜的人简直难以接受,近距离接触吃过蒜的朋友,再跟他近密交谈,不啻进入鲍鱼之肆,着实不利于交际。有人公开了秘法,说是餐后嚼一些茶叶可以消除异味,说是效果蛮好,我不置可否,只提供给你,任你抉择吧。因为,我曾不止一次的与吃过蒜的朋友聊天,每次都要强忍煎熬,直到溜之大吉,只是他或他们不自知罢了。
紫皮蒜非涿鹿独有,可涿鹿的紫皮蒜却是涿鹿人心目中的宝,比涿鹿久负盛名的葡萄、悠悠枣、大鸭梨毫不逊色。只是,几百年的传承一直到今天,在物种驯化、优化、引进、改良的更迭中,许多特产摇身变成了名优产品,却失去了原本的特质,唯有紫皮蒜和悠悠枣还初心不改,本色不易,保持着另类的质朴的固执。
作者简介:
许茂生,男,笔名遁魔、洗耳翁等。河北省涿鹿县人。县文化局工作。已出版多本作品集。张家口京畿民间文化研究会理事。涿鹿民俗文化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涿鹿收藏家协会理事。涿鹿秧歌角研究会理事。热心于推广和研究本土文化。文笔优雅细腻。非凡中国艺术社团特邀嘉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