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 雨
文/冯积岐

雨雨提着一块红砖从街道上走过去了。雨雨是从砖厂里回来的。雨雨将那块红砖从右手倒到左手。雨雨仰着头,头发是新做的,风一吹,就有点乱。雨雨的步子很碎,来得很勤,高跟鞋踏过去的响声仿佛玉米种子从身后撒过去,一直撒进了院门。
老金在后院里盘锅灶。老金一看,女儿回来了,就说:“都啥日子了?你还疯跑。”
老金没有看见雨兩拿回来的那块砖头。老金向锅灶上抹了一块泥;雨雨明天要结婚了,老金忙了两天。老金将泥抹匀了,回过头来说:“雨雨,你帮你娘摘菜去。”老金只顾说自己的话,老金就没有看雨雨在玩弄砖头。

雨雨将砖头放在窗台上。雨雨进了房子。雨雨从房子里拿来一把刷子,在红砖头上过来过去地刷,浮在红砖头上的那层沫子被雨雨刷掉了,红砖头显得很体面。雨雨将刷过的红砖头拿进了房子。雨雨从柜子上取了半张红帖子将红砖头包严了,就向搁在凳子上的被子里塞。雨雨的娘进来了,女人一看,雨雨在鼓捣嫁妆,就说:“你给被子里塞啥哩?”
“没塞啥。”雨雨还在塞。
“眼看你在塞,咋能说没塞啥。”女人说。
“塞金子哩,塞银子哩。”雨雨还在塞。
“看你,又哄娘?”女人过来要看。
“你少管·”雨雨瞅了娘一眼,“塞枕头哩,枕头你没见过,得是?”
“看你,”女人困难地一笑,“我当是啥宝贝,才是枕头?”女人说:“我说你就不要胡塞了,你等着,你二嫂一会儿来给你开脸。”
“我不开,我没脸。”雨雨说。
“你咋不开脸,结婚了不开脸不得行。”女人说。
“我没脸,我给你说我没脸。”雨画说。
“看你⋯⋯”女人难为情地摇了摇头,就出去了

“我说你没脸,你就是没脸。”
女人说这话时,雨雨做毕手术两天了。雨雨躺在妇产科的病床上,静静
地看着雪白的顶棚。
“我说你没脸,你就是没脸。”女人说。
“嘻嘻,”雨雨笑了,雨雨笑毕,拿了一只桔子,雨雨细心地剥桔子的皮,“你说毕了么?说毕了你就走。”雨雨给娘说。
“笑?还笑哩,有啥笑头?光荣,得是?”女人说。
“你少管。”雨雨爬起来坐在了床上,她说:“我不要你管,你走。”
女人叹息了一声,走出了病房。
老金来了。老金来过两次了,老金转弯抹角地问雨雨是谁的?雨雨不说。
“你才十七岁。”老金说。
“十七岁咋啦?”雨雨说。
“十七岁就做那样的手术?不好。”老金说
“昨不好?你问去,对面床上前天走了的那个女娃还不到十七岁,你得是嫌我给你丢人了?”雨雨说。
“不。我是说,你给爹说是谁的,那些药费呀,手术费呀,住院费呀,你还能让爹给你倒贴?”老金说。
“是谁的,我不知道。”雨雨没有哄老金,雨雨确实不知道是谁的,雨雨有三个男朋友三个男朋友都和
雨雨玩;雨雨把和男朋友玩没当一回事。等雨雨感觉到了,她已经怀上四十天了。雨雨不知道是大毛的,老栓的,还是疤拉的。雨雨说:“住院费的事我不要你管,一分钱也不要。”
老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金从雨雨的床头柜上拿了两颗桔子,就走了。

后来,雨雨就到村上的砖厂劳动去了雨雨的工作是向砖密里填煤。砖窑上面有半个场面那么大;场面上凿了好多个窟隆。雨雨把粉成细末的煤向那窟窿里填;一个窟窿挨着一个窟窿填。和雨雨一块儿填窟窿的是大狗。雨雨填一个,大狗就填两个;大狗的铁铲来得真快,铁铲在大狗手里很轻巧,大狗拿着铁铲挽花子
雨雨说:“大狗,大狗,你真会。”大狗说:“我就是会,我光会填窟窿;男人就要会填窟窿。”
大狗将“窟窿”两个字咬得很重。那两个普通的字眼就有了另外的味儿;味儿是雨雨尝出来的。
雨雨就说:“你真坏,大狗。”
大狗说:“我不坏,我好得很,你信不信?”
雨雨一听,大狗的话又有了另外的味儿,抡起铁铲要打大狗,大狗抓住了雨雨的铁铲大狗压低声音说:“我迟早要叫你知道,我好得很。
雨雨撂下铁铲,用锤头在大狗的資背上捶:“大狗你坏,大狗你真的坏。”

窑面上刮过来一点风,电动机和吹风机的响声象雪花似的飘过了窑面。夜很静,窑面上的灯光有点发红。大狗独自一人填窟隆。雨雨随睡了:雨雨填进去的煤不太匀,大狗就不叫雨雨再填了。雨雨睡在密面上,雨雨身底下铺着一张稻草芭子,雨雨头底下枕着一块红砖头。大狗填一阵子,看几眼雨雨。雨雨蜷在一块儿,雨雨很孤单。大狗放下铁铲。大狗脱下身上的布衫给雨雨身上盖,大狗怕黎明前的露水湿了雨雨。大狗将衣衫盖在雨雨身上,大狗的手没有取回,大狗的手在雨雨的胸上来回抚了一趟,就把一个东西轻轻地抓住了。大狗抓住那件东西,俯下身在雨雨的嘴唇上舔了舔,雨雨的脸上沾着煤末子,雨雨的嘴唇上也沽着煤末子。大狗一舔,嘴里就甜了,大狗不知道是煤甜,还是雨雨的嘴唇甜,大狗嘴里是甜的。
天快明了。有人来换班了。雨雨翻身坐起来,雨雨手里抓着枕在头底下的砖头。大狗看雨雨那样子就笑了,大狗说:“看你,舍不得那块砖头,得是?”雨雨将砖头一丢,雨雨说:“我梦见了,我梦见我抓住了⋯”雨雨站起来理了理头发,不再说。大狗问雨雨:“你抓住啥了?”雨雨哧地笑了。大狗仿佛明白了几分。
雨雨要回去睡觉。大狗就送着雨雨向松陵村走。走在半路上,雨雨说:“大狗,你是砖头
大狗说:“你呢,你是啥?”
雨雨不吭声。
大狗就说:“雨雨我说你是一一
“是啥?”
“你是窟窿。”
雨雨回过身来在大狗身上乱拧,大狗就把搂住雨雨了。大狗一扳,就将雨雨扳倒在路旁边的麦地了。雨雨喘着气说:“大狗,你是砖头,砖头⋯⋯”大狗顾不上说话,大狗也就把他自己当作砖头了。

大毛和老拴从县城里来了。大毛和老拴要叫雨雨到县城里去。雨雨说她不去。雨雨说她有大狗。
大毛说:“大狗算个球!”
老拴说:“大狗能给你钱吗?大狗能给你买衣服穿?能陪你进饭馆?”
雨雨说:“大狗没有钱,大狗有力气。”
雨雨还是不跟大毛和老拴去。雨雨只喜欢大狗一个,喜欢大狗。的粗野,喜欢大狗有胆量,喜欢大狗在她跟前说粗话说脏话,喜欢大狗身上的煤味儿,汗味儿,农民味儿。大毛和老拴说不动雨雨,就回县城去了。
疤拉从火车站上来了。疤拉要叫雨雨到火车站上去玩。雨雨不去。雨雨说她有大狗。
疤拉说:“大狗算个球。”
雨雨说:“你疤拉算个球。”
疤拉说:“雨雨,你不是说爱我吗?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吗?”
雨雨说:“我谁的也不是,我是我的,我是自己的。我爱把我咋样就咋样。我是爱过你,爱毕了,我就不爱了。我现在爱大狗。”
疤拉说:“你认为你是天仙,得是?烂脏货,不去就不去。人肉比猪肉还贱,你当我没见过女人。”
雨雨说:“我脏?我比你干净,你走,我不和你说。”
疤拉一扭头,骑上摩托就走了。

老金没有想到雨雨会跟大狗过日子去。雨雨给爹没说给娘也没说,就和大狗到南山畔大狗家里去了。雨雨不明不白地给大狗当了媳妇。没有嫁妆,没有迎娶,雨雨就这么走了。雨雨给大狗当媳妇那年才二十岁。大狗只有一个老娘,雨雨就和大狗的娘在家里过日子。大狗还在砖窑上当窑工。
雨雨生下孩子那一年,女人要去看女儿,老金不叫女人去。老金说:“我白养活了她十几年,我就全当她叫狗吃了,叫狼啃了。”女人说:“你看,你看,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你还说生米干啥呀?”
女人就到南山畔大狗家里看雨雨去了。
女人一看那个寒酸的家,一看雨雨那寒酸的样子,就淌眼抹泪。
女人说:“你看你,图时的痛快,把日子过成啥样子了?”
雨雨说:“我就是图一时痛快。人活在世上能痛快一时就是一时;那怕一时,只要能痛快。你活了半翠子了怕连一时也没痛快过,”
雨雨这么一说,女人反倒伤心自己了。她知道雨雨很固执,雨雨想干的事情一定得干;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子,不光是雨雨,他们只管自己快活,其它的就不管了。女人很知趣,女人不和雨
雨争辩。她住了一宿,第二天就走了。

几次收割搭镰,雨雨的儿子就三岁了。大狗没有赶上儿子过三岁的生日就坐了牢大狗失手打死了人,就坐了牢。大毛、老拴和疤拉合伙来缠大狗,三个人骑上摩托到砖厂来了,三个人都向大狗要雨雨。三个人扑上来要打大狗。大狗顺手抬了一块红砖头,大狗将砖头提在手里乱抡。大狗看见是大毛将一把匕首向他扎过来的,大狗躲过了匕首,一砖头就向大毛的头上硬去了。大毛的头被大狗砸了个很粗的窟窿。大毛一死,大狗就投案了。
雨雨抱着儿子去看大狗。大狗不愿意见雨雨。大狗给雨雨留下了话,大狗叫雨雨回松陵村的娘家去。大狗知道十五年以后,他就很难成为雨雨需要的大狗了。
雨雨看见大狗给她的痛快淡了,稀了。没有痛快雨雨就不能活,不论那痛快是什么样式,什么色泽,只要是痛快。回到南山畔,雨雨将儿子交给了大狗的娘,就回到松陵村来了。

雨雨要结婚了,实实在在地结婚。雨雨的新男人是个豆腐客。豆腐客知道雨雨的过去,豆腐客刚和雨雨订亲,就要动手动脚,雨雨不叫豆腐客动
。豆腐客就问雨雨你得是不爱我?
“我爱你,”雨雨一笑,“我真的爱你。”雨雨看看豆腐客那黝黑的脸,在心里说,啥叫爱?爱是粪。
那一夜,雨雨睡得很晚。院子里很热同。雨雨心里很乱。她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和她睡过的几个男人,想起了大狗。她觉得心里很空,空荡荡的,啥也没有。雨雨心里一难受,偷声偷气地哭了。
第二天,豆腐客家里迎娶的汽车来得很早。送亲的人都还在吃饭。雨雨就向车里装嫁妆。雨雨抱着一床新被子,走出了房子。雨雨没有防顾,塞在被子里的砖头掉下来了。砖头正好砸在了雨雨的脚上,雨雨叫唤了一声,将砖头抬起来了。雨雨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院门。院子里很乱,砖头砸脚的事谁也没有注意到。
松陵村人记得,雨雨结婚那天,是瘸着腿走上汽车的。有谁知道,雨雨是砖头砸了脚,而且把脚砸伤了,伤得不轻。
(原发表于 《北方文学》93年4期)
作者简介:

冯积岐,1953年生于陕西省岐山县。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在《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50多篇(部)。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杂志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年选并多次获奖。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两个冬天,两个女人》等8部。长篇小说《村子》获陕西省“五个一”工程奖、柳青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