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王亚平 邵阳
文字的舞台
(纪实长篇小说连载之53)

【 53 】
下午,吴远的妹妹吴琳托人带信来,说家里带了点东西来,都放在她那里了,叫他去女子营她们连队拿。
吴远向老朱请假。老朱的眼睛在老花镜后面盯了他一会儿,摆摆手说:“去吧去吧,你反正也干不了什么。”
见吴远不解地翻着白眼,朱老头慢悠悠地说:“你知道吗,你们弄得黄河下午出不了车,现在还在分指医院吊水,医生说已经胃出血了。差一点他这条小命就要报销在你们手里。”
吴远赶紧给老连长敬烟,心虚地说:“朱连长、朱连长,您老莫搞错,我们又冒逼他,是他自己硬要充狠嘛。”
吴远找车。正好宁新的车去女子营,就把他捎上了。
两个年轻的人很快就熟得像老朋友一样了。
宁新说:“你到女子营去干什么?有相好的在那里啊?那个地方可是多少男人都想去的地方。”
吴远说:“扯蛋,我妹妹在那里。”
“妹妹在那里呀?那太好了。你妹妹多大了,长得好吗?”宁新羡慕地说。
“好不好都不管你卵事。”吴远说。
宁新说:“你莫气啰。妹妹反正是别人的,又不能留下来自己用。”
吴远说:“你再说我就要X娘了!”
宁新说:“莫气、莫气,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哎,说真的,那个地方一般男人不敢去呢。”
吴远说:“我找妹妹,有什么不敢去的。”
宁新说起最近有接兵部队到芷江来了,可能要在这里招一大批兵,都是铁道兵。宁新说自己以前就是铁道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老部队。
他绘声绘色地说起了两年前自己参军的情景,说起在部队的种种有趣的事情,说得津津有味,嘴角堆起了白沫。
把个吴远听得抓耳挠腮,心痒难熬,说:“妈的,我真的想去当兵,从小就想,特别特别想。”
宁新说:“你还没有满十八岁吧?”
吴远含糊地说:“嗯,差也差不多了吧。”
其实他还差一岁。
宁新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说:“没满也没关系。只要有熟人能走后门,小个岁吧也没关系。”
吴远说起中午和黄河打赌吃包子的事。
说他吃到后来那副狼狈相,撑得连路都走不了了,只能叉开两条腿慢慢地挪。
宁新哈哈大笑,说这个蠢人今天被你们整到了。
他说黄河也只当了两年兵,只是早去两年,早回两年罢了。
还说黄河在部队开始是学开车,后来出了事,不让他开了,他其实是修理兵复员的。不过这个人一身的蠢气,喜欢帮助人但又爱欺负人,毛不顺的时候眼睛一瞪,六亲不认。别人都怕他。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说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女子营驻地沙湾。
女子营居然还有围墙和大门。这里原来是一个养路工班的公房和宿舍。
吴远进去打听妹妹的消息,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就回来了。
他气呼呼地坐进驾驶室,说:“妈的,那个人好凶,说没有这个人。怎么可能呢?我妹妹一个那大的大活人!”
宁新说:“算了,我们直接去工地。说不定能在工地上看到。”
在工地装石头时,宁新说:“你去找妹妹吧。哎,没事别过那条小河沟,听到没!”
在清一色的女孩子们中间穿行,这个唯一的男人倒成了大家目光的焦点了。
吴远那里还敢抬头,只觉得一双双眼睛像刀锋一样火辣辣地盯着自己,那感觉实在可怕。
他低着头,咬紧牙关,拼命地克制着拔腿就逃的冲动,心里念叨着:蠢妹妹、傻丫头,还没看见、还没看见我!
他隐约听到女孩子的小声嘀咕,有人在窃笑,是那种很瘆人的笑。有人在故意咳嗽,居然还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吴远觉得脸一下子就发烫了,而且烫得烤人。
他的那点可怜的自制力一下就溜的无影无踪了,一路小跑就离开了女孩子们的天地。好像一个胆小的人半夜逃离乱坟岗子一样。
宁新拉着半车石头,沿着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摇摇晃晃地驶向女孩子们的工地。这边装车的是男民兵,那边卸车的是女民兵。不让男民兵过去,怕的是扰乱了女民兵的军心。
以前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男女混在一起干活,有人眉来眼去,秋波频送,暗地里交换纸条,最后闹到了茶饭不思,寻死觅活的程度。所以干脆就不让他们见面。
“什么卵名堂,娘的。”宁新心里骂道,“干脆不要我这个男司机开过去,你们推过去好了。”
卸石头的地方有一个土坎,靠得越近越便于装卸。
宁新故意停得开了一点,而且还停在了一个泥泞的地方。
边门放下来,没搭上土坎,“咣”的一下掉下去了。
女民兵喊他重新靠一次,他趴在方向盘上假装睡觉。
女民兵们只好一个抛,一个接。大一点的石头还要搭跳板。
有个女民兵脚下一滑,掉下去了,弄得满身都是泥,连脸上都抹上了泥。
宁新通过反光镜偷看,抱着方向盘笑得不亦乐乎,连驾驶室都跟着抖动了。

吴远跑回装石头的地方,宁新已经离开了。
他坐在小溪边抽了一支烟,还觉得脸上热烘烘的不舒服。就下到小河里去洗脸。这边岸的坡度比较陡,他看见小河里有一排做跳板的大石头,就一蹦一跳地过去了。
他蹲在一块大石板上,捧起清清的溪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感到舒服极了。
他抬起头,看见小河对面几个男民兵在指指点点。
他以为自己的脸上或者头发上有什么,就俯下身,在平静的水面上看自己的倒影。
他听到对面的男民兵在幸灾乐祸地发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水中多了一个影子,是个女的,还戴着眼镜。同时他感到有人拍他的肩膀。
这突如其来的一拍,惊得他差点一头扎进了水里。
站在吴远身后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她戴着眼镜,留短发,穿着一件男式中山服,一脸的严肃。
“哎,你——”她的食指点着吴远的鼻子“跟我来一趟。”
吴远一头雾水,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鬼使神差般乖乖地跟着那个严肃的女人,进了一个办公室模样的房间。
“喂,你的胆子不小嘛,竟敢公开向我们的规定发起挑战。”眼镜说。
“我、我胆子……?什么规定、挑战?”吴远稀里糊涂。
“你们指挥部的领导没有给你们开会传达吗?你不懂规矩吗?装什么蒜!”眼镜生气了。
“没人给我说呀,真的没有人!什么规矩?”吴远挠着头皮,脸上带点笑,有点像故意装傻。
“这规定就是,你们不能到这里来!这里是女子营的地盘,是你们男人的禁地!”眼镜眼看就要拍桌子。
“我就是不知道这个什么屌规定。”吴远也生气了,“我到过分指十几个工地,从来就没听说过哪个地方不准男人去!”
“十几个工地?那,你到底是哪个单位的?”
“九二〇一四工程分指挥部,后勤部汽车连!”
听吴远这么一说,眼镜一愣。几秒钟之后,眼镜的态度立刻180度大变。
她就像川剧变脸那么快,满脸堆笑地又是让座又是倒茶,还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上级领导。”
吴远很突然,又很有点受宠若惊,怎么一下子就从一个准备接受严厉处理的坏人变成了上级领导了呢?
他点着了一支烟,足足地抽了一口,又模仿领导的派头干咳了一声,解开了外衣,露出了胸前印有“九二〇一四工程指挥部”字样的工作服,皱着眉,模仿着朱连长说话的口气,慢悠悠地说:“你们这样,啊,这个这个,抓男女作风的问题,啊,是很好的。啊,就是,不要搞得太那个了,啊,过头了嘛。”
眼镜说:“是啊、是啊,上级领导月月讲、天天讲,抓好安全和作风就是最大的政治。不严格一点不行啊。”
停了一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可能不知道,这条小河是不准你们男民兵同志过来的,就像三八线一样,谁敢越过这条线被我们抓住了,那就对不起,我们就要把他往死里整。”
吴远一怔,嘟囔着说:“那、那也太过分了一点。本来嘛,这个这个,分指已经派不出车了。我就跟调度说,女子营你们要照顾嘛,人家毕竟是女子营,都是女孩子嘛。这一台车啊,硬是从别的工地挤出来的!”
眼镜感动得连连称谢,一个劲地倒水,把还没喝的茶水不停地换成新的。
吴远说:“你是这里……什么职务?”
眼镜说:“哦,我是女子营的教导员。今天在家里值班。你今天来我们女子营,是有什么……?”
吴远从她眼里读出了狐疑,他知道这都是自己一张娃娃脸惹的祸,就赶紧说:“当然,也没、没什么重要事。就是,带个车来,顺便看看你们。另外,我妹妹在你们营里。她叫吴琳,请你们严格要求她。”
教导员说:“那是一定、一定。哎,你在这稍坐一下,我去问问就来。”
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你妹妹我问到了,在三连。具体做什么。我……”
吴远没等她说完,就说:“好了好了。我不在这玩了。下次有机会再来。”
教导员说:“三连啊,妹妹在三连。我已经跟三连打招呼了。哦,你稍等一下。”她又返身进了屋。
教导员追上吴远,往他手里塞了一包烟,说:“下次一定来啊。以后给我们派车的时候还要请你多帮忙噢。”
吴远故作客气地推辞了两句,很高兴地揣起了那包烟。嘴里含混地说:“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这就是一句话的事,您留步、留步。”
下午饭就是在三连的工地吃的。
吴远和宁新打了一碗饭菜,面对面站在车门旁边吃。
吴琳来了,给吴远带来了一包衣服和一包吃的东西。她站在两个男人中间说话,也觉得太惹眼了,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吴琳走后,宁新小声说:“哎,你看这些妹子家啰,一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们。”
吴远也小声说:“我早就不自在了,好像在舞台上一样。我们到车上去吃吧。”
两个人忙不迭地上了车,关上门,坐在车里吃起来。
几个胆大的女孩子慢慢围了拢来,有的坐在脚踏板上吃饭,有的还敲敲车门,对他们说“喂,下来吃菜嘛,别吃光饭嘛。”
“汽车好坐吗?让我们坐一坐好不好?”
把两个人弄得挺紧张,又赶紧把车窗摇了上来。
吃完饭,宁新说,菜咸,到哪里去弄点水来喝就好了。
吴远也觉得口干。
好像看透了他们的心思,车头前有人高高地扬起了菜勺,往碗里倒着清亮的菜汤。还朝他们喊:“师傅,喝汤吗?”
宁新推推吴远:“下去,弄点汤来喝。”
吴远不想去,两个人推让了一会儿,还是吴远下去了。
一会儿,吴远钻进了驾驶室。
他气恼地说:“妈的,那个蠢女人八成是有病。明明还有半桶汤,可见我去了,她故意把汤都倒掉了。”
宁新吃惊地说:“有这样的事?那她肯定是有精神病!是哪个女人?”
他顺着吴远的手看去,一个女孩正龇着牙得意地朝他阴笑着。
宁新的鸡皮疙瘩一下起来了,那不就是那个摔得浑身满脸都是泥的那个女孩吗?
他马上打着了马达,说:“快走,这地方不能呆了。”
吴远奇怪地问:“怎么啦,这么急?”
宁新说:“路上跟你说。”
汽车开动了,好远了,还有女孩追着拍着大箱板尖叫道:“我们的碗!你们吃了我们的饭还要偷我们的碗!”
宁新想,这个尖叫的人没准就是那个摔到泥地里的女孩。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个鬼地方,打死我我也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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