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的诗歌近作
(十首)

黑蜘蛛

它们是精道的手工者,擅于
从虚空的时间里编织出阴谋的经纬。
这些爬行的黑手,日复一日忙碌着。
它们给大地设局:一只只飞虫扑火,它们挣扎,
再挣扎,悉数落网;一群
蝴蝶踏歌而来,翅膀瞬间被粘住,扑腾两下,
最终,也深陷棋局。
突然,躺在地上的竹竿一跃而起,
动荡不安的玄机瞬间被戳破。线断了,黑头土脸的
家伙,落荒而逃。原来,那么巨大的局
只是一个虚无的空。
邻家小儿说,这鬼头鬼脑的家伙
多像那个虚张声势的门卫张三。
2020.7.30
这山
这个能长出石头的肉体,也长森林
和野花、小兽、鸟语,以及辽阔的荒芜。
它被高高的天空俯视,也被
大地的怀抱搂紧。
这纸上的王冠,一直被笔墨们堆积、涂抹,
经常被张贴。挂在墙上的流水
小跑着去了远方。而小寺那个敲钟的和尚
从时间里走出,又被声音逼回,
仿佛一个无法返乡的人。
山顶上的野菊花,撑开一脸小情欲
这邻家的小女儿,固执地复制她妈妈
少女时的模样。彼时,她喊我哥,
群山慌乱,喊着喊着,野菊花便潜入夜色。
一条山路用力将我送至山上,
山神的大手,将我的脸谱反复修改。
下山时,我的身体已漏洞百出,
在坳口,我的影子被一轮落日跟踪。
我承认,我的宽阔早已被你
驻留。此时,万物变轻,一堆散乱的词
像被驯服的小兽,安放在
河流的句子两侧。如此安静,如此幸福。
2020.8.5
那水
那水,盛满我的身体,养我的骨头
和血。你看不见,它一直在某处或急或缓地流动
一直用九曲十八弯的手法,将我
五花大绑。它怕我被丢失。
它,一直被我含在口中,
很熟的方言,经常被我的味蕾搅出甜味。
那水,是好水,是另一种上好的
香料,被我越捣越细碎,
像许多句子,被捣碎成一堆
好听的词语。
总是在我前面奔跑,咚咚咚的水声
多像小兽的拳头,敲打我,
让我和它合拍,和它生死相依。
它一直在前方引路,让我找到来路。
那水,喜欢使小性子,喜欢在夜晚泛滥,搅我一宿一宿
不眠,喜欢让我挑灯看月。
灯芯,被风声越拨越亮。
坐在黑夜深处的人,多像一只被夜色染过的核桃,
正被那水浸泡,然后,一层一层
被剥出婴儿般裸体。
2020.8.5
知秋
我说的是叶子。一叶知秋。
春怎么暖秋怎么凉,它都知道。兴衰更替,
落叶比春江水里的野鸭子们,知道
更多的剧情和隐秘。
立秋时分,最容易想到两个大词:
不是丰硕饱满,就是竹蓝打水。
人到中年,感觉自己越来越像
被掏空的竹蓝。越来越轻,这坠落的年龄哦。
内心的戏台发旧。锣鼓一响,体内就有顽疾
开始发作,仿佛替自己叫屈喊疼。
老树后背上的疙瘩,掩藏着太多的暗语。
捂住胸口,我绝口不提过往。
冬天是被秋天加长的部分
不断增厚的雪花,是另一种落叶的
堆积。那些阴影部分,仿佛被时间
逼出的内伤。一张张白色的膏药到处张贴
它们正慌张地救治这人间忧伤。
2020.8.7立秋
我的悲伤从不影响别人
经过果园,一树树梨花开得太多太白
像是我体内堆积已久的雪
我将身体摇晃了一下,就有很亮的颗粒,碎屑般
簌簌地落下来
果园的主人是我的故人,我喊他父亲
讫今为止,他已失踪三年
每当我想他的时候
我就坐在他坐过的梨树下,替他抽一支烟
再喝一碗梨花酒
然后打起呼噜,替他假死一次……
这些情节我从不与他人轻言
经过果园,我只是想和梨树们打个招呼
现在,我体内更多更白的梨花正被我点燃
要说的话,火焰般冷得缩成一团
潮汐
在东海,就一下子遇见了你。
早一次晚一次,将我体内的杂质反复淘洗,
那些小情爱,被裸露出
一小节白骨头。
喜欢大海之上翻滚的事物,喜欢粗暴的态度,
喜欢太阳和月亮轮番将你推来搡去,
喜欢劈头盖脸,瞬间被淹没。
一些词语被生生分成两半,比如:潮和汐。
像晨昏相望,像隔省而居,
像一个人内心的起伏。
首尾呼应,哦,这一对连体孪生!
在云天与流水的交汇处,
我再一次被自己弄哭,为了不辜负,
为了小幸福。
水龙头
蹲守一夜了。院子里那个沉默的自来水龙头
显得有些着急。
早晨,我迅疾拧开它的帽子,它就忍不住
朗诵“飞流直下三千尺”。声音率真,多么像我
不会拐弯的喉咙。
从金属里跑出来的一些动词,像鱼
被激得乱飞。脸盆里一小捧活蹦乱跳的阳光
在摇晃,在眨眼睛。
忽地,一根枯树枝般的手臂
伸了过来。这个早晨瞬间又被拧了紧。
一肚子的话儿又咽回肚子里。
水龙头依旧好脾气,依旧保持着过去
惯有姿势:低头。就在我准备抬头的瞬间,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
小火车
小火车像一条大青虫
在我家门前每天不辞辛苦来回地跑
都说它很勤劳,其实它装满了
一车箱的火。一肚子火没去处
只有来来回回地跑,才能将
一车箱词语的火焰燃烧掉,才能掏空
肚子里堆积的越来越高的灰烬
哦,这多像我多年来的一个出气方法
我经常在小区外面的公园里跑
像小火车一样来回地跑
只有跑,才能熄灭内心不安分的句群
只有跑,才能卸下身体多余的部分
年关
屠宰场的一头头猪
爬上了一辆辆冷冻车,发往各地
它们在高速公路上
复活了一般,一路狂奔
它们要抢在大年之前
跑进千家万户
大年三十的餐桌上,它们和各式菜们
被一双双筷子使来唤去
一张张胡言乱语的嘴,将它们身体
涂满烟酒的味道
电视屏幕开始下雨
一群牛羊在客厅的墙上吃草、张望
突然听见橱房菜刀的一声喷嚏
它们便四处逃散
坦白书
我承认,几十年来,面对生活中的真理
我经常充当道貌岸然的上帝
春天,河流需要说话的时候,上帝却拼命捂住
自己的嘴:“小心——”
我承认,我天生就是个言行不一自甘落伍的男人
一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词穷
优柔,但决不寡断。该逃时,我比兔子跑得还快
这么多年,我总是与优秀的人相差甚远
我承认,一米七三的我从来与高大上这些标签无关
我贪食,喜欢吃淮扬菜喝4K国缘酒
多年来,我像绿林好汉一样在淮安迎送过往朋友
酒肉朋友好啊,肠子直,不弯弯绕,好使
酒杯里有江山,也有我的小日子
我承认,坚持做个好人不会轻松
每天晚上我会借着小区白色的太阳能灯光散步
我知道的,这些虚幻的光影
仿佛多年前我说的一个好听的假话。寸步不离
仇家一样地死磕我,我的脑勺嗖嗖地抽凉
我还必须承认,这些年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写诗
诗里有神仙,它不厌其烦地替另一个我活着
我在结结巴巴地讨好着这炎凉人世
它站在高处察言观色,却常常又欲言又止
2020.6.7

作者简介:
季风 本名马继峰。曾在《人民日报》《诗刊》等重要报刊发表诗作、散文,获首届闻捷诗歌奖、第二届诗经奖、《现代青年》2019年度十佳诗人、第六届中国诗歌春晚十佳诗人等。出版诗集《老乡》《一个人和他的村庄》《黑眼睛》等。现居江苏淮安。
诗歌理论家洪迪在其名著《大诗歌》中对诗歌有一段精彩的描述:“诗是生活的反映。诗是生命的存在方式。两个命题形若冰炭。其实,生命的展开即为生活,生活就是生命的过程。诗是耀眼的榴花,绽裂的石榴。生命之树以拂天花果自豪,却不忘将丛密的根须深植生活的大地。诗来自生活吗?是的。没有广袤仁慈的大地,树且不存,何花果之有!诗表现生命吗?是的。诗毕竟是生命的体验、创造与超越。诗永远骚动于生活与生命环成的怪圈。”因此,我们的诗歌无论如何表现,最终没有生活和生命体验的写作都将是浪费和毫无意义。季风的诗歌近作在生活与生命这两个命题上的体验,给了我一些启发,让我们在获得诗歌带来的审美享受的时候思考其意义和价值。季风的诗歌比较关注大自然,从山水原野、野花鸟鸣中发现人的身影,进而思考和赋予象征意义。《这山》《那水》就很有代表性。《这山》:“这个能长出石头的肉体,也长森林∕和野花、小兽、鸟语,以及辽阔的荒芜。∕它被高高的天空俯视,也被/大地的怀抱搂紧。∕这纸上的王冠,一直被笔墨们堆积、涂抹,∕经常被张贴。挂在墙上的流水∕小跑着去了远方。而小寺那个敲钟的和尚∕从时间里走出,又被声音逼回,∕仿佛一个无法返乡的人。∥山顶上的野菊花,撑开一脸小情欲∕这邻家的小女儿,固执地复制她妈妈∕少女时的模样。彼时,她喊我哥,∕群山慌乱,喊着喊着,野菊花便潜入夜色。∥一条山路用力将我送至山上,∕山神的大手,将我的脸谱反复修改。∕下山时,我的身体已漏洞百出,∕在坳口,我的影子被一轮落日跟踪。∥我承认,我的宽阔早已被你∕驻留。此时,万物变轻,一堆散乱的词∕像被驯服的小兽,安放在∕河流的句子两侧。如此安静,如此幸福”。《那水》:“那水,盛满我的身体,养我的骨头∕和血。你看不见,它一直在某处或急或缓地流动∕一直用九曲十八弯的手法,将我∕五花大绑。它怕我被丢失。∥它,一直被我含在口中,∕很熟的方言,经常被我的味蕾搅出甜味。∕那水,是好水,是另一种上好的∕香料,被我越捣越细碎,∕像许多句子,被捣碎成一堆∕好听的词语。∥总是在我前面奔跑,咚咚咚的水声∕多像小兽的拳头,敲打我,∕让我和它合拍,和它生死相依。∕它一直在前方引路,让我找到来路。∥那水,喜欢使小性子,喜欢在夜晚泛滥,搅我一宿一宿∕不眠,喜欢让我挑灯看月。∥灯芯,被风声越拨越亮。∕坐在黑夜深处的人,多像一只被夜色染过的核桃,∕正被那水浸泡,然后,一层一层∕被剥出婴儿般裸体”。山和水的概念在自然界原本就是一对,《论语》中有“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跳出传统的山水描述于抒情的概念,在季风这里诗意地描绘着“这山”“那水”。“这山”在诗人笔下鲜活而真实,不高也不峻峭的山、堆积的石头、森林、野菊花、小寺敲钟的和尚、一轮落日还有喊叫的声音。生活气息十分浓郁,眼所见的,耳所闻的都是在诗中显现,画面感以流动的方式让读者也成了参与者。清新中带着抒情,描述中代入情境。“那水”则是写水,写河流,写与水相关的灵动与灵性。水的性格是多姿多彩的,水的形态是多维多变的,水的奔跑是迅捷勇猛的,水的意志是不屈不挠的。懂水的人就能懂得大自然,懂得有形和无形世界的秘密语言,懂得心灵与心灵间的呼唤和共鸣。季风的山水如吹来清新的风,满眼葱绿,充满生机,一派盎然,多有自省。是画面与心境的组合,更是自问自识并流自于内心的对山对水的价值判断。不完全山水风景中更多的是山水世界的人的心境心情。文学创作的主观性很强,诗歌的表现尤为突出。而更多的人希望看到自己喜欢的作品,让更多人喜欢就得表现出共性的话题和优美诗意的方法。每个诗人写作都是独立的,与众不同才会有个性和特性。季风的这几首就有自己的特性,比如《知秋》:“……立秋时分,最容易想到两个大词:∕不是丰硕饱满,就是竹蓝打水。∕人到中年,感觉自己越来越像∕被掏空的竹蓝。越来越轻,这坠落的年龄哦。∕……冬天是被秋天加长的部分∕不断增厚的雪花,是另一种落叶的∕堆积。那些阴影部分,仿佛被时间∕逼出的内伤。一张张白色的膏药到处张贴∕它们正慌张地救治这人间忧伤”。立秋之际自然想到秋的种种,收获呀,成果呀,丰收呀之类。可季风想到了人和人生,尤其是自己的人生过往。“人到中年,感觉自己越来越像∕被掏空的竹蓝。越来越轻,这坠落的年龄哦”。这种出于反省的诗句其实出于作者内心的感慨,真正的内涵是不甘于这样“坠落”,对即将到来的冬天寻找不被淹没的机会和理由。这才是“知秋”真正内核。再一首诗《我的悲伤从不影响别人》:“经过果园,一树树梨花开得太多太白∕像是我体内堆积已久的雪∕我将身体摇晃了一下,就有很亮的颗粒,碎屑般∕簌簌地落下来∥果园的主人是我的故人,我喊他父亲∕讫今为止,他已失踪三年∕每当我想他的时候∕我就坐在他坐过的梨树下,替他抽一支烟∕再喝一碗梨花酒∕然后打起呼噜,替他假死一次……∥这些情节我从不与他人轻言∕经过果园,我只是想和梨树们打个招呼∕现在,我体内更多更白的梨花正被我点燃∕要说的话,火焰般冷得缩成一团”。这首诗是写父亲的诗,更是写自己的诗。梨园的梨花开了,白色的没有杂念,梨园的主人是父亲,可是失踪三年,梨花的开放犹如父亲回来,酒醉过后依然空空荡荡。诗人没有对父亲作过多的描述,但我们感受到的悲伤确显得巨大和笼罩的氛围。默默承受,不影响别人,看着白色的梨花,只有心灵中燃烧的火焰。正真把萦绕在感情和精神上的悲情付诸与诗歌。季风还有几首是很有趣的诗《黑蜘蛛》《小火车》《水龙头》《年关》,先从主观出发,抓住关键,留一个黑色幽默的话题或是意料之外的素材,让人思考和联想。季风早年的诗歌注重抒情,强调行为,状态饱满。到了现在,其诗歌文本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仅从这组近作来看,他已经走出了简单的抒情,而在理性思考和诗意拓展上有更多的智慧表达。诗歌语言上更显出精道、圆润、灵性的功力。希望看到他有更多的作品展示他优秀的品质。2020年8月20日(古盐河边)

作者简介:
十品 本名叶江闽,生于江苏沭阳,祖籍福建寿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写作三十余年,发表作品约300余万字。有诗作被译成英文交流到国外。作品入选《中国新诗年鉴》《中国散文诗九十年》《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10年诗歌卷》《江苏百年新诗选》等80多种作品选本。出版诗文集有《热爱生命》《十品诗选》《一个人拥抱天空》《光芒涌出》《蝴蝶飞起》《世纪悲歌》《穿过时间的河流》等11种。曾获“诗神杯”全国新诗大奖赛一等奖及“十佳诗人”称号。主编《江苏青年诗选》。现居淮安。

云编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