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建利，1975年7月4日，出生于河南郑州。自幼喜欢文学。少年时，在山东菏泽《小作家》发表过小说，有散文编入《中国小作家选编》，参加过郑州烈士陵园，郑州市教委，《郑州广播电视报》《河南广播电视报》征文活动并获奖。成年后接受过《郑州日报》《郑州晚报》《大河报》《东方今报》约稿，并有文章数十余篇散见其版面。参加过《郑州晚报》《大河报》《东方今报》征文活动，有获奖作品数篇，并已结集出版。
刘大妞(短篇小说)
文/荆建利
民国时期黄岗寺，有个刘大妞，长得很女人。他虽然没有骄傲挺拔的胸脯，却有桃花如诗的脸，杨柳如风的身材，还有柔美亮丽的歌喉。
刘大妞走起路来，一摇三晃。见到他的人明着叫她：“刘大姐”，暗地里叫他假娘们。刘大妞的爹想，这孩子一定是患了什么病。他总是一边一锅一锅的抽旱烟，一边一声一声地生闷气。
刘大妞说话捏着腔调，爱摆弄兰花指，说话细声细气，掩口而笑。爹要打他，不等娘来劝，刘大妞就扑到爹的怀里撒娇。他泪水涟涟，哭天喊地，直到爹的心软下来。娘看眼里，跟着叹气。
刘大妞走在郑县黄岗寺牌坊街上，总是昂着个头，挺着隆不起的胸，扭转并不硕大的屁股。村人们都呵呵地打招呼：
“刘大姐，上哪去呀？”
“刘大姐，给你说个媒吧。”
“刘大姐，今个儿要跟那个爷们床上去浪？”
……
往往这时，身子背后传来了粗俗鄙视，可恨可气的耻笑声。
刘大妞很委屈，回到家里，悄悄把事情告诉娘，娘哭着说，孩子啊，这是你命苦。她知道这不是孩子装出来，这是因性情而起。
刘大妞的爹托我爷爷给他儿子找一个营生。
我爷爷跑遍了郑县县城，总算给他找到了一家药铺。可是见面一看，刘大妞一颦一笑，扭扭捏捏，着实把掌柜的吓了一跳。
掌柜的把刘大妞连同我爷爷一起轰了出来。
刘大妞的娘一个劲儿向我爷爷赔不是，让他再辛苦一趟。
刘大妞是个男人，却有女人的优点。她会裁剪，会刺绣。他裁出的衣服姑娘媳妇老太太都喜欢，谁都对他赞不绝口。
我爷爷那些天，也曾迷上了一个红衣绿裤的女子。那时他正春风得意。刘大妞的娘托他的事，一下子记在了心里。
因为爷爷也想给那个红袄绿裤的女子做一身衣服将来娶她。我爷爷在县城忙活了一阵子，终于带上“刘大姐”去了一家裁缝店。
裁缝店的老板娘媚眼如丝地看着新来的女工，拉着刘大妞细软嫩白的手，不住气地啧啧称赞：“可真俊呀，多大了闺女？”原来，老板娘招工不是因为缺人手，而是想给自己的大侄子王二傻找个媳妇儿。裁缝店里有不少女人，但都是拖着孩子的。如今，来了个假娘们，混到娘们堆里，万一出了七长八短的事情，再一有人报官，追究下来，裁缝店干不干问题事小，吃了官司我找谁伸冤去。结果和上次一样，我爷爷和刘大妞一起被裁缝店老板扫地出门。
我爷爷不甘心，还想再给刘大妞找一个工作。
刘大妞的爹娘劝他，不要再麻烦了，村人知道了会更笑话。
这一天，大地主贾仁义来到了刘大妞的家。贾仁义告诉刘大妞的娘，我给你“闺女”找到了一个营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贾仁义说县城豫丰纱厂招工，那里干活的有很多娘们。
刘大妞的爹也找过贾仁义，想让儿子给他扛长工。
贾仁义板着脸：“来我这里的人，不是来当大小姐的。”
这次，贾仁义居然这么好心，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大妞的娘真不放心，劝说刘大妞的爹还让我爷爷护送他去。
刘大妞的爹说：“人都是要脸的，已经麻烦人家两次了，这一次怎么再好意思，还是我跟着去吧。我跟着去，儿子更让人放心。”
刘大妞的爹硬是跟着去了，尽管贾仁义脸上不高兴。可是，两人很快从县城回来了。刘大妞的爹不住叹气，刘大妞也是两眼掉泪。
原来贾仁义是个卑鄙小人，他给刘大妞找的活竟然是要他去老坟岗窑子铺里当“窑姐”，伺候心情空虚，感情寂寞的官太太姨太太。
刘大姐的爹一看门面，脸气白了。
贾仁义却在一旁厚颜无耻地说：“多少男人找不到这样的活儿。一边享受，一边赚钱，多舒服。我要是你，天天干！”
刘大妞赋闲在家里，惆怅彷徨，胡乱度日。
这一年，黄岗寺大寨内来了一个戏班，在寨外边搭戏台唱戏，戏班的班主也姓刘。七村八乡的人都赶热闹来看大戏。一时间，台前戏子飘舞，台后锣鼓齐鸣，鼓掌声随着剧情发展，此起彼伏。
刘大妞也来看戏，戏班一连唱了好多天，刘大妞场场在场。
刘大妞觉得自己就是戏中的那个角色，他觉得自己是虞姬……
戏里的人笑，他跟着笑。戏里的人哭，他也跟着哭。
有人看到了刘大妞，他们自然不会想到他是情到深处。他们都笑刘大妞。有的人甚至嘲笑刘大妞鼓捣他也上去表演一下：
“刘大姐，你唱得肯定比台上人唱得更好！”
“台上那个人一看就是爷们儿，演得一点也不像。”
“刘大姐最有女人味儿，唱一首震震他们！”
“刘大姐，来一个！”“刘大姐，来一个！”“刘大姐，来一个！”
……
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刘大妞也隐约感到这群家伙都不怀好意，他的脸红得像天边那抹如血的残阳。
刘班主也很生气，有人说比自己唱得好，这不是来砸场子嘛。
一定要唱！大戏唱完了，刘班主非逼刘大妞上台。
刘大妞上台表演了，他没有化妆，一声声都是清唱。刘大妞唱的是《霸王别姬》！戏声袅娜绕梁，缠绵悱恻，震慑全场。他边唱边把身躯扭动得摇曳多姿，像寨墙边荷塘里含苞未放的莲花在微风中起舞。
刘班主惊呆了，戏班里的人也惊呆了，连后台敲锣打鼓的也不由自主地走到台前，一个个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忘记呼吸。
这是天籁之音，美轮美奂，绚丽多姿，令人如梦似幻，如痴如醉。
那个刘班主得知刘大妞是无师自通，竟然登门要求收徒。
刘班主在郑县一带很有名气，拜在他门下，想不成名都很难。刘大妞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他很快成为了戏班的头号角色。
刘大妞唱的角色是秦香莲、苏三、白素贞、虞姬……他表演得惟妙惟肖，犹若古人重生。刘大妞感受到了人活着的价值。
三里五村，七乡八镇的人都爱看刘大妞的戏。
刘班主的戏班从此驻在黄岗寺大寨内。黄岗寺大寨有大集，远近闻名，来这里的客商很多，商铺林立。在这里唱戏，客源稳定。
我爷爷经常推着独轮车，上面坐着那个红衣绿裤的女人看大戏。这精彩节目的表演，让这两位当初年轻的人悄悄地有了爱情。
刘大妞的戏声成全了别人，也成就了自己的美好婚姻。
王秀娟是黄岗寺大寨里王老实家的闺女。她不但喜欢唱乡歌，还喜欢拉弦。艺术家碰上艺术家，爱情碰出了火花。自从王秀娟看了刘大妞的戏，一下子着了迷，有事没事，老往人家那里跑。
村人都笑了，王秀娟热情奔放像男人，和刘大妞形成鲜明对比。两人一吹一唱，谁见了都说这两个人形影不离，天生一对，夫唱妇随。
贾仁义见了却说风凉话，王秀娟义正辞严，说大妞才是纯爷们。
爷爷后来常对我说，有一个清丽角色的女子，穿着女英雄扮相的戏衣，站在黄土夯成的大寨上面，面对着辽阔的天空，深沉的大地，挥动着衣袖，婉约地从内心深处流出了对昔日英雄的旷世恋曲。
爷爷说，刘大妞活在戏里了。陪在身边拉弦的女子活在刘大妞的戏里了。两人在戏里海誓山盟，从戏里夫妻过成现实中的伴侣。
中央军赶走了郑县的冯玉祥，接下来一直驻在黄岗寺大寨内。后来日本兵开始全面侵华，战火蔓延，眼看就兵临郑县。
贾仁义，这个村里头号的人物，他和中央军走的很近。征粮征税，抓丁抓夫，他都抢着干。他整天想着欺负村里所有的穷苦人。
中央军的赵团长听说大寨里有人唱戏唱得好，就把贾仁义喊到了身边问。贾仁义一听，腿底板跟生烟似的跑得可快了。
刘大妞一身戏装，在戏台上飘来飘去，犹如仙子下凡。他愿意唱戏，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看到中央军来守寨，防守日本兵侵犯。
台上人唱得如痴如醉，台下人看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
赵团长看得呆如木鸡，眼珠子快掉出来了，嘴角挂着哈喇子。
秦姨太看着赵团长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边冷笑一边咳嗽，不过她巴不得这个家伙做出颠三倒四丢人现眼的事，心里才好解气。
就在赵团长嘻嘻哈哈丑态百出要登台子调戏“娘们”，他的副官王宏志拦住了他。赵团长一下明白过来了，不由地哈哈大笑。
秦姨太也看上了刘大妞，很喜欢他的水袖和柔美醉人的嗓音。秦姨太也跟着入戏了。她脑子里想着和台上这个男人浅酌慢饮，她想着才子佳人月下花前，甚至想着温柔乡里如梦如幻渐入佳境。
秦姨太找来帮手贾仁义，要他请刘大妞一起切磋戏艺。他当初是戏子出身。两人比划着比划着，秦姨太就往刘大妞身上倒。
这时，有个人推门闯了进来。秦姨太吓得瘫倒在地上。
来人正是赵团长的副官王宏志，说是到处找贾仁义有要事相商。
王宏志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秦姨太，刘大妞慌里慌张跑了出去。
秦姨太害怕赵团长知道这事要了自己的命，他恶人先告状，撕破衣服说是刘大妞想强暴他。又哭又闹还要上吊，假死给赵团长看。
“奶奶的，我的女人也敢碰，早晚我枪崩了你！”赵团长骂着。
打那以后，刘大妞防着秦姨太了，很少再让她接近自己。
日本兵最终进犯了郑县，兵临黄岗寺。中央军和日本兵激烈交火。两军反复争夺黄岗寺大寨。战火纷飞，狼烟滚滚。寨下尸体堆积如山。最后，日本兵凭借炮火，炸破缺口，蜂涌入寨。
中央军接到上级命令，沿着金水河仓皇地撤退了。
日本兵在黄岗寺大寨犯下滔天的暴行，不但火烧黄岗寺，而且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到处硝烟焦土，残垣断壁。
一群日本兵盯上了村寨还没来得及跑走的姑娘，抓住便强奸。这时，出现了一个唱着绵绵悲歌的女子，女子歌喉婉转，戏声一如黄莺入谷。
这个“女子”就是刘大妞。他的戏声震撼了场上所有的日本兵。那天生丽质，超凡脱俗的容颜，更是让鬼子们急得驴踢马蹬的。
刘大妞被带走了，被带走的条件是放走所有不幸的女人。走之前，他一脸从容，还唱着《霸王别姬》。村人都为之掉泪。
我爷爷说，后来那个红衣绿裤的女人死了，王宏志也牺牲了。刘大妞的未婚妻王秀娟，被日本兵强暴后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了。
刘大妞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人说，贾仁义出鬼点子给日本军官野川次郎，要刘大妞给他唱戏。
刘大妞没有反抗，浓妆艳抹，虞姬扮相，一身戏装，手中飘逸着长剑，翩翩气舞，形影袅娜，千娇百媚。野川看得神魂颠倒。
野川次郎心花怒放，扑向这个手无寸铁，柔弱无骨的“姑娘”。
白光闪处，血溅三尺，野川倒地，一命呜呼。贾仁义和日本兵齐涌而进，纷纷举枪，步步紧逼，渐渐合拢，开枪射击……
我爷爷每当说到这里都老泪纵横，不禁呜咽。爷爷说，刘大姐没有死。刚解放那阵，荒芜的寨墙上，皓月当空，好像上面总有人玉树临风，衣袂飘飞，隐隐约约，每家每户的窗外总能飘来刘大妞那缠绵不绝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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