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 蛇 共 舞
文/吴仰生
老话说,三岁定终身。
我这人从小命苦,孤儿一个,一切动物、生物几乎都成了我的朋友,而且一直友谊到我的古稀之年。
三岁时,我先是吃蚂蚁,后来蚂蚁成了我的良师益友。这个我已在散文《蚂蚁》中抒发过了。今儿,我要说蛇,诸多长灵活泛的蛇,它们是我的挚友,也是我的保护神灵。
还是在后门口的那根青石条门坎上,一条一米多长的青蛇从对面的土断垣裂缝中游过来,它朝我仰俯着扁头,摇吐着红色的信舌,见我不怕,且向它舞动着小胳膊小手,就来劲了,慢慢地缠上我。从我细软的腰身到细长的嫩脖子,箍了二三圈;见我还是不怕,就紧了紧,还用尾巴拍打我的屁股,惹得我咯咯地笑,很快乐。它也扭动着,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这大概就是蛇的笑声。看来,我三岁的时候,就与蛇同乐过了。我为什么笑?因为奶奶就是这么哄我睡觉的;它为什么笑,因为它遇到了一个不怕它的小人,而目喜欢上了它。它很得意,就时不时地窜出红舌,绕着、舔我的双眼,还有我的脸和头。那个哈气吹到脸上嗖嗖的、酥酥的,有点象母爱的气息……
奶奶见了,吓得魂飞魄散,又不敢喊叫,怕惊了它,将我咬了。
奶奶端来很多好吃的,放在我的附近,自己退得远远的看着。她信佛,家里就供着观世音。一个小脚老人,实在六神无主了,就将观世音菩萨请出来镇蛇,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蛇儿嗅到食物的香味,竟松了我,饱餐了一顿,转头看看我和奶奶,悠悠然地游进土垣的裂缝。
我上小学时,奶奶回忆起这惊险一幕,仍有余悸。不过,她摸着我明亮的双眼说,那时,你瞎了一个多月的红眼病,去教会医院看过几回,点擦了不少药水、药膏,也不见好,是蛇将你舔好了。你得感谢那天箍你的蛇。

其实,那蛇并没有离开我。我常常看见它游过来,向我点头、晃脑、吐舌,还翻身逗我乐,象在玩杂耍,又象跳舞;我也友好,就将手里吃的全抛给了它。久而久之,我们搭成默契,它表演,我给吃的。奶奶一过来,它就游走了。渐渐地,我就明白了那蛇的心意,它怕我奶奶担心,就躲了。真是神奇,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想着。奶奶直说我食量大,要长高了,还很高兴,真是个呆奶奶!
有一天,我在后门的青石坎上玩累了,不自不觉就睡着了,那条蛇竟引来好几条蛇,将我团团围着,也睡着,暧温极了。后来,奶奶告诉我,她当时见到了,也没有慌、没有怕,更没有撵,她已把我们看成友好的朋友,认为蛇治好了小孙子的眼疾,是我的保护神。我的奶奶一点也不呆。
我要上小学了,奶奶要带我离开无为的老屋,去当涂大姑母处生活、上学。大姑母在当涂的城关解放街小学当校长。
临行吋,我失落地站在后门口的土断垣下,盯着裂缝,等着那蛇儿探头游出。然而,我只仿佛看到它不时地亮出头,又不时地缩进去,就是没有悠悠地游出来。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它怎么知道我会离开这老屋,离开这土断墙,离开它们呢?
奶奶见我有心事,很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安慰我说,以后娶个属蛇的老婆就是了。
我呆呆地问,什么是老婆呀?奶奶笑了,我却懵了……
多年以后,我开始想谈恋爱了。有一次,一个上海女知青,姓赵,名字很土,叫赵召弟,可能父母太想男孩子了。这女孩从我门口过,讨水喝,说是去青山太白墓祭拜。她这么青睐李太白,我就对她有了好感。再者,她很美、很白,这白里透红的肤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农村的太阳将她越晒越白暂,也真难得。
一问,比我小很多,初中未上就被赶出上海,来这儿落户了。
你属什么?是不是属蛇?奶奶开玩笑,要我找属蛇的当爱人,我就当真。问她属什么?显然十分中意。她上下打量着我,看得我全身发毛。她生气了。侬有毛病吧?她娇娇地操着一口的上海话说,说的啥事体,阿拉不属蛇,小时光吃了多的唻的蛇。还说,我阿爸是卖蛇虫的,毒的都老吃。
叫赵召弟的,边埋怨边逃走,水也不喝了。她这么厌蛇,也就更厌我了。

这么一晃,又是几年,就爱上了我现在的爱人。她不属蛇,是属兔子的;但是,她知道我幼小时与蛇为伴的故事,竟不讨厌,还常说,我身上有股蛇味,就象白娘子和小青的味儿,很好嗅……
她是小学教师,跟我一样,也是教语文的。有一回,她认真地问我,你最喜欢的文体是什么?我说,是诗,小时候最喜欢古典诗词,也写过、填过,但没一篇好的。记得我和她恋爱时,请求她二点,一是练字;二是以练好的字帮我抄借来的《唐诗三百首》和胡适编的《宋词选》。她全办到了。
她再也想不到,当她问我最喜爱的诗是什么时,我却回答:劳伦斯的《蛇》。
其中有这么几句:
一条蛇来到我的水槽
…………
在大而阴暗的角头树那深长、散发着异香的树阴下
我携着水罐走下台阶
必须等,必须站着等,因为他先于我来到了水槽那边。
他从阴暗处土墙的一道裂缝里游下来
拖曳着他黄褐色的慵倦,肚皮向下,绕过石槽角
把喉咙安放在槽底,
就是水从龙头滴下的地方,清澈见底,
他用伸得直直的嘴巴啜饮,
柔柔地让水穿过他直直的牙床,流到松软细长的身子。
…………
我的教养对我发出声音
必须杀死他,
因为在西西里,黑色、黑色的蛇是无邪的,金色的蛇却含有剧毒。
在我里面的声音说,倘若你是一个男人
现在就应该拿起一根树枝打破他,消灭他。
但我必须承认是多么的喜欢他,
多么的乐于看到他象一个客人那么文静地来,在我的水槽里喝水
然后离去,安然地、平和地、不道谢,
回到这大地燃烧的肚肠中去。
我不敢杀他,这是怯懦吗?
我渴望和他交谈,这是悖逆吗?
感到这么光荣,这是谦卑吗?
我感到得了荣耀。
…………
他喝够了
抬起头,梦游一般地,像喝醉了的人那样,
向空中伸着他的舌头,像分叉的夜,那么黑
像是在舔着他的双唇。
并且像一个神那样环顾着四周,朝向空中,没看到什么,
慢慢地转过他的头,
慢慢地,很慢慢地,仿佛做了三遍梦,
拉着他那缓慢细长的身子曲摆,
再次爬到墙面破裂了的边缘。
当他把头插进那可怕的洞,
当他慢慢地移上,以蛇的从容款摆着他的肩,进得更深,
一种恐惧,一种抗议一一抗议他撤回到那可怕的黑洞,
刻意地进入黑暗,慢慢地让自己拖进去一一
就有他转过身子时,占据了我。
我四处张望,放下水罐,
拣起一根笨重的木头
朝水槽扔过去,喀的一声。
我想并没有打中他,
但突然间他留在外面的那部分身体急促而狼狈地抽动,
扭曲如闪电,消失在
黑洞,墙前那双唇般的土缝里,
剩下我在这强烈寂静的正午,盯着缝,怔怔地。
马上我就后悔了。
我想,这是多么卑鄙、庸俗、小气的行为!
我蔑视我自己,还有我那该死人类教养的声音。
我想到了信天翁,
我希望他回来,我的蛇。
因为我又觉得他是一个王,
像一个流亡的王,在下界被摘除了王冠,
现在该重新加冕。
这次,我错过了一个
生命之主。
我有一种东西需要赎罪:
一种卑鄙。
我深沉而激情地将诗背完;我的爱人,这个属兔的爱人却久久没有回应。
第二天凌晨,她突然对我说:劳伦斯的蛇,令很多人无地自容。他的主人公听从所谓的人类"教养”打了蛇,只不过将他吓到蛇穴里去了,却痛苦、反省、赎卑鄙之罪。我们三年灾难时饿死成百万上千万的人;文化大革命中,革命先辈被整死、无辜百姓遭批斗与枪杀,谁之罪呀?罪之谁呀?
我就想,爱人属兔,却爱蛇、懂蛇、护蛇,更爱人,奶奶会很高兴的……
不仅如此,我的妻为了我的蛇,却甘愿去下"地狱″,就是烈士们、为人民服务的高尚之人们的口头禅: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儿子当时八岁,想有孝心。听大人说,蛇胆明目。他就随大孩子去塘边捉蛇取胆。他胆子很小,这次却成了小吴大胆。別人剝了胆皮,他将身上的二元零化钱交出来,求得一颗水蛇的蛇胆。捧着回家,哭着硬要我吞下去。
我怔忡地不知怎么办,见到他那脏兮兮小手,捧着颗血糊糊的蛇胆,任何推委之词说不出,批评的话更是说不得……就在我两难之时,爱人一手抢过蛇胆吞了下去。她最爱干净了,洗蔬菜都要先用小苏打水泡浸,这次真是豁出去了。

我大学毕业时,刚结婚。芜湖一中想要我,因为我在那儿实习,竟教了两节《松树的风格》公开课,听课的有三百多人,有我校的中文系师生、全市的语文教学骨干和一中的语文教师。公开教学很成功,芜湖日报有多文赞之,展示了打倒四人帮后第一届大学毕业生的风彩。有人还写了诗,说是血染的风彩。
然而,我不能去,因为学校没有教师宿舍可接纳我。
有奶便是娘,市里有座差点的中学乐意我去,分给了一间原尼姑庙改建的宿舍,在学校的围墙外面,与学校隔了条小街,叫西街。
有天晚上,我写作到深夜二点左右,忽听得有人哭叫着,从我家临街的门狂奔出去。
夜那么静,这呼救声十分吓人。我立马夺门而出,就看到一个瘦小的小伙子,抓紧住脖子在街上的石板上打滚求饶。我乘着昏暗的路灯一看。一条蛇,一条二尺多长、白肚子的青黑色蛇箍住了他的脖子,我家的一把雨伞倒在一边。那是我用惯的伞,我熟识。
我马上明白了,求饶的定是小偷,他撬开门锁偷拿了我用惯的伞,却被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家蛇缠着了。这可是古庙里的蛇,我没有也不忍抓它尾巴,将它抖离开那脖子。我就学我奶奶双手合十的样子。祷告的词儿也许不同。我祷的是,朋友,松开吧,下来吧,他有错,但罪不至死……嘿!它还真松开了,下来了,游走了,从砖墙游上我家的屋顶,隐匿得无影无踪。好一条听话的善良的懂人性的蛇,我想。
这小偷吓昏了。我怕出人命,就背了他跑着上医院,为他化了三十多元,抵得上我那五、六把伞了……

下面写的事儿,可能与我写的散文《鼠爱》有冲突,但我还是写点真事儿、真感受、真挚爱。
古稀之年了,我第二次退休,就是从中国第一所民办大学退休。教书与写作是我的两栖事业,我便躲到当涂老屋去号一部知青题材的长篇。
这老屋原是小学校的教室,宽敞但破旧,足有一个花甲的高龄。外面有两庭陋院,我栽种了十几种果木和上百种花卉,还有一棵五十年的腊梅,年年绽放腊塑般的小黄花,缀滿枝条,散发馥郁的香气。
有道是,缘意点亮庭院,生活充滿花意。我这两庭陋院,杂草甚多,然草被上百盆大小不一的花缸、花盆压着,也就不必辛劳锄去拔掉,还能缘草茵茵。这是懒人懒法子,朋友们都说,既新奇又管用。
花盆、花缸中各种不同季节的时令花卉争奇斗艳,异彩纷呈。八棵一米多高的榕树奇形怪状、枝干苍劲、叶缘色鲜、盘根错节、古气蔚然。四盆大磨盘瓷缸上,俊立着大肚罗汉般的铁树,细长密集的叶子如同钢针,遒劲有力的枝干四面八方伸展,气势夺人……
以陋室铭誉之贬之这老屋,都不为过。来这儿待一两天的,有我的老同学、老朋友,他们说,好几十年没有住这种破旧房里了,但有一种回忆感,一种感情回归感,也就流连忘返了。
来这儿光顾的除了文化人,也就是作家、画家、制片人一类,还有几个商界的名人。有一个千亿万资产的,是个老年的钻石王老五,他要借住这地方来谈黄昏恋。用各种法子贴上来的女子数不胜数,而他要找一个既爱他又不爱他钱的黄昏女子。
我说,你只有以才德方能筑巢引凤,只能装一裝如我般贫穷才可能得到真爱。
他在我这儿只待了一晚上,就被一条捕捉老鼠的蛇吓跑了。
也许是老屋认为他太有钱了,不愿意接纳他;也许蛇们爱屋及乌,错爱了他,但又让精彩的表演吓趴了他。那晚,十二点多时,一条足有二尺长的青蛇,"嗖"地从床尾腾空跃过我俩的身体,在床前的书桌下,吞咬了一只老鼠,"吱吱"、"咯咯"的一气挣扎和博斗……
客人不敢睡了,将灯大开,坐到天明。
他离开这老屋前,嘱托我,在我女同学中介绍一位端庄的不爱钱的单身。唯一的条件是,不能属蛇。
我说,我的女同学家庭都很幸福,我爱莫能助。
我还揶揄地问,你这么怕蛇,怎么挣了这么多资产?你背景一定不一般。
他说,不亏是耍笔杆子的,我父亲曾是副总理;朋友中,只有你知道了。
我只是笑了笑,没有象他那样,见到蛇后如此地惊慌失色……

吴仰生,笔名仰生,一九四七年生,作家,大学教师。笔耕不辍,已有近200万字的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作品发表与出版。曾获“小天使”全国儿童文学奖、“阿英”文学奖等十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