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这边独好
——读余一先生《索盦古体诗词精选》
文|张维舟

余一先生将要出版个人诗集,要我写序,很是忐忑。虽然读了一辈子诗,年轻时也写过一些诗作,但要我正儿八经地解读人家的诗作,说出个道道,还真是难煞我也。
琢磨了好几天,理出个头绪,我想从“本真、切入、动感、境界和有无”等几个关键词,谈点自己的感言,以此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本真
做人要实在,办事说话要真诚,这是人道,也是天道,天道不可违。可是现在说假话、作假事的太多了,以至于林彪毫不掩饰地鼓吹:“不说假话成不了大事。”说假话是逆天而行,终究要灭亡的,林彪就是个例子,现在不少贪官蹲大牢也都说明了这一点。可是说真话也真不容易,尤其在文学作品里。于是有人就说空话,说套话,说一万句也顶不了一句的空话套话。
余一先生为人真诚率真胸怀坦荡,光明磊落。读余一的作品,第一个感觉就是本真,这也是最感人之处,如:
“秋风独懌夜阑深,得遇星河摆渡人。
赋却相思魂定曲,为谁回首谢红尘?”
这是一首宏大的历史抒情诗,大至苍茫宇宙无垠太空,表达了对“星河摆渡人”“谁”的感念之情。这种宏大的叙事和抒情如果没有真切的体验、真诚的态度、真实的话语就很容易写空写假。
五四时期有位大师在一本诗集里有“我把月亮吃了,我把太阳吃了”“我就是我”这样的诗句,很像尼采。这话出现在五四狂飙突进、摧枯拉朽特定的历史时期,有其一定的合理性。然就一般而言,是不可取的。所幸在这本集子里还有《女神》《炉中煤》等好诗,出自肺腑,表达了五四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的时代精神和对祖国的挚爱真情,从而奠定了作者在近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余一的诗之所以动人感人,就在于其笔下字里行间都有一个“真”字。真善美,真字要摆在头里,不独写诗是这样。

二、切入
写大题材,切莫大话连篇,而要从小处入手。
正如唐人金昌绪《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树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写的是一个女子的小小心愿:黄莺啊,求你别在夜里啼鸣,我只有在梦中才能到辽西战场上同丈夫见面。求求你别叫了,让我和丈夫在梦里再见一次面吧。这是反战题材的诗。据说金昌绪写了许多诗,而流传下来的就这么一首。
还有一首主题与之相近的诗,唐朝诗人王昌龄的《春
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下翠楼。
忽见墙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新媳妇打扮得漂漂亮亮,下楼踏青,看见眼前杨柳依依,怦然心动,悔恨不已:真不该催促丈夫去为功名利禄奔波,不然,夫妻双双一道观赏这明媚的春光该有多好。这都是创作中寻找切入点的范例。
余一先生深知此理,他的《七绝.读书后》
“十年读罢头飞雪,得失同心各自知。
悟月如参神圣史,写来梅树两三枝。”
读多年书,概而言之,体悟觉察,堆积如山。
作者只“悟月”“写梅”,便把得失千万凸现出来。而开头“头飞雪”则用夸张手法,写出了求知、探秘之艰辛和劳碌。“悟月”“写梅”是观花晤道,梅花是切入点,“头飞雪”是面,是繁茂的令人慨叹的绿叶。
以少胜多从来都是不可动摇的美学原则。

三、动感
动感,不只是诗所具有的特质,也是各种艺术门类都要具备的重要条件。没有动感,就没有灵气和活气,没有生命,当然也就失去观赏价值,这道理并不难懂。
动感因艺术门类之不同,表现的方法也不同。
小说是叙述体裁,也是语言艺术。小说的动感是通过情节和细节的描写展示的。这里的情节和细节一般指合乎人物性格逻辑的动作、行为和心理活动等要素。
绘画、雕塑的动感靠艺术家凭借敏锐的艺术眼光把生活中人和事物最美、最富有表现力的一刹那,定格下来使之永恒。
戏剧是时间艺术,也是叙述艺术,动感靠人物连续动作和情节发展完成。
中国画和书法的动感靠线条,靠线条的节奏、旋律、风骨、蓄势、呼应等“有意味的形式”得以表现。其他就不说了。
诗歌的动感靠什么来表现呢?
我认为诗歌的动感靠想象。唯有想象才能“精鹜八极,心游万仭”,唯有想象才能穿越时空,与先人对话,与历史对话,同时也能与未来对话,与发展对话。想象是诗歌的精灵,是诗人的魔法杖。
有想象我们才能读到“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应悔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有想象力,有动感我们才能读到李贺《李凭箜篌引》“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读余一的诗想象飞跃,处处动感,与我心有戚戚焉。如《看海》
“为爱斜阳逐海澜,持鳌下酒梦江南。
花间买醉千般恨,秋雨凄凄夜正寒。”
如《读史 其二》
“琴台无韵惜伶娉,绝阮声闻断雁鸣。
问罪千秋何慎绛,药溪题句落红英?”
又如《小梭鱼》
“夜来闲笔作鱼图,老眼昏花写旧芜。
八大山人真迹后,谁留余一碍心符。”
《长相思 早春有寄》
“泪痕长,梦痕长,
长恨盈觞半入肠,
飞花点点香。
逐春光,谢春光,
客子魂归神各忙,
怅然无主张。”
……
这些诗词大多数是写乡愁、写哀怨的,都因动感,因各种想象,而千姿百态,面貌各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读之吟之,能不动容乎?

四、境界
这是清初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的,原话是:
“境界”,有“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的分别。“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同上),属于“壮美”。是利欲之我与外物有利害对立关系时的境界。
这里讲的是创作中的主体和客体的关系。创作,特别是诗歌创作,是客体(生活)和主体(诗人)是互相作用、互相融合的过程,“无我之境”是作品中的生活场景,包括人物、事件、风物等等,是没有主观倾向的客体;“有我之境”则是对写进作品中的生活态度、评价、判断,有爱憎褒贬,有倾向性。
如唐朝元镇的《行宫》“寥落故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作说玄宗。”写几个上了岁数的宫女聊天,作者没有点评,这是“无我之境”。
又如唐白居易长诗《琵琶行》全是写“我”之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可谓“有我之境”。
而元代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前三句罗列了一些灰暗没落的词语,勾勒出凄凉悲哀的景象,最后点出“断肠人在天涯”。
可以看出这是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完美结合。
事实上任何称得上艺术的作品,都是无我之境与有无之境的完美结合。就拿元稹的《行宫》来说,初看是写几个老女人闲聊,应当说是客观描写,应属于无我之境。但这几个老女人是“白头宫女”,她们聊天的地方是“寥落”的行宫,虽然也有花木,却是花儿打蔫儿“寂寞红”,草木零落稀疏,一派衰败的景象,她们聊些什么呢?聊的是玄宗时代那些令人心酸的往事。这种环境和氛围使人无限感伤,处处表现了作者对被遗弃的宫女们的怜悯和同情。这是一种无声的控诉和抗议。从写作上来说这显然是有我之境。
白居易的《琵琶行》虽然用很长的篇幅写琵琶女的身世和演奏神态等,但并不是填写履历表似的罗列,而是有选择的描绘,特别是结尾处作者慨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和必曾相识”“座中下谁最多泣?江州司马青衫湿”,直抒胸臆,对琵琶女命运的命运表示深切的同情,同时也在读者内心产生共鸣,悲悯情怀,跃然纸上。马致远《天净沙》也应作如是观。
请读这几首:
千里梦君心未央,空调月色夜初凉。
蔷薇依旧风前泣,管漏天明待华阳。
为读秋寥梦花落,常循爱地作烟萝。
风霜一雪梅香散,宛若倾心诉别歌。
山浮树映碧空闲,桂棹轻搖镜里湾。
谁遣春心图画外,船歌飞逝水云间。
以上三首是余一作品中风格较明显的,虽各有特色,但第一首:写因水管漏水、致使通宵不眠,也因此不能与“君”梦中相见。其苦其悲其煎熬其期盼之情,则不言而喻。
第二首也是写梦,“风霜一雪梅香散,宛若倾心诉别歌”,美丽的秋色,有境有色有味有情,读之咏之歌之叹之而不能自已。
第三首也颇有特色,我觉得主要表现在遣词造句上,就中“浮”“春心”“飞逝”很耐人回味。
余一的诗歌几乎都是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地统一,都具有情景交融的中国美学精神。

五、有无
这里的有无不是我们平常说的有和没有,而是国学(主要是道家哲学)中的一个很重要的辩证法观点。这个观点展开来说很烦难,简要来说就是精神和物质的关系。
物质虽然看得见,摸得着,实惠、有用,对人们有好处,但是总有局限、缺憾,甚至危害;而精神不然,虽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像空气一样须臾不能离开。
文化教育、知识、素质、教养、智慧、能力、感悟、理论、真理、信仰等等形而上的东西,都属于精神范畴,属于道德范畴,是人类的“空气”。然不少人认为这是玄学,认为它们不能吃,不能用,不能给人们带来实惠,殊不知它们的意义、价值和作用大多数情况下是隐形的、长远的和全局的,因而具有根本的性质,是大道理,大智慧。从这个意义来说,知识就是力量,科学就是生产力,精神可以变物质。
老子在《道德经》中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有型的东西能够给人们带来一些好处,但看不见、摸不着的“道”却是根本上、整体上起作用的“大用”,是人类须臾不能离开的“空气”)是无用之大用。
现在人们急功近利,向前看,讲实惠,轻视基础理论,无视精神文明,更有甚者德不配位,权钱交易,危害社会,危及民族前途。这都是逆道而行产生的恶果。然而,在这样的社会环境和社会氛围中却依然有有远见、有胆识、有脊梁、有风骨、有大用的人。
余一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虽身份普通,却真诚、善良、执着,有大爱真情、有广博深厚的人文情怀。
平时他自身工作繁忙,还要挤出时间和精力投入被某些人视为“无用”的文化活动和精神创造。
他在诗歌、绘画、书法、篆刻、哲学、美学、文学评论等领域都有广泛的涉猎,且有一定的造诣。
他创办一道诗艺社,有海内外华人诗艺分社一百多个,微刊以及各地分社的微刊最多时达二十多个,面对各地诗友投稿及特约稿件,余一先生给予点评的海内外知名诗人、艺术家达三百多位(人次)。
五六年来,孜孜不倦、持之以恒,这些点评,都是他利用业余时间,焚膏继晷的呕心之作,其态度是积极的、昂扬向上的,与人为善、待人谦和,注重分析说理、又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是令人信服的,这对推动和发展我国传统文艺发展,起了很好作用,在海内外华人文化界、艺术圈也得到普遍的好评、赢得了朋友们尊重,这是很难能的。
吟哦他的诗歌,品赏他的书画,细读他的评论文章,你会走入一个世俗却不庸俗的另一世界,
你会懂的中国古人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深意;
你会懂得老庄哲学“无用之大用”的本意;
你会懂得黑格尔说“审美具有思想解放的性质”,绝非妄言。
读余一的诗,那是江南小雪,纷纷扬扬,润物无声;
读余一的诗,那是满山的杜鹃花红遍山头,红得耀眼,红得烫手;
读余一的诗,那是故园梦痕,是昔日的晒谷场、芋头地、墙角的小草小花,都了无痕迹,代之以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街道上,大小车辆往返如梭;
读余一的诗,那是信江河畔渔舟唱晚,几千年来,却依然粗犷、高亢、嘹亮、悠长……
这是溶化不开的拳拳乡愁,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家国情怀,也是奔腾在我们躯体内的血液,更是我们生命里激荡的精神……
读余一先生的诗篇,风景这边独好!






(注:配图系余一书画作品之近作)

【作者·简介】
张维舟,祖籍河南孟州,1942年生,江西作家协会会员,江西文学理论研究会会员、多年来从事文学理论研究与创作,著有《芦甸评传》、《读书杂谈》,散文集《守望》等多部合集,在海内外华文作家网站开辟专栏,系一道诗艺社文学理论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