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娃娃亲”对象
缪荣株
乡下殷实的人家在男孩小的时候，常有热心的女人上门张罗亲事。我读小学二年级时，邻居为我说了门亲，约定八月十六日请媒人。
八月半中午，母亲烧了碗红烧肉。她用筷子右边搛搛，左边拨拨，任凭怎么精心摆弄，那碗肉总是平塌塌的。我在锅台周围转圈儿闻着香味，喉咙里不住“呃呃”在咽着口水。
我好不容易熬到吃午饭时，肉居然没有上桌！我先是奇怪，后来我吵着要吃肉，母亲说留着明天八月十六日“回好”时和媒人一起吃，要做个人呢。
我不依不饶犟嘴说：“八月半该吃肉的，明天有事再称肉么。”我哭呀闹的。母亲将我拖到我们家孩子教育基地——东墙根儿，举右手要打屁股。
我闭着眼等着挨揍，但母亲的手没有落下来，左手却摩挫着右手，嘴里不住地发出“嗤嗤”声，那样子挺痛的。原来母亲举手要打时，手刮到了树枝，我用手遮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看，忍不住笑出声来。
八月十六日那天，我随媒人到我的“娃娃亲”对象英子家一望，她满月似的白嫩的脸儿，大眼睛忽闪，雪亮的眸子满是天真，脖子上带着银项圈儿，穿着嫩蓝布褂子，越发显得唇红齿白，可爱极了。
英子坐在门口绩麻，那麻线儿从她那双雪白温软灵巧的小手指间不间断地轻悠悠地吐出来，不一会儿，匾子里的麻线就堆了许多。她不时抬头朝着我笑，一点儿害羞的样子也没有。我挺喜欢她。
后来两家常有走动。岳父到我家，看到我在罩儿灯下做作业，担心灯不亮影响我的视力，替我剪去枯竭的灯芯，擦亮灯罩。每当他来时，我做作业的小屋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那时，初级社开会常在媒人家，我做完作业去玩耍时，岳父将我抱起坐在他的膝盖上，我躺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社长讲话。后来又是大跃进，又是三年困难时期，两家来往渐渐地淡薄了许多。
1961年，我读高中了，小时候定的亲差不多忘了。媒人追着要我去拜年，家里人也被逼得没法儿只得让我去了。我拎着糖果包儿，受到了岳父家里人出奇的热情接待。
那时虽是处于饿死人的年代，由于我岳父精明，二儿子又当会计，正当三春天，却吃到馒头、咸肉。英子的哥嫂和我拉家常问这问那，问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来玩？生病躺在床上的岳母把家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向我这个小女婿絮絮叨叨。
英子十七、八岁了吧？瘦长秆儿，瘦黄脸儿，完全没有了少女的那种鲜活，童年时代满月似的脸儿浑然不见了。她见到我，立即抱着小侄儿借故腼腆地躲得远远的。
晚上，岳母和我又聊了半天，我装着极有兴致的样子听着。夜已经很深了，英子在外面躲了半天，终于露面要回房间拿什么东西，可我手扶着门框，挡住了去路。她不好意思叫我让开，冷不防像一头小牛从我的腋下钻过，我还没注意到是谁，她已钻进了隔开的小房间，被我搞得满头乱发，两颊绯红。
岳母继续向我絮叨，从我腋下钻进去的英子那晚始终没有再露面。
夜里，我躺在哥嫂让出的新床上，英子童年满月似的脸庞和现在麻秆儿似的身躯，在我的脑海里驱之不去。我矛盾极了：英子一字不识能成为我的对象么？可人家这么热情，我怎么开口回绝呢？有没有挽回的希望呢？我想，要是英子能上几年学的话就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了。我问岳父：“为什么不让英子上学呢？工分让他两个哥哥多挣些。如果年龄嫌大的话，哪怕从三年级上起。” 我心里有句话：不识字将来连封信也不认识（我爸在常州工作，我妈就常求我写信读信）。
对我提出的要求，岳父只是嘿嘿地笑。我觉得我这个要求太低了，岳父为什么不答应呢？一个重要的决定终于在我这个18岁的小青年心中定下了。我早上若无其事地吃过蛋茶，临回家时我在茶壶下面压了张纸条：“感谢招待，不识字，无法沟通。”
事情已过去了40多年，我常常想起英子的名字、模样儿，惦念着她和家人的生活，心里很是内疚。其实，她不上学的原因很简单，穷呗。
后来，英子出于生活所迫，也因我退婚约给她造成的精神上的痛苦，她远嫁宜兴市丁蜀镇，从糠箩跳到了米箩。如今，英子也该儿孙绕膝了吧？
我默默地遥祝：英子，你世世代代全家幸福平安。
缪荣株简介
缪荣株，男，1944年1月生，江苏省泰州市姜堰区人，1968年12月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州晚报》专栏作家、姜堰区作协副主席。主编《泰县金融志》《姜堰名人》，分别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凤凰出版社出版。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中国报告文学》《中华散文》《雨花》《福建文学》《新民晚报》《扬子晚报》等中央、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700多篇，多篇获全国、省市奖，30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今日文摘》《小说精品》《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民间故事选刊》，百度百科丶网络作文教材等入选。出版小说集、散文集5本。2020年第四期《今古传奇》，2020年6月中国作家网发表长篇小说《银行风云》。此外，60万字纪实文学《胡锦涛和姜堰》，主要叙述高祖胡沇源13岁 在清·道光年间（1833）到苏北东台茶叶店学徒，一直写到胡锦涛中学毕业，其间126年的家族史。纪实文学从2018年1月27日每周六在加拿大多伦多《大中报》读书栏目发表，至2020年7月11日已发128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