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海棠是否依旧
遁魔2020、9、22
打记事起,我似乎就经见过吃海棠果的情境,不过,我们常吃的是“裸果”,不掺杂任何其他东西,如果要追求花样变化,也不过是吃“冻海棠”,却也不是刻意冷冻的,委实是由于没条件储鲜。
后来,见识了糖葫芦,海棠糖葫芦之外还吃到了好多种别致的糖葫芦,尤其是山楂的,才知道平庸的山楂果还能这么光辉,当然,我也因此而知道还有比海棠果更酸的果子。
您甭笑话我,吃是吃了,“吃过了猪肉,却未必见过猪跑”,我是到十几岁才见过海棠树的,认知山楂树,估计快二十了。
我们桑干河畔,山楂树不多,应该说很少见,很稀罕。到20世纪80年代末,那时候我们称山楂为“山里红”,舛音为“山拉红”,河川区分布也有限,很久以来,我依然是只吃过山楂,没见过山楂树。
比诸海棠果,山楂果的个头略大,外形不够规整光滑,表皮粗涩,颜色深红并密布麻子一样的瘢痕,色泽暗淡,口味更酸,口感面糯,是做冰糖葫芦的首选;而海棠果的色相就诱人的多:浑圆又玲珑的外观,个头像一颗中成药药丸,表面光滑莹润不输溜溜球,颜色红亮鲜艳可人,口味酸甜适中,口感干爽清脆,鲜食恰好“一口香”,可要是用来做糖葫芦,却不是很相宜的。
此外,海棠果还有些特别处,一是其生成如“一窝”,常常是五六个乃至七八个成“一嘟噜”,在枝头如此,采摘回来往往还是原样,酷似天成的豪华饰品;二是其果蒂修长而坚韧,不似山楂果蒂的枯槁粗短,也不像葡萄果穗上颗粒拥挤间的小蒂。一嘟噜海棠就那么松散自由地却又齐整近密地排列。这生命的结晶,宛若大自然沉吟的一段小诗,怪道《诗经》的经典诗篇把亲兄弟誉为棠棣呢。
海棠是富贵达人的挚爱,也为文人墨客所倾倒,不过,与质朴实在的农民更喜见果实相反,他们钟爱的是海棠树兼及海棠花,对最实在的果果倒是少有赞誉。
海棠花素有“花中神仙”“花贵妃”“花尊贵”之称,被尊为“国艳”,与玉兰、牡丹、桂花比肩配植,合成“玉棠富贵”的美好寓意。在众多的木本花木中,侧重欣赏树木体质的不多,虽有松竹梅岁寒三友之美誉,但无论是私家园林、衙署花园还是家居庭院,鲜少松柏之类的身影,唯有竹子独领风骚;侧重赏花的不少,什么桃花、梅花、玉兰……大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先开花后长叶,鲜花横空出世却无绿叶的陪衬,独自闹嚷;花朵、果实和树形包括枝叶拿来共赏的花木,除石榴之外,当数海棠了,而在形体周正壮大方面、在果实累累密集方面,海棠更胜石榴一筹。
而海棠最迷人的一点是,她是花和叶几乎同时绽出,娇嫩的鲜花有绿叶陪衬,油绿欲滴而生机勃勃的叶子既不失自己的风采,也不没红粉花朵的娇艳。
陆游有诗赞颂初开的海棠:“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刘子翠诗云:“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对于含蓄妩媚的海棠花,苏东坡大才子当然也有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让海棠花得了“解语花”的雅号。
诗词之外,还有美文,咏叹的大都是海棠的花叶,整体的、始终地描绘和赞美海棠的诗文却并不多。这里,作为海棠故乡的赤子,我来说说海棠的不凡。
海棠,在众多的花木里,最具贵气,单从花朵花瓣上似乎不能与玉兰媲美,但就其花叶交辉、绿肥红艳上比照,玉兰就算不得全美了。海棠含苞待放的时候,嫩芽也同步跟进,相依相伴,到了花苞绽放的时候,叶芽也同时隐隐吐露,不离不弃。海棠花轻松地垂挂在枝头,如玲珑的铃铛,如集束的翡翠钗钏,与叶子两不相掩,形映成趣。花和叶无所谓主角与配角,不分宾主,没有主次,共成春色。
不同品种的海棠颜色各异,但不管是哪种花,单个的海棠花都那么晶莹剔透,都那么水灵丰盈,瓣瓣清新,朵朵丰腴,娇贵如初生赤子,妍妍如妙龄佳人,精贵如掌上明珠,让人不忍采摘,真正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说点真实感受啊,春寒未尽的北国,率先开放的杏花如南方的梅花,确实点缀了荒凉的原野,但它惨白的花色,干枯的枝干,让人感觉那么孤寂,那么空虚,那么衰败。接下来开放的桃花确实姿色诱人,像妖娆的佳人却不似窈窕淑女,赏玩者确乎交了桃花运,随意闻嗅,任意折枝,带一段春情和艳遇回家。多少士女玩厌了,看烦了,随手抛弃了事,终于落得个“零落为尘碾做泥”。
桃花虽然红艳,也颇如红颜,无奈她也和杏花一样,看上去像是纸做的,像是矫揉造作的假花。可以这样比方,人们和桃花的艳遇总感觉不真实,总感觉不踏实,总感觉不充实。在北方的观赏花木中,海棠应该最具生气,从打她的花苞初绽、叶芽新吐的时刻,整个海棠树就开始展示她的青春与活力,蓄积了一个冬天的能量幻化成勃勃生机,用修长柔韧的枝条、碧翠羞怯的嫩芽、雍容华美的花朵装扮自身也装扮世界。
海棠的花叶柔媚而清新,尽情展露天然去雕饰的特质,完全不似桃花杏花的僵直干硬,倘或偶遇时雨光降,那活气就更难掩饰,暴露地淋漓尽致,叶片油光照人,花朵灼灼其华,非刚刚出浴的神仙而何?
当然,桃花杏花开放的时候,因为时令尚早,很难遭逢天雨,然而即便有幸邂逅春雨,它们的花瓣却只能遭受摧残,片片落地混入泥水,便是尚在枝头,也被蹂躏得面目全非,姿色惨然,近乎香消玉殒,徒令人叹惋而已。
花与叶几乎同时生发的树木还有不少,但是它们花朵开放、枝叶萌发的时候,早已是暮春,不足引来人们赏玩,而它们无法与海棠媲美的还有,就是花瓣总似失色,叶片总似蒙尘,没什么美艳可言。就身姿而言,海棠可谓树中仙子,肢体舒展洒脱、圆满匀称、风姿绰约,浑身透着一种大气,整个彰显一种豪气,完美诠释一种正气。就花与叶而言,海棠集梅、柳优点于一身,花比江南一枝春,却毫无孤傲狷介、拒人千里的冷峻,反而充盈着妩媚与隽永,玲珑羞怯如秋日繁星。
花期过后,果实隐约,海棠树枝繁叶茂,却通体朗然,丰腴而不臃肿,茂盛而不拥挤,始终洋溢着生气与灵气,一贯保持着水灵与轻灵,天之娇子也不过如此吧。
秋来,历经了繁华的歌咏、生长的沉稳,海棠先豪放再内敛而后日渐坦荡,满树的红果如贵人满身的珠翠与华服,枝枝累累,条条沉沉,大树整个成了一朵盛开的花,长长的枝条和满满的果实张扬而低垂,远看就如盛开的莲花。老秋乃至初冬、隆冬,假如无人采收也无鸟雀攫取,熟透的果果骄傲而倔强地挂在枝头,执着地迸发生命绝唱的魅力。
读师范的时候,听同桌的她描述她家院子里的海棠树,竟然让我对那个从未见识的农家大院一直保持着神秘的想象,想象那几乎覆盖整个院子的大树的风采,可惜至今无缘结实,不知道海棠依旧否。
可以这样说,海棠每年的生命周期长,且生命活力强,从清明时节开花吐叶,直到万木枯槁的冬日,海棠给予世界长达近十个月的装扮,而它一年的轮回,只招人待见而不惹人同情怜悯,不会让诗人伤怀悲催。花季,花朵从容赴约,香气温婉而弥远,淡雅而脱俗;夏季,树木愈发挺秀,色泽青葱而荣光,鲜活而敞亮;秋冬时令,海棠树迎风峭立,楚楚有致,坚贞坚韧,海棠果缀满树身,张扬自信,老成果敢。
曾经,大概是20世纪90年代前吧,涿鹿县小矾山一带真可谓是海棠的故园,不敢说漫山遍野都有,不敢说家家庭院种植,但其数量确乎可观。那年月,只要不是初春,你时时可以一睹海棠树、海棠园、海棠林的不同风采,春花、夏木、秋果、冬实,意趣无穷,意蕴悠远。后来,据说是“树值钱”的缘故,也可能还有“果没人要”的原因,小矾山及周边的海棠树日渐减少,尤其是大树,到如今几乎绝迹了,但凡剩下零星的几株,也都各有缘故,要么有病而躯体畸形,要么受伤而枝干不全,没什么观赏价值了。
好在,近年来各地纷纷广植海棠,且是新品种的、改良过的,树形、枝叶、果实都与老树迥异,涿鹿的许多园林和绿化带就不少,只是都在茁壮成长中,一时半会还看不到成熟海棠树的雍容华美。因为小时候水果鲜少,物产匮乏,真正的“好果子”不要说吃到,像葡萄、苹果、梨一类的北方常见的长水果也是难得一见,而唯有海棠和一些杂果不是很受推崇,加之就出产在附近,我们才可能偶尔品尝。
应该是没上学的年纪吧,初冬某日,我和伙伴们玩耍,就看见一个小子从兜里摸出几个并蒂小果子,放在我手上之后,他顺手掏出“一抓”,塞一个到嘴里大嚼。其时,我第一次见到这宝贝,当然不知道它的味道,但看见他吃得利索,我不禁舌下生津,学着他的样子嚼一粒,还真美,还真是我喜欢的酸甜味道。得了宝物,尝过了美味,我再不舍得吃剩下的几个,拿回家给妈妈。妈妈不吃,说留着吧,我就把它们珍藏起来,竟然留存到了过年。
上学了,冬天去山坡玩,看见树上遗留的海棠果,我们好一番尽情扫荡,收获颇丰,我第一次疼快地享用了一回熟透的海棠果。
2008年田野文物调查,足迹遍布涿鹿,自然也落不下小矾山,冰天雪地里,我充分欣赏了满树的火红海棠披挂着洁白的雪的美景,也激动地笑纳了这意外的收获。这一年,海棠果已经到了无人问津的境地,树上,除了低处的果子相对稀疏,高一点的几乎原封没动,只是有许多被鸟雀啄食过,形体不完了。冰冻的海棠解冻之后,那滋味,说不出的美:真正的冰凉,真正的酸甜,内部松散却多汁,皮肉分离果肉软糯,轻轻地撸掉皮,把滑溜的、放光的颗粒投入口中,比罐头更本味,吃得人欲罢不能。当然,这是我的感受,好些同伴不喜欢这东西,甚至讨厌它的酸涩,吃上一两个也就算了,有的哥们根本就一口不吃。我带回去一些给老婆,老婆颇不以为意,吃一个就罢手,说难吃,最后终于还是被我消灭殆尽。
初冬前后,大街上偶尔有人叫卖海棠果,价格便宜得很,我以为有便宜可捡,买上一大堆从容享用,再不就冻起来或者烫一下做成罐头,别有一番滋味的。因为我爱这“精品”,所以不愿意看到人家丢弃,不忍看它们被冷落,总为它们的遭际怜惜,所以我也就尽量多的去消耗它,许多时候不吃其他高贵的水果,只吃它。
海棠果的生长期长,仲夏之后,向阳的果子就有脸红的,到了孟秋、仲秋,果子就愈加红艳可爱了,虽然还不堪食用,但嘴馋的孩子、好动的少年、爱美的女人往往会轻尝“禁果”。
年逾五旬了,我的脑海每每出现那样的场景,少妇抑或村姑怀里抱着婴孩,孩子娇嫩的双手就玩弄着一颗海棠,时而放进嘴里,时而捧在手中,婴孩透亮的小脸、通透的双眸、娇嫩的指掌与晶莹的海棠共成鲜活的生机;静默的深秋,我似乎依稀看见人家院里覆压街巷的海棠枝条与红火的果子,是它,让整个街巷都充满生机和神秘,让每个见到的人都充满期冀,不由得洋溢着欢喜;下雨了,雨后的海棠,无论季节是春夏秋冬,无论树上是花枝叶果,花带露,叶连珠,枝甩水,干洗涤,全新的生命,全新的品格,全新的希望。海棠树,繁盛和重生的希望,它是人们心中的希望之树,海棠果,是浴火涅槃的神圣之果。请你领略一回难得的奇观吧。
冬日,你驱车在北方的原野中行进,满目的苍凉与荒芜,一片瑟缩与衰败,转过一个弯,一幅场景让你触目惊心——湛蓝的天幕下,灰黄的土梁上,卓立着两株大树,一株是海棠,一株是柿子。碧蓝的天、黛色的山、黄色的土都是陪衬,衬托那烈焰般的海棠和高挑金珠的柿子。
看吧,天色是深邃的色块,山色是凝重的色块,土色是饱满的色块,海棠的红色是激情燃烧的色块,而柿子树却呈一点点闪耀的色斑。两株树都摆脱了叶子的呵护,柿子凸显出它的率性的张扬个性,把零星的柿子果实高高缀在枝头,似乎是悬挂着的缺乏章法的灯笼,映着蓝天,显得格外金贵抢眼。
然而,柿子树终究无法掩饰它的空虚和干瘪,在海棠面前,它似乎是来凑趣的。来看我们的海棠吧,整个是一个巨大的规整的伞盖,满身的海棠果在阳光下泛出晶莹的光,真正是浑然天成的一树珊瑚。柿子果以个体的金黄骄人,果实各自炫耀,似乎并不在乎枝干的憔悴,而海棠果以集体的热烈醉人,它们手拉手肩并肩,却并不互相倾轧也不彼此疏远,密密层层地展示大树的荣光,似乎给大树披上了坚实的、厚重的铠甲,让大树的身形厚重而挺秀,体态壮硕而丰隆,内部蓬松外表完满,看不出一点缺失,是一个完美的整体,似乎有包容宇内的胸襟。
这时的海棠树,不似松柏的沧桑与狷介,不似杨柳的轻浮与流俗,不似梅杏的孤清与凋零,成熟稳健,自信安泰。无由的,我以为海棠树就是北方成功男子的写真。
而今,小矾山一带后来种植的海棠慢慢长大,逐渐成林,吸引了好多人在花开的时节来赏花,沐着明媚的阳光,进入疏朗的树林,踏着松软的土地和萋萋芳草,伴着飞舞忙碌的蜜蜂,游人格外惬意。可他们哪里领略过如同巨大伞盖的大树那萧山一样的花山,哪里领受过花果山一样的满树的累累果实。
是的,海棠似乎又回归了,可树木依旧否?果实依旧否?乡愁依旧否?我不好评说。
作者简介:许茂生,男,笔名遁魔、洗耳翁等。河北省涿鹿县人。县文化局工作。已出版多本作品集。张家口京畿民间文化研究会理事。涿鹿民俗文化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涿鹿收藏家协会理事。涿鹿秧歌角研究会理事。热心于推广和研究本土文化。文笔优雅细腻。非凡中国艺术社团特邀嘉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