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北京）

我相信从卧室到阳台的路途

并非如此短暂

我相信从大院东头到西头

每一步的轻松或沉重

我相信两个空空的肩膀支撑的

头颅，并非完全属于自己

相对于主人，我更相信地里的

麦子，那风中油绿的波浪

像灵魂的某种颜色和模样

相对于皇城和某些高高在上的事物

我更相信白天熙攘，夜晚寂静的西山

你爬得再高，终将要下来

你在山顶看我像一只蚂蚁

我在山下看你也像一只蚂蚁

我相信每一棵树长出的绿叶子

是骨子里流出的真实语言

我相信人世间的每一块石头

都蕴含万古沉默的火

我相信这白了又黑的天空

这起起落落的日月

是神对人的某种隐喻或暗示

2020.4.30

你眼里的绿叶子

从阳台穿过河谷

一直爬上山坡

树冠和云朵，像倒影的池塘

你水里的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风大的时候，你和水面上

云朵里的天空一起破碎

你看见白天睡着的人

也看见黑夜醒着的人

你和黑夜里的眼睛相对无语

外面的景色随着光线的明暗

有序改变，并没有影响

你身体里的沙漏，远方

鸟的欢叫和悲鸣

呼应你血液里的涟漪

夕阳一次次从远处的楼顶落下

就像一次次背你衰老的身体下楼

从阳台穿过河谷

一直爬上山坡

有时是你眼里的雪

2020.5.8

你在黎明谎言的南风里

酝酿蜂蜜，我们喝下它

你在正午神坛的阴影里

编织光明的外套，我们穿上它

我的额头长出八月的荒原

被割倒的麦子，躺在原地

我们是敌人

给你一把椅子

给你一把椅子，并让它开花

一把椅子足以承载我们的命运

你给予我的都在我体内，一棵

苦楝树，红与黑，现在吐出树冠状

火焰，八月的蝉鸣

全身长满呐喊的嘴巴

加了蜂蜜谎言的南风，我们喝下它

正午黑暗里你编织的光明外套

我们穿上它

喝下它，穿上它

这唯一的路，足以

从春天走到冬天

从黎明走到黑夜

2020.8.18

一家三口每周出门只能两人次

上午照例在大院内散步

像囚犯例行放风，以免憋死

手机里的天空都失去了色彩

但院子里的花朵还好好的

红的更红，白的更白

十点整，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

万物肃立默哀，汽车鸣笛

身边的樱花海棠，也一起呼喊

喊声仿佛要击穿每个人的头颅

默哀毕，一切又陷入永久沉默

风过无声，树枝默默摇动

我默坐在连椅上寂静的空气里

看见面前的一棵白玉兰

呼喊的嘴巴还大张着，仿佛

要拼命呼出，最后一口气

2020.4.4

谷雨时节为何我还想着那些白玉兰树

硕大的白花，像一只只白鸽子

如今飞到了哪里

只有樱花飞扬如雪

眼看着碧桃也盛极而衰

鸟鸣从水杉缝隙里滴下

洗着阳光和树叶的耳朵

远处有几只鸟飞过一段

落在高大的白杨树上

又飞过一段，落在浓密的竹林

就像飞过的一段段往事

整个黄昏我的身上长满了水杉的树叶

也长满珠颈斑鸠的羽毛

鸟鸣渐稀时，暮色渐浓

天空多么像我小时穿过的藏蓝布

回到小区接受体温和绿标检测

才感到嘴上还捂着口罩

想起刚才听过的鸟鸣

身上仿佛掠过一阵温柔的疼痛

毕竟要欣慰，这个春天

那美好的花朵已经开过

2020.4.20

北京阳台上的君子兰夹箭

劲弓和箭蕾隐藏在黑色的叶脉里

疫情，大雨，欢娱，白天看似真实的事物

像一滴浓墨洇入宣纸无边的黑夜

偶有车辆在不远处驶过，呼啸着

钻入黑夜铁的内部，激起空空的泛音

而黑夜文字里的北京是一张床

除了沉睡，呼吸像虚幻的夜歌

很久没听见打铁的声音

烧红的刀剑，猝火的铁水让黑夜沸腾

恍惚中听见有人在说:

夜色尚早，请把良弓良箭藏好

水蒸气把夏天托到鼻梁

木耳从水里探出复活的耳朵

我盯着菜板上的鱼

如同鱼盯着菜板上的我

打开一扇窗，就像打开一本书

静静燃烧的夏日

一个没有结束的故事

远处传来声声斑鸠的啼鸣

分不清是喜悦或忧伤

偶有邻居在院子里问候寒暄

像无数个逝去的往日

忽然觉得，许多美好的事物像耶稣

正在受难，比如这个正午的木耳和鱼

我不过是替被剥夺了木头的木耳

活着，尽管时常被摘取和发泡

替刮去鱼鳞的鱼活着

替他们在这尘世的水里

继续着残存的呼吸

2020.6.25

流在心空的，还是那条江

你在水里活着

灵魂的锚链，泥沙锈蚀

故国的人，黎明醒来走上老路

你坐在棺木漂浮的水上

神情惶惑，棵棵古槐遮天蔽日

绳子已经捆好，众人把你

沉到水底，千年蒸煮如昨日

糯米红枣，龋齿咬伤红豆的头颅

像个庸王拄着花杖走下台阶

还是两千年的风，轻拂龙颜

你抬头环视寡人的天空和江山

七个剥好的粽子放在盘子里

慈眉善目，肉身肥硕

像城头上坐着的七个庸王暴君

2020.6.25

你说我的诗很沉重

我说很轻，像流在你手指的风

像飘在你睫毛的雪

我浮在一片树叶上

饮着策兰的黑牛奶

身体里的黑夜，从三月走到八月

像树叶逐渐加深的绿

一只鸟飞过头顶，口含云烟

我的悲喜是树叶上汉语的阴影

在微风里偶尔会反射亮光

但你从未觉察

我在北京挪动一把椅子，坐上

像米兰昆德拉的孤独

浮在城市沉默的水上

我找到一张床，躺下，翻滚

也像你浮在水上，但我的床

从未发出澎湃的水声

2020.8.16

我一直把他放在空气里

也曾经把他放进海水，放进幼年的

那条河，我看见一条鱼游过他的身体

白鳞和红鳍在水下闪着金光

就像他身体的某个部位

夏天裸露或穿很少的衣服

这更使我容易看清并触摸他

他皮囊渐老，越来越像我

另一个孪生兄弟

就像爱过的每个夏天，我爱过他

阳光下鬃毛发亮打着响鼻的马

山坡上蹦跳着啃着青草的羊

沉默的内心开花的石头

都像我的前世今生

在北方无论燕山还是阴山

那风吹绿草波浪起伏的山岭

也像吹着我沉睡的静谧安详的身体

在很多时候我触摸他

就像触摸一棵树

就像我沉睡的山岗上

那棵唯一的树

长满沉默的果子

2020.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