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如何不爱它
陈瑞琳
那是2007年的早春二月,絮絮的点点白花正飘洒在泛绿的树枝上,我紧随在先生和小儿的身后,走去临近社区的一户陌生人家。我低头数着脚下滚动的橡树果,心里有未知的惊恐,惊恐中却有一种期待,因为我从未想过这一天要去领养一只鲜活生命的狗。
平日里最敬佩那些常常“忘我”的人,喜欢为自身以外的事和物献身。然我不能,冥冥中总在怀疑自己的能力,譬如怀疑自己能不能结婚,怀疑自己能不能烧饭洗衣,尤其是怀疑自己能不能养活一个生命。早年最怕见丰乳的妇人怀抱着婴儿,替人忧心:她怎么能把这样的一个小小生命养大?人生一路走来,深感活着是一件很难的事。自己尚无底气,又怎去教养他人?及年长,却未料也居然嫁作他人妇,也会在炉子上撒盐炒起菜来。生命受于父母,只能踉跄前行,但若说新生命,须择时、择地,还要准备足够的勇气。
怀想三十五岁那年,眼看萧萧无边落木,春花不留神成了秋月,想人生过客,白驹如隙,雁过还要留痕。于是斗胆一搏,真就得到一个手脚齐全的小儿。寒风中抱着那个睁不开眼的肉蛋蛋回家,人见人笑,唯我心苦:以后的漫漫长路,还要将这个与我相连的生命永远地背负在并不硬朗的肩上。
都说女人的天性就在养育,其实是养育造就了女人的天性。一个雌性的生命本能地漂浮在哺育的河床上滚动,竟因此而健壮、而充实,且焕发出她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能量。十年弹指一挥,喘定稍息,原来人生的目标是愈走愈远,倒是眼前这个由几磅的肉蛋蛋演变而成的小小少年才是自己最大的一个硕果。我好像站在秋后的田头,观赏着唯一结成的瓜果,心里说:这样的收获,已耗尽了地气,此生绝不可再来过。
都怪那2006的圣诞夜,风亦无声,月亦无影,天地间只听见壁炉里的火在冬夜里吱吱地燃烧着,再就是圣诞树旁的小儿伏在茶几上给那位叫三塔可劳思的神秘老爷爷沙沙地写信,我知道,他在描述自己最想要的一份礼物。待到三更,我和先生做贼般心虚地打开那张折叠的小纸条,刚看了一眼我就颓然坐地:他渴望的竟是一只能陪伴他的小狗!
那是唯一的一个让孩子痛心失望的圣诞节。我只能安慰他:“圣诞老人还没准备好!”先生则告诉他:“圣诞老人也许会用别的方式送你一只小狗!”没想到,刚过了新年,那小狗却真的来了!
怯怯地敲开那扇招养小狗的陌生门,眼前是一个黑毛的狗妈妈怀中躺着四只煤球样的小狗。三只毛色好的已被认养过,留下的那只长着蒜鼻头、嘴边还有一圈白胡子的小家伙显然就是我们的了。小儿兴冲冲地把他的宝物放进盆子里,高举在胸前回家,而我看着那才六个星期老鼠般大小的黑球球,不禁忧心长叹:养人都如此艰难,何能养狗?
小儿为小狗命名“花生”,源自他自个爱吃花生酱。平生第一次近距离端详一个狗,我显然还没有准备好,但那双圆且黑的眼睛立刻就俘虏了我。那是怎样一种婴儿般清澈的眼神,一往情深地望着我,好像认定了我就是他的妈妈,没有怀疑,只有依恋。我终于抱起了他,绣花的丝绸裙衣上第一次有了狗的气味。

从那时起,每天早上,当我在床上发出第一声响动的时候,卧室的门口就会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摸索转动,他已准备好了姿态,给我的早晨第一个亲吻和拥抱,并且这个姿态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永远。
小花生越长越可爱,中间小分头,垂下大大的耳朵,圆圆的黑鼻头,弯弯的小嘴巴,还围了一圈白白的小胡子,高兴时会伸出它粉红的小舌头,歪着脖子优雅地看人。狗狗真粘人,早上我去卫生间, 它跟去卧在我的脚边,将那暖融融的身体靠着我,即便有臭味,它只是耸耸鼻子,一动也不动。平生第一次养狗,才知道狗对人的爱竟是无条件的,那般信赖,如此纯粹。

“花生”虽是小儿的宝,但陪伴它更多的却是我。晨起早读,小花生就伏在我腿上,也努力地辨认着报纸上密密的黑字,杂志掉在地上,他竟用嘴一页一页地翻看。我干脆派给他一个活儿:将各地寄来的杂志和报纸帮忙拆封!他干得很卖力,用嘴将牛皮纸袋一一咬开,送到我面前来。后因表扬过度,他竟养成只要看见路边装报纸的袋子,就要叼着回家。
白日里我喜独处,享受思考的寂静和自在。如今却有一双眼睛总在注视我,无论我在屋内的哪个角落,无论我在做什么,只要回头,就看见小花生的目光与我对视。我不禁对他喊:“求求你不要老是盯着我!”他眨眨眼睛,继续一往情深地看着你,好像说:“我就是喜欢这样看着你,你改变不了我!”受不了这样执着无邪的目光,我的心顿时变得柔软,带着他到门前的小路上奔跑。小花生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围着我雀跃,我呼叫他的声音又高又尖,一惊一咋,那样子也回到了稚气的童年。

自从有了“花生”,傍晚时全家人的散步就成了风雨无阻。小花生在青青的草地上撒欢,但他从来都不会远离我们的身影。静静的黑色里忽然加快了脚步,回头惊叫:“Peanut!”原来他就跟随在我的脚边,迈着自己匀速的脚步。小儿故意与他捉迷藏,小花生就像离弦的箭飞奔而去,咬住小儿的裤脚,不让他走开。
小狗的耳朵实在神奇,每晚先生下班回家,车子远在百米,小花生已经守候在门口。有时先生延误,小狗虽不能言语,但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的神情显然是焦急和不安。先生打趣我:“好些年了,终于有人这样热情地欢迎我回家!”是啊,曾几何时,那个叫我下决心共度一生的男人,那个携我环游世界的身影,一丈之内的我不再有相见的惊喜,如同每日习惯的呼吸,呼吸着生命之氧的存在。然而小狗,他的心似乎从来没有疲惫过,他对自己等待的人只有情意更浓。
最让我头痛的是小花生那神奇的鼻子,每每捧出食物,无论你吃什么,他都睁大了眼睛,痴痴地仰望。他非饥民,却对你的盘中餐无比羡慕并充满渴望,但你不能给他,除非你想害他短命。小狗不知,以为人冷酷,那一刻实在让我挣扎不已。最不能忍受的是小狗爱上了我的鞋子,那味道简直叫它迷恋成癖,如若我离开,它定然咬住一只鞋子,紧紧抱在怀中,好像那就是我的化身。
周末闲坐,看小儿与狗嬉戏,小花生即是一个生动的玩具又是一个忠诚听话的小友。小儿平日里多听父母训导,如今也有了一个听他训导的对象。看着孩子对小狗疾言厉色的神情,仿佛就看见自己的可笑,方明白每一个孩子的心中都潜伏着领导他人的欲望,以显示他日渐成熟的自信和自尊。可爱的小花生从不记恨,训导完毕他依然静静地卧在孩子的脚边,小儿一边看他的书,一边用脚掌轻轻地揉搓着小狗仰卧的白肚皮,又仿佛是柔情万种。

未料那年虎年的尾巴腊月,让我忽然就病在床上,一股锥心的疼痛居然让我顿时消失了身体里所有的能量,软弱到哪怕是看一份报纸,也要立刻倒下闭眼。窗外是淅沥沥的冬雨,萎缩的花树在冷风中瑟瑟颤动。我的手忽然触到一团暖,热热地贴在我的被角,是我的小狗!它的眼睛很圆、很亮,此刻却布满血丝,它好像从来不眨眼,就这样一直地看着我,不论我睡着或是醒来。我忽然想起,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都没有力气对它笑过。我捧起它的脸,很久没有修理过的嘴角竟然长出了许多白毛,它好像一夜之间变老了。看着它一脸的沧桑和忧伤,我努力地让自己使劲地笑了一下,我的小狗先是竖起了耳朵,然后裂开了大嘴,它笑的时间比我长,一边笑,一边还冷不防地亲吻我的脸。我想起一首歌:“所以悲伤著你的悲伤,幸福著你的幸福!”
病来真是如山倒。我是不怕生病的,怕的是不能做任何事。每天侧着躺、仰着躺,脖子已开始僵硬,卧床的感觉几乎就是浑噩。但疼痛却让我清醒,知道“不疼“的感觉乃人生之最奢侈。眼睛的酸楚让我无法读书,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看着、摸着小狗花生。花生不会讲话,但它的身体处处都是语言。伤心时它会抽抽鼻子,安慰时会伸出舌头,眼神里也会写满无奈的落寞。我生病的这些日子,小花生就一直卧在我身边,用它的身体暖我,从早到晚,须臾不离。
家里很静,我把花生抱在枕头上,它的脸对着我,眼睛里充满感激。想想这些日子,我不能再带它到湖边的小桥散步,不能带它周末去公园坐滑梯、打悠悠,不能在车上将它的头伸出窗外,但是,眼前的花生,痴痴地看着我,眼神里只有无怨无悔。怀想这小花生自从跟了我,性格也开始像我。喜欢贪床,尤其喜欢吃。没办法,就只有给它吃“健康食品”:黄瓜皮、西瓜皮、水果皮、红萝卜皮,给啥吃啥,感觉是毒药只要妈妈给也它也毫不犹豫。最有趣是德州大柚子,剥下的筋络我都嫌苦,但花生不嫌,总是幸福地等待着,要与我一起分享完那只大水果。可叹中秋节,月饼忘在桌上,它自己竟跑去偷吃一块,意思是它也要过中秋。花生总希望得到“人”的待遇,如若不能,它就会犯错误。我必须奖罚分明,“罚”过之后,它依然是亲你、爱你,永不记仇。
我挣扎下床,因为我知道花生开始尿急。它的好是从小就不在家里“解手”,急迫时会来扒拉我。到了后院,它还会冲到花圃里,那样子好像是“肥水”不能乱流。都说小狗有两岁儿童的智商,其实不止。花生最大的聪明就是能够审时度势,平日早上看我忙,就乖乖地卧着,斜眼看我。刚刚在电脑前伸个懒腰,它就跑上来叫你抱它。它的爱憎尤其分明,但凡有陌生人接近家门口,就开始狂吼,直到弄明白身份,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每到傍晚,它的脸就贴着家中的后门,等待着迎接爹爹下班。冬夜里他爹叫它坐在脚上暖脚,它知道那是孝顺。待小儿叫它暖脚,它是说啥都不肯。
中午小憩,小花生侧枕在床头,乖得大气不喘,看它那表情,我也给它盖上一角被子。怀想很多狗的故事,最不能忘那一只导盲犬,身患癌症,为主人最后一次导盲,挣扎过了马路,才倒在地上死去。还听说一个女囚犯,入狱后非要自杀,典狱长百般无奈,忽然想起送进一只小犬,小狗亲吻那囚犯,女人重返人间。人与动物,真是奇妙的依恋。我们的世界,草木含美,动物藏爱,人啊人,又怎能不爱?
转眼又是春天,小花生在这幢意外的老房子里已走过八年。据说小狗的一年是人的七年,他终要先我而去。我不能想像,有一天回家将不再有一双深情的眼睛望着我,散步时不再有一个黑色的小影子跟随我,寂寞时不再有一团绒绒的温暖卧在我的手边。人性多贪,只想得不想失,可是生命的血肉就由这记忆的片段组成,剜掉哪一块,都是永难平复的伤痛。
有一日,我对小儿说:“很想带花生去见见他的亲妈?”小儿果断挥手:“No,你就是他永远的亲妈!”
【作者简介】
陈瑞琳,北美散文名家,海外文学评论家。13岁发表小说,15岁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曾任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现任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并兼任国内多所大学特聘教授。著有《他乡望月》《去意大利》《海外星星数不清》等多部散文集及评论专著,作品入选《20世纪名家经典海外游记》、《百年中国经典散文》等书。多次荣获海内外文学创作及评论界大奖,被誉为当代海外新移民华文文学研究的开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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