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文化基因的本色
张红兵
一
郑板桥作为活跃在扬州的名画家,以书画名著于中国艺术史,人称他“诗书画三绝”,也是指他画作中的题画诗,并非专评他的诗歌创作。
乾隆十二年的秋天。自从入伏以来,雨水连绵不断,直到秋分时节仍未见停。
这将近三个月的阴雨天,使一眼望不到边的昌潍平原几乎变成一片水乡。
潍河更是凭借着这秋风秋雨之势,张牙舞爪地向四面八方扑去,无情地吞噬着人畜、房舍,吸食着大地上的一切。在潍河大地上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当官人,青衣小帽裹着他那干瘦的躯体,远远望去,仿佛是一根木桩牢牢地钉在河堤上,任凭风雨扑打着他那黄瘦的面颊。他两眼凝视着堤下搬运沙土的民工。当决中堵缺,河水退回河道的时候,他才抬起手来摸了一把满脸的雨水,长长地松了口气。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风雨之中一名公差策马奔上河堤,老远老远就喊了起来:“老爷,请您速速回衙,有紧急公文!”他先是一愣,接着便舒展了一下紧锁着的眉头,操着一口浓重的江苏兴化乡音自语道:“总算盼来了巡抚大人的批文了。”
二
在县衙的后院中,一条青砖铺砌的路,穿过那片小小的竹林直通一间古雅、简朴的书房。房门上方悬挂着一块不大的黑底填金的匾额,上书“衙斋”二字,在匾额的右下角上还写着这样一行小字:“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板桥郑燮,七品官耳。”字写得稀奇古怪:行草之中夹杂着楷隶。
冷眼一看,一溜歪斜十分别扭,但仔细地品味一下就不难看出:字体遒劲古拙,笔法挥洒自如。
从河边一回到书房,郑板桥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换,便迫不急待地打开公文。
突然,他将公文往地上一扔,气愤愤地说:“阴雨成灾,民不聊生,还等着逐级审批,俟辗转审报民无孑遗矣。”一直在一旁的老家人郑福,将刚冲相满茶水的南泥壶轻轻地放在你桌子上。然后,弯下腰拾起那飘落在地面上的信件,只见上面写道:……关于开仓济民一事需逐级审报,不可妄自为之。……久闻郑公诗书画号称三绝,望公为本巡抚作画……云云。
郑福将信件放在书案上,偷眼瞧了一下郑板桥那阴沉的脸色,然后又满满地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郑福较郑板桥年长几岁,而且二人从小就在一起。对于郑板桥的脾气他是了如指掌。
于是,郑福便平心静气地劝道:“老爷含辛茹苦几十年,挣得这一点儿出身,实在不容易啊。”一句话击中了郑板的要害之处,只见他那刚刚挑起的眉毛不知不觉地又沉了下去,渐渐地在眉宇间聚成一个疙瘩。他慢慢地喝了几口酽茶,微微地叹了口气说:“那就慢慢地等吧!不过这幅画我是决不画的。”
“老爷,巡抚大人要画,不画恐怕不妥吧?”
郑板桥板着面孔正色地说:“咱俩相处五十余载,难道你还不知我的为人?我画竹、画兰、画石是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供天下享乐之人。”
“老爷的为人我怎会不知,只是……”郑福唯恐勾起郑板桥的心火,便慎重地说道:“得罪了上司,为民请赈的事将化为泡影,还有老爷您的前程,望您再三斟酌。”
老家人的活不是没有道理的。十几年的宦海生涯使郑板桥深深懂得,官大一品压死人啊!
郑板桥倒背着双手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想到自己的前程,又想到为民请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到书案之前,怀着怏怏的心情,铺展开笔墨纸砚开始作画了。几枝请瘦的翠竹,一块奇异的顽石,仿佛是从笔端钻了出来似的,流入那洁白无瑕的宣纸上,构出一幅清新的画面。
他放下笔,端起南泥茶壶,对着壶嘴儿“吱吱”地连呷了数口,思索着应当在画上题写什么诗句。突然,一阵急促的鼓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将茶壶往书案上一放,自言自语地说道:“唉!不知又是一场什么样的官司。”
三
郑板桥威严地坐在大堂之上,两眼不停地打量着跪在堂下的两个人。只见那年轻的约有二十左右,衣衫褴缕,眉清目秀,那张因饥饿而失去血色的脸苍白得吓人,腋下使劲地夹着一卷纸,仿佛生怕被人抢走似的。
在另一边跪着一个衣冠楚楚,神态狂傲的家伙。虽说五十多岁了,但却象一个风流不羁的浪荡公子。两眼深藏奸诈,眼皮下和嘴角边松驰的肌肉留下了纵欲过度的痕迹。
郑板桥逐一问过姓名之后,便对那年纪大的说:“王善和,你告他何事?”王善和挤了挤三角眼,指着那年轻人说:“这家伙是个贼。当年他父亲曾以写字、卖画为生,诗画中暗藏反意,因此……”
“你血口喷人!”
不等王善和说完,那年轻人急忙喊了起来:“当年你为了强占我家收藏的古人手笔,便买通官府害死我的父亲,害得我们孤儿寡母……”话未说完,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郑板桥用眼角向王善和瞥了一下,心中暗暗琢磨:“你这个欺压百姓的家伙,今天倒要看看你耍什么把戏,”想到此,便问王善和:“你说他是贼,不知偷了你家什么东西?”
“不是偷我,而是偷了老爷您……”
“什么?”郑板桥不由得气往上冲,刚刚拿起警堂木,却又轻轻地放下去,他压了压火气,反问道:“我为官多年,两袖清清,囊囊空空,有啥可偷之物呢?”郑板桥的这几句话确实说出了他自己的为人。不久前,他调离范县的时侯,曾紧握双拳站在县衙门口大呼:“快!快来看我的手!”
差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急忙上前掰开他的双手,手心,手背看了个仔细,啥也没有,差役们都傻了眼,不知老爷又犯什么“病”。
这时只见郑板桥拍打着双手,哈哈大笑着说:“好了,我两三手空空,于心无愧,对得起范县的父老。”说完举手向送行的百姓告别,带着老家人郑福,轻身跨驴,扬长而去。
关于郑板桥过去的一切,王善和当然一点也不知道。不过,经验告诉他,凡是人,只要关系到自己的名利权势,没有不为之动心的。他告此状,自己肯定会捞到好处。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说:“他偷用了老爷您的名讳,不信请看他腋下夹着的那张画。”
“嗯?”郑板桥一愣,接着又感到十分好笑,诙谐地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好吧,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说完后便吩咐人将纸卷取过去放在公案之上。
画卷慢慢地打开了,郑板桥不由得“啊”了一声,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种奇迹;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画竹的笔力、章法竟会和自己一般无二,若不是因为画面是一片残枝败竹的话,恐怕连他自己也难辨真假了。因为他深知自己从未画过这种意境的画。他仔细地端详着画面,捻着那不算太长的胡须说:“好!画得不错。”说完后便冲着堂下问道:“韩梦周,这可是你亲笔所作?”
“正是小人拙笔之作,请老爷指教。”年轻人低羞头答道。
“你我素不相识,为何笔法相同呢?”
“临摹老爷您的竹画用了三载之功。”
“噢——”
郑板桥接着继续问道:“你从何处得到我的手笔?”
“家父在世之时,曾与胶县西园先生高凤翰有过交往。老爷您的手笔是西园先生赠与家父的。”
一直跪在常下的王善和见他们只顾谈论书画,便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几步跑到公案前,指着画上的印章说:“老爷请看这里。”
郑板桥向他手指处看去,果然那枚红色的印章是篆刻的“板桥郑燮”四字,顿时一丝不悦之感掠过眉宇之间,不由得心中暗想:“想不到知书达理之人竟然学会这欺世盗名的勾当。”
话虽然没说出口,但他脸上那细微的变化,却瞒不过善于察颜观色的王善和,
王善和奸诈地一笑,趁机对韩梦周大喊一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盗用老爷的名讳。”说完献媚地向郑板桥瞥了一眼。
“放肆!”郑板桥对王善和大喊一声。当王善和乖乖地跪到堂下后,他便向韩梦周问道:“你为何要用我的名字呢?”
韩梦周听到问话,不由得心头一紧,因为他自己十分清楚:盗用他人的名讳或抄袭他人的文章与窃贼一样卑劣可耻。更何况他所冒用的名字,正是端坐大堂之上的县令郑板桥。
于是,他低声答道:“只因生活所迫……”
“生活所迫可以卖画为生,却为何要用我的名字呢?”
“只因为这世俗……”韩梦周提心吊胆地向堂上望了一眼,见郑板桥面色比先前宽松了许多,于是便大着胆子说了下去:“只因为现在的世俗是只重名声,不重才华。象我这样一个穷困潦倒,毫无名气的穷书生,即使画得再好也无人赏识。所以就……”
“所以就用上我的名字,对吧?”郑板桥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不但不怪,反而爽朗地大笑起来:
“哈……哈……重名声而不重才华,好!讲得好,说下去。”
“过去也是这样的画,只因署上小人的名字,结果几天也卖不出一张。即使有人想买,也总是品头论足,这也不是,那也不好。因此小人斗胆用上老爷您的名讳。”
“这么说,用上我的名字就可以多赚钱喽?”
郑板桥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他十分得意地说:“只要用上我的名字,大概不会有人评论了吧?”
“不!”
韩梦周的回答大出郑板桥的意料,他那捋胡须的手,象是沾在了下巴上,半天没有拿下来。
“用上老爷您的名讳,照旧有人评论,而且比以前更多。不过尽是些恭维的言词。什么笔法苍劲,画面清新……就连有一次我不慎在画面上滴了一滴墨,竟然也有人为之叫绝,说是画龙点晴,好就好在这一笔上。”
郑板桥听了这一席话,连声说道:“世俗可恶”,“世俗可恶”。满肚子的气一下子全都发泄到王善和的身上。于是,他将公案猛地一拍,大声喊道:“大胆的刁民,竟敢无故欺压良善,诬陷好人,坏我纯材,善良之民风。拉下去,重打四十棍,赶出大堂!”
四
刚刚退尝,郑板桥便带着韩梦周回到自己的书房。他把韩梦周的画,并排放在自己那张画的一边,一边看着一边说道:“章法一样,布局不同。”
是的,两张画虽然都是画竹,而且用笔又十分相似,但是,两张画的寓意却截然不同,一幅是几竿清瘦挺拔的翠竹;另一幅却是在风雨中顽强挣扎的一片残枝败叶!“我平生最爱竹,因为,这竹的性格是宁毁其身,不毁其节!”
郑板桥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此刻,他们之间仿佛失去了尊贵、低贱之别。韩梦周已成了他的画友了。
在郑板桥的面前,韩梦周似乎毫无拘束了,便亳无顾忌地说:“虽说同是画竹,只因各人所见不同,故此,老爷画竹,清雅疏淡,晚生画竹枝竿断折、风雨飘摇。”
郑板桥点着头说:“我画竹最喜欢的是:一二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叶。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叠叠。你……”他刚想说你的画面杂乱,又突然停住了,因为,从韩梦周那张画中,他仿佛看到那些残枝败叶,正是为生存而挣扎的百姓。
风雨中,运沙筑堤的民工;
风雨中,背井离乡的百姓;
风雨中,面黄肌瘦的父老;
风雨中,饿死荒郊的童婴;
……
郑板桥深沉地叹了口气,慢步走到窗前,凝视着那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秋雨。这时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在不久前刚刚写过的竹枝词;“逃荒行”、“孤儿行”……
“老爷”老家人郑福深知郑板桥的心情,他一边倒茶,一边劝慰:“老爷来此不过半年,逢此天灾,唉!有什么为法呢?”
韩梦周也赶忙劝说道:“是啊!虽说四乡饿死多少人,但是幸亏老爷率众筑堤防水,不然的话,还不知要死伤多少呢?”
郑板桥摆了摆手说:“惭愧啊!惭愧。”说完他转身走到书案前,指着桌子上的画说:“把这张画送给我吧!”没等韩梦周回答,他已经提笔在画上写了起来: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史,一枝一叶总关情。
写完,他将笔一放,对郑福说道:“就把这张画送巡抚大人吧。”
“这”
“传我的话,命令各乡大户开场舍粥,救济饥民。违令者,严惩不贷!”
郑福一面答应着,一面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今冬、明春……”
“暂解燃眉之急吧。假若为民请赈之事再无批复,咱就开仓济民!”
郑福和韩梦周一听此话,几乎一起喊了起来:“老爷,你!……”
郑板桥舒展眉头微微一笑,指着自己的那张画儿对韩梦周说,“这张画就送给你吧!也算是表达一下我对潍县父老的心迹。”说完提笔沉思,他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渐渐地紧锁起来。片刻,他俯下身去,奋笔疾书,写下了一行诗句:
乌纱掷去不为官,
囊橐萧萧两袖寒。
写取一枝清瘦竹,
秋风江上做钓竿。
(郑板桥,名燮,字克柔,号板桥,兴化人,生于1693年11月22日,逝世于1766年1月22日。
郑板桥的家在兴化城东南的城墙外侧郑家巷,由家居向东北约20米,护城河上有古木板桥一座,他以桥为号,成名以后,“天下咸称郑板桥云″(《板桥自序》)
作者简介
张红兵,江苏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元培商学院特聘教授,作家、诗人,中华新文学联盟泰州分盟主席,《青年文学家》杂志理事会泰州分会主席,环球书画院院长,中国书画艺术院院士,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教授,中国老教授协会教授,中国教育科学研究所专家委员会专家,中央社会主义学院研究员,中国教育学会中语会研究员,中国校园文学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全国中小学名师联盟常务理事,《作文报》社采编,《课堂内外》特约编辑。非凡诗社成员。曾撰写巜新闻写作大全》《社会调查研究》《校园文学与创作研究》《校园小记者培训教材》《土山传奇》《陈毅抗战史》《柏树娘娘》等。曾参加参加中国老教授协会基础教育分会成立大会暨学生培养报告会、2020北京大学基础教育论坛、中国校园文学委员会全国校园文学与社团研究课题成果展、中国教育学会小学教育专门委员会2011年首届全国小学小学名师表彰会等论坛会会议并作典型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