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金和吴强)
忏 悔
缪荣株
2020年10月17日,是原全国政协副主席、享誉世界文坛的巴金逝世15周年纪念日,这一天,我的心情格外沉重。
54年了,我始终有一种负罪感,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负罪感越来越重。
每当我看到反映文革动乱的影视镜头上的红卫兵一个个蛮不讲理,带着几分匪气,心里更不是滋味。其实那时的红卫兵绝大多数虽受极左路线的影响,身不由己,跟着喊“打倒”,呼口号,许多都是言不由衷的。我参加的一次“批斗”文坛泰斗巴金、吴强的会,就是巧借批斗之名,行敬仰两位文学大师之实。
如今吴强早已作古,巴老也巨星陨落,我心中仍然感到无限的忏悔,这不仅是对巴金,吴强的忏悔,也是我们这一代人对文革的反思。
1964年,我在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对以《家》《春》《秋》享誉世界文坛的巴金,和以长篇小说《红日》风靡全国的著名作家吴强崇拜得五体投地,并暗暗地树立理想,将来也要当作家。
1966年11月,正当文革动乱开始不久,我20岁时第一次去繁华的上海,那里有许多令我朝思暮想的地方,我选中的第一目标就是上海市作家协会,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想见见仰慕已久的巴金和吴强,关心他们在史无前例的动乱中的命运。
当我到市作协礼堂时,只见黑压压地坐满了100多名作家。头戴银灰色鸭舌帽的工人作家胡万春在主席台上满面红光,正在作报告,台下鸦雀无声。我们来自天南海北的五个热爱文学的青年,不约而同地雄赳赳地走上主席台,郑重其事地向胡万春提出“要批斗反革命文艺黑线的总头目之一的巴金和黑干将吴强。
我们的话很权威,胡万春立即停下报告,望着我们五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小将笑吟吟地说:“他们在擦窗户呢。”(当时巴金是上海市作协主席,吴强是党组书记,属被打倒的走资派,没有资格参加会议)。
胡万春随即叫一个造反派去喊巴金和吴强。我们在作协礼堂的南草坪等了不到3分钟 ,心目中崇敬的巴金和吴强来了。
巴金中等身材,四方脸,戴副眼镜,身着普通的蓝色中山装,50来岁的样子,与普通人并无两样。吴强大脸,身材魁梧,像一个北方汉子,脸上有几颗白麻子,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年装。
也许,两位大师经受了无数次大小批斗会,我们虽然只有五名小将,他们仍然很规矩,很习惯,很程序地立正在那儿,等待我们的“革命行动”。
开始,我们见到巴金、吴强一喊就来,真的来了,五个人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思想上一点准备也没有,好长时间谁也没有想到说什么话。对这场空前的动乱,头脑清醒的人不理解,头脑不清醒的人才理解呢。
红卫兵也是受蒙蔽的呀!我们的沉默是内心的兴奋、惊喜、感慨。这沉默是因为人心不可违,人民心中有杆秤。我们这些受左倾思潮影响的红卫兵,虽然思想偏激,心中也有杆秤,巴金和吴强应该受到尊敬和爱戴,不应受到批斗。如果不是文革动乱,我们能受到两位文坛泰斗的接见,听到他们演讲,简直要欢欣若狂,要挤上去握手,要热情地请他们签名,要诚心地献花,要争着合影……
今天,在这个动乱的特殊年代里,在这个特殊的场合,见到心仪已久的作家,我们只能将真情藏起,将假面装出,演一场言不由衷的假戏。两位老前辈,你们受惊了,你们委屈了,你们能理解我们当时内心的苦衷吗?
两位大作家是最善于环境描写的,最善于仔细揣摩人物心理活动的。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三言两语,两位大作家一听,对我们真批斗,假批斗,早就心中有数,并且遇到像我们这种情况来的屡见不鲜。因此他们配合默契,仍然很规矩很习惯,照例地等待着。他们不如此还能有别的选择么?
我们五个小将似乎忘记了喊来巴金和吴强的初衷,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用心琢磨是什么原因,能使他们写出震撼读者心灵的名著?我们这些仰慕名家的大学生,只顾头脑里各自思考,连两位名作家也感到把他们冷在一旁,“寂寞”得有些难耐。
有位小将悟到这里的气氛,似乎与外界的大气候相悖,首先装模作样地向两位名家发难:“坦白你们是怎样卖力地推行文艺黑线的?”提出质难的人是为了装装门面,走走过场。
两位大师心知肚明,也就哼哼啊啊地咕哝了一阵,自己也不知说的什么,我们当然什么也没有听清,自然是装装门面,谁也不想追问。这种表演是两位大师对付真假造反派的策略,因为他们不能说违心话,大家都心照不宣,过过场而已。
有个同学冒冒失失小声问“创作有什么经验?今后有什么打算?”这些发问,作家能回答吗?
这时候,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黄军装,绾着衣袖的极左派走过来,见到这温和的“批斗”场面厉声责问道:“你们到底是批斗还是欣赏?”小将们被问住了。
只见那个极左派对两个作家大喝一声:“滚回去!”于是巴金和吴强在我们敬仰的目光中远去。
串联回校后,我多次自豪地把见到巴金和吴强的情况,说给同学们听,一个个羡慕不已。在我的书橱里,我一直珍藏着从大字报上抄来的,“批斗”巴金的那些所谓黑材料。我从那些反面文章和材料里,学到了许多正面的知识,对我后来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起了很大的作用。
1992年,我47岁时由于官场辛劳,患了甲亢突眼病,致使右眼球摘除,左眼也不能闭拢,退二线后重操创作之笔。我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华散文》《中国报告文学》等中央、省、市刊物发表文学作品700多篇,30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今日文摘》《小说精品》等入选,出版了五本文学作品集,并成为《泰州晚报》,加拿大《大中报》专栏作家,《姜堰名人》主编。
当我给中学孩子们讲我怎样受文学大师的影响,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时,孩子们由衷的出于对作家的崇敬,追星族一样,围住我签名,我不禁想起了43年前那一幕,眼泪夺眶而出。敬爱的巴老,您的形象,您的人格,您的作品,永远烙印在我们的心灵里。

缪荣株简介
缪荣株,男,1944年1月生,江苏省泰州市姜堰区人,1968年12月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州晚报》专栏作家、姜堰区作协副主席。主编《泰县金融志》《姜堰名人》,分别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凤凰出版社出版。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中国报告文学》《中华散文》《雨花》《福建文学》《新民晚报》《扬子晚报》等中央、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700多篇,多篇获全国、省市奖,30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今日文摘》《小说精品》《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民间故事选刊》,百度百科丶网络作文教材等入选。出版小说集、散文集5本。2020年第四期《今古传奇》,2020年6月中国作家网发表长篇小说《银行风云》。此外,60万字纪实文学《胡锦涛和姜堰》,主要叙述高祖胡沇源13岁 在清·道光年间(1833)到苏北东台茶叶店学徒,一直写到胡锦涛中学毕业,其间126年的家族史。纪实文学从2018年1月27日每周六在加拿大多伦多《大中报》读书栏目发表,至2020年7月11日已发128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