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忏悔》是悲剧, 也是喜剧
黄显宇
我在《姜堰大众报》编副刊期间,读到《今日文摘》缪荣株先生的散文《忏悔》, 不免眼睛一亮, 耳目一新。
这篇散文追忆和忏悔的是文革动乱初期, 作者经历的一次对文坛泰斗巴金和著名作家吴强,进行所谓批斗的情景。
诚然,与沧海桑田的宏观历史和汗牛充栋的鸿文巨著相比, 《忏悔》简直微不足道得连一个句号般的水滴都不是, 连一个蝌蚪般的逗号也说不上, 但是, 它毕竟以其逆时而动的假批斗真敬仰,为沧桑历史留下了一个耐人咀嚼的细节, 为鸿文巨著留下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注脚。
首先, 这是一场荒诞不经而又真实可信的闹剧和悲剧—1966年11月,正当史无前例的“黑云压城城欲摧”之际, 正在南师大中文系就读的荣株年方20, 与天南海北萍水相逢的四个热爱文学的青年一道, 前往上海, 假借批斗之名, 去见敬仰的巴金和吴强。
当时, 巴金和吴强的出场就是一场荒唐的闹剧。作协礼堂里, 黑压压地坐满了100多号作家, 由巴金吴强一手培养起来的工人作家胡万春,正红光满面地坐在主席台上,庄严地作报告,而作为上海市作协主席的巴金和党组书记吴强,居然连出席会议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被莫须有地打成了什么“走资派”、“黑干将”,被罚去做清诘工,这是怎样的人妖颠倒啊!
五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雄赳赳”地直奔主席台,扬言要批斗反革命文艺黑线的总头目之一的巴金和黑干将吴强,如此冒冒失失莽莽撞撞、有悖常情常理的所谓“革命行动”,胡万春不但不呵斥、不拒绝,甚至还笑吟吟地说巴金和吴强“他们在擦窗户哩”,这是怎样的倒行逆施啊!
而当胡万春随即叫一个造反派去喊(注意:是“喊”不是“请”)巴金和吴强,3分钟不到,巴金和吴强竟然真的来了,真可谓是招之即来,来之能“站”,而且“站”得“很规矩,很习惯,很程序”,足见他们已经被反复批斗得多么无奈,多么驯服,多么麻木,这又是怎样莫名惊诧的悲凉和悲哀啊!
如果说巴金和吴强的出场,凸显的是荒唐,是闹剧的话,那么,他们的退场,凸现的就更是荒诞,更是悲剧。当“绾着衣袖”的“斗士”发现一帮毛头小伙子假批斗、真敬仰时,竟然对巴金和吴强大喝一声“滚回去!”
好一个大言不惭的“滚回去!”正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绾着衣袖的”小人得志,吆鸡喝狗,就足以证明他已丧失人性,蜕化成了张牙舞爪的鹰犬,这又怎能不令人悲哀!
而当两位作家在“绾着衣袖的”一声“滚回去”的吼叫下,居然真的乖乖滚了回去,这种小人神气,好人晦气,人的尊严竟然被践踏到如此斯文扫地,一文不值的地步,这又怎能不令人悲叹!
而当这种令人不堪忍受的悲哀和悲叹已经像传染病毒,搅得神州大地周天寒彻泛滥成灾的时候,“滚” 出去的岂止是巴金和吴强,“滚” 出去的不正是社会的良知和正义吗?!这又是怎样令人不堪忍受的民族的悲剧和社会的悲剧!
但是,人心是杆秤,民心不可侮。从这个角度说,“忏悔”同时又是一出耐人寻味的喜剧和正剧。说是喜剧,是因为五个热血青年在这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场合,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巴金和吴强,完全忘掉了批斗的初衷,演出的完全是一场言不由衷的特殊的假戏——他们与两位作家的“互静”,可谓心有灵犀,珠联璧合。
见到巴金吴强居然一喊就来,五个仰慕名家的小将“不免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思想上一点准备也没有。这也难怪,要是在正常年头,五个小将们要想见到巴金这样的“大人物”又谈何容易!而现在竟如此一喊就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们又怎能不发愣,不沉默。这种“发愣”,透出的正是意外的惊喜和兴奋;这种“沉默”,凝聚的正是冷静的感慨和感悟。他们感慨的是让两位老前辈“受惊了”;他们感悟的是让两位老前辈“委屈了”。
此情此景,最善于仔细揣摩人物心理活动的两位大作家,怎能不洞微烛幽,他们早就心中有数,小将们对他们其实是真敬仰,假批斗。
于是,尽管被冷落在一旁,寂寞难耐,两位大作家表现得仍然“很规矩,很习惯”,照例在耐心等待所谓的“真批斗”。貌似对立的双方配合得如此默契,以他们理性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沉默, 抵制和否定了甚嚣尘上的喧闹,隐示了寒凝大地之际,地火仍在运行, 这也正是民族的希望所在。
他们与两位大作家的“互动”,更是充满灰色幽默,令人忍俊不禁。因为省悟到“互静”的小场景与动乱的大气候相悖逆,一位小将便假作真时真亦假,向两位大作家装模作样地发难,要他们坦白莫须有的所谓“罪行”。两位大作家当然心知肚明,也就哼哼哈哈地咕哝了一阵,应付了事。
这时,有个同学竟虔诚地小声问两位作家“创作有什么经验,今后有什么打算”,这哪里是在批斗,这分明是在见缝插针地拜师求教啊!
荣株先生就是这样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地以真实的细节,平淡的文字,把当事双方当时复杂而又细腻的内心世界和感情色彩,叙述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还原了当时另类的场景。字里行间既注满了一腔深情,更蕴藏了人生的感悟,让我们领悟到了即便是在那样一个高天滚滚寒流急的动乱年代,大地仍然有微微暖气吹。
这就是荣株先生在“忏悔”中所述的人民心中有杆秤,这也让我们自然联想到在动乱中被迫害屈死的前国家主席刘少奇,所发出的“历史是由人民写的”这一强烈的心声和呐喊!从这个意义上讲,《忏悔》记述的固然是一场闹剧和悲剧,但同时又何尝不是一出充满戏剧色彩的喜剧和正剧!
时间匆匆,如白驹过隙。弹指间40多年过去了,荣株先生已由一个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步入了年过花甲的老年,但是,他的《忏悔》却青春常驻,既为历史留下了一个五味杂陈的细节,也为人们留下了一个发人深省的思考……
(作者系泰州学院副教授、教导处副主任、省作协会员)
作者简介
黄显宇: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泰州学院教导处副主任丶副教授,诗人,文艺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