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兴武,贵州瓮安人。长期在党政机关工作,退休后,阅读和写作成为主要生活方式。有小说、散文和诗歌在《山花》《当代先锋文学》《贵州日报》《贵州都市报》《贵州民族报》等报刊发表。有作品综合集《秋天的另一种收获》出版。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当代先锋文学2020夏之卷》重磅诗人。
伤口(短篇小说)
文/罗兴武
小妹死了。小妹是饿死的。小妹已经死去多年。
小妹生不逢时,来到这个世界,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却先懂得了饥饿。三岁多了,她还站立不起来,两条腿细得象蒿芝杆。有人说她身体缺钙。为给她补钙,母亲找来些鸡蛋壳,在灶膛里烘焦后,用擂钵舂成细细的粉末,拌在饭里让她吃。不见任何效果,又有人说小妹得了“干病”,须从手心挑除“干虫”。母亲去请舅婆。舅婆用枯树根一样的老手抓住小妹细弱的小手,将纳鞋底的粗针头在嘴里抹抹,就在小妹的掌心挑起来。小妹撕心裂肺哭叫!从那时起,舅婆在我心里定格为巫婆形象。
小妹死的时候,四岁不到,但她度过的其实是非常漫长的岁月。那时,父亲在外地煤矿工作,母亲每天清早要去上班,我和二姐以及两个弟妹都要去上学。大家都走了,小妹被放在火厢角落的一个小草墩上。从早上七点过到中午十二点左右,小妹瘫坐在小草墩上,她要忍受空洞的时间一秒一秒地消失,忍受童稚无法理解的孤独,忍受坐久以后的困倦,忍受被命运残酷定位带来的痛苦,还要忍受饥饿带来的晕眩。有时,她只能将屎尿拉在草墩上,却无法将身子挪开半点。我们回到家,小妹像一只衰弱的病猫,蜷缩在火箱角落,她的呻吟从那个角落传过来:“哥哥(或姐姐),我饿!我好饿啊!”我们知道,小妹又熬过了半天日子。下午,小妹会重复上午的煎熬。冬天,炉子里的炭火燃尽,她还要忍受寒冷的折磨。夏秋,当家人回到家的时候,小妹在火厢角落睡着了,脸腮上布满道道泪痕。她的哭声无人听见。
小妹也有短暂的欢乐,我们放学过后,抱她在屋外玩玩;晚上,她挨母亲睡觉,品尝母亲给她烹制的“精神大餐”。母亲许诺有一天,会让她吃一个香喷喷的油炸糍粑;或者在她上学之前,每天在她书包里放一个熟鸡蛋……那便是她生命里的幸福时光。
临死那天,小妹对妈妈说,她想吃鸡蛋。妈妈给她找来两枚鸡蛋,在白开水里煮了,问她要不要剥开吃?她摇了摇头。妈妈在她小手掌里一边放了一个。小妹握着两枚温热的鸡蛋,灿然一笑,然后,睡着了似的,永远闭上了那双充满太多苦涩泪水的小眼睛。
两枚鸡蛋陪小妹静静地躺在芳草萋萋的山坡上。
小妹死了,我们家粮食指标被减去9斤,在册人口5个,每个月供应口粮111斤。那些年,镇里的粮库空了,需要请人或自家去小河口仓库挑运。枫香镇去小河口,单边三十八里,中途一架马拱坡,上下就有十八里。因家境贫寒,我们家付不起脚力钱,只好自家去挑。那时父亲和大姐在县铁厂上班,我和二姐正在读初中,母亲小时候被缠过脚,平时走路都不利索,随她出征小河口,我们都得使尽浑身解数。
两个多月前我赤脚上山砍柴,右脚板被茶树桩戳破,当场就被放倒在树丛里。由于我脚板受伤不能远途行走,更不能负重,家里迫不得已花钱请人送了一个月口粮。养息两个多月后,脚板底伤口虽然还像娃娃嘴那样张着,可老皮里面的嫩肉已经愈合,我提议当月口粮自家人去挑。母亲想通过一次紧张劳动排解小妹之死给家里带来的伤感和郁闷,便答应了我的请求。听说山间小河沟的木桥被山洪冲毁,去小河口仓库要趟几次河,母亲便给我借来一双半统雨靴,又在我伤口上新裹了纱布条。
我们在鸡叫头遍时上路,到小河口,天才蒙蒙亮。进库房装谷子时,滑下来的谷子不断灌进我的靴统。我灵机一动,拉出裤口,让稻谷装实靴筒空间,又迅速用裤口盖住靴口。那时,一斤大米黑市价四元钱,鬼使神差,我没有摆脱一种本能的诱惑。我躲过了营业员的眼睛,但没有躲过唐疤子的眼睛。
唐疤子是农业人口,他是为挣钱才跑小河口。他会捕鼠,经常吃耗子肉,因此脸色很红润。他还是捕鹰能手,带了一个叫黄二毛的徒弟。捕鹰时,把耗子肉挂在鱼钩上,再把鱼钩别在棕皮蓑衣上,将蓑衣丢在岩榜,蓑衣背面绑一块沉重的石头。看见美食,鹰从空中俯冲而下,叼起猎物便想冲天而去,但鹰爪被棕丝缠绕,狂怒的身子也被死死拽住。唐疤子从隐身处闪出,像抓鸡那样将老鹰活捉。他脸上的疤痕,是一只老鹰给他留下的纪念。
唐疤子家与我家是近邻。在我印象中,他是个面目模糊的人,因此相互很少往来。他一年四季都在忙,忙的当然是捕鼠、捉鹰、抓兔子之类。夏天他摆摊卖凉茶,捎带推销耗子药。有个场天,他兑了两大桶糖精水,没卖出几杯,天下起雨来。散场时分,看见一个醉汉从街面上踉踉跄跄走来,他迅疾将两只水桶提到街心,醉汉将水桶绊倒,唐疤子逮住他,讨回两桶凉水钱。
那天我挑起稻谷走出粮站,穿过场坝子,在寨前河堰边歇下来。我的两只雨靴里灌满稻谷,脚像陷进了细碎的铁渣里,伤口里的嫩肉不时被尖锐刺疼一下。走到河堰边,我的粗布蓝衫已经汗湿。我正要脱掉雨靴,却发现河堰边有几双眼睛正可疑地望着我,我迟疑了一下,感到这里不是清理雨靴的场合。母亲把饭团递给我,问我伤口要不要紧?我的回答闪烁其词,她和二姐的关切强化了我的压力。
唐疤子追上来,把担子挨我放下,盯住我的靴子,嬉皮笑脸地问:“穿靴子挑担子恐怕不舒服吧?”
我厌恶地对他挥挥手,说:“你走,你赶快走!”
唐疤子说:“慌啥,我还没吃饭团哩。”
他去河边洗手,不时扭过头来看我们。在阳光照射下,我看见他脸上的疤痕在晃动。
母亲和二姐还在吃饭团,我挑起担子先走了。唐疤子紧追上来。他跟在我后边,只是放慢速度,并不上前。
我退到路旁,对他说:“你上前。”
他站着不动,说:“不急不急!我走你后面。”
我撂下挑子,说:“我不走了。”
他也撂下挑子,说:“我也不走了。”
我冲他大吼一声:“你跟屎狗啊?”
靴筒里的稻谷,像一团虫子咬噬着我,有几粒已突破纱布裹缠的防线,找到了不堪一击的部位。我肉体和精神的防线都面临崩溃。
我对唐疤子声嘶力竭叫喊:“你滚!你滚远点!我不想看你的疤子脸。”
唐疤子嬉笑着对我说:“兄弟,你骂我,我不会多心。都是住一条街的人,知道你脚上有伤,在路上照护你,有啥子错!”母亲和二姐走来,他扭头问我母亲,“满娘,你说我这样做有啥子错?”
母亲连声说:“没有错,没有错!我们央起他慢慢走。”
二姐说:“疤哥,既然我兄弟不愿意和你一起走,你就先上前,我和我妈央起他慢慢走。”
唐疤子看二姐的眼神有些异样,涎着脸说:“走也可以。叫他把靴子脱下来,让我看看他伤口,这样走了也放心。”
我不知道怎样摆脱面临的窘境,一咬牙,很冲动地挑起担子又走,但刚迈出两步,就踉跄着停了下来。我知道我已经不能这样走了。
我情不自禁放声大哭。但我很快在自己的哭声中惊醒。我止住哭声,决定同唐疤子摊牌。
我说肚子疼,要拉稀。
我走进路边树丛,在看不见人的地方坐下,脱下两只靴子,把靴子里的谷子赶紧往兜里塞。
唐疤子从树丛里钻出来,像鬼魂一样突然站在我面前。
“我就晓得你靴子里有名堂嘛!”唐疤子说,伸手把我两只裤兜捏了捏。他厉声说:“把谷子掏出来!”他脱下褂子,摊在地上,要我把稻谷放在上边。
事已至此,我对他说:“拿一半给你——算我倒霉!”
“全部掏出来,一颗不许留!”唐疤子说。
我像傻子一样望着他。
“一颗也不许留,全部掏出来!”唐疤子又说了一遍,然后训斥说:“偷国家仓库的粮食,还中学生呐!”见我不吭声,他又说,“不想掏出来也可以,一边是谷子,一边是盗窃犯的帽子,随你选哪样。不相信,今天回去找你们校长。”
唐疤子的话让我感到震骇,我不得不屈从于他。
如果唐疤子向学校或镇里告发,肯定就把我毁了。枫香镇中学前任学生会主席给学校食堂挑水,顺手抓了两个红薯藏在衣袋里,还没走出厨房就被逮个正着,受到留校察看处分。学校所在地生产大队大队长老何,为给群众多分点口粮,在秤砣下面加了块小磁铁石,让国家损失粮食一万多斤,坐了两年班房。生产队饲养员曹大武,偷吃队里种子粮,被暴打至半死……
我没有把事情告诉母亲和二姐。我埋头赶路,忘了肩上的重量,忘了伤口的疼痛,也忘了饥饿是什么时候袭来的。翻过马拱坡,到另一面山脚的时候,暮色已经四起。田野四周的村落里,有铲铁锅的声音传来。我猜想那是一锅潲糠煮熟后,锅底焦黄的糠锅粑正在被铲起来。糠锅粑很酥脆,有一种奇异的香味。我肚子里发出一阵声响,像雷声滚过。我感觉两条腿很沉,小妹拉住我的裤腿,一个劲呻吟:“哥哥,我饿!哥哥,我好饿啊!”
小妹让我神思飘浮。我看见了我家后院的那棵核桃树。去年深秋,那天有雨,我在核桃树下捡到一枚脱开了外壳的核桃,我把它拿到弟妹们面前炫耀。把那枚核桃敲开,我犯难了:四瓣核桃仁,三双饥饿的眼睛死死盯住我。我分给弟弟一瓣,大妹一瓣,再往自己嘴里丢了一瓣,小妹急了,在草墩上尖叫起来。我很残酷地把剩下的那瓣核桃仁咬掉一半,将另一半放进小妹嘴里,小妹立刻安静下来……
正当我神思恍惚时,突然听见有人大声吆喝:“快点!快点!把你们娘儿母子三个人的口袋都收拢来,我一肩就挑了!”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一阵大风刮过来。我吃了一惊,知道要下雨了。那一瞬间,我看清大声吆喝的人竟然是唐疤子!闪电抹过他脸上的疤痕……
第二天上午,我还困在床上,听见唐疤子在院子里叫我,我一骨碌翻起身,有种不祥的预感。我靸拉着鞋跑到大门口,问唐疤子有什么事。唐疤子说:“你到我屋里来一下!”我胆怯地问:“有啥子事嘛?”唐疤子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说:“好事,你来就知道了。”我想到昨天的事,突然就没了底气。
唐疤子在火塘里架着小铁锅,红烧耗子肉和包谷烧酒的香味混合,满屋弥漫。待眼睛适应黑洞洞的屋子后,我看见了摊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小堆稻谷。
唐疤子在小板凳上坐下来,咂一口酒,将盛酒的土碗放在火塘边,对我说:“今后,凡我有事喊你,你要随喊随到,不能像今天这样慢腾腾的。”
我感到屈辱,咕哝说:“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唐疤子说,“不为什么——不来也可以——不来我就把这些谷子交你们校长。”他把酒碗端在手里,诡诈地盯住我。
这时,唐疤子在我眼里不仅丑陋,而且恐怖。这种恐怖,超出了被他告发的疑惧。我想起唐疤子捕捉老鹰的情形,感觉自己成了被网住的那只鹰,一种无奈在全身扩张,我本能地进入了挣扎状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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