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悲欢:孟登云
作者/高福贵
土生土长的代县人都知道,当地最有名的山叫草垛山。天朗气清的日子,哪怕隔个二三十里,凭肉眼也能看见它腾云直上,傲视群峰,蓝鲸般的山顶,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孟八五所在的火云沟,蜷缩在它的脚下,疏疏落落十几户人家,干打垒式的院墙,圈羊用的栅栏充作大门。
空荡荡的屋子里,靠墙几口大瓮,后炕搁两顶扣箱,父子俩的被窝叠在上边。
孟八五坐在炕沿,猛吸几口卷烟,咳咳半天,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始训话:“在咱这兔子不搭窝的地方,想要不打光棍,就一条出路――好好学习,考个师范啥的,也算捞上了胶皮饭碗。”
登云点点头。
“铺盖、玉茭面、山药蛋都打点好了,离分水岭三十多里呢,早些动身吧。”
二
孟登云和周二平的缘份,从报到那天起就结下了。宿舍的大炕只剩下两个空位,登云把行礼随手一扔,打量了邻铺一眼,身材粗壮、嘴唇肥厚、头发自来卷,很逗。
“哎,你哪个村的?”
“我叫周二平,黄草原的。”
“我是火云沟的,大名孟登云,小名和尚。”
“噢,你爹想让你成佛哪。”
“才不是呢,大概怕我早死呗。”
“初一的同学,去教室集合!”
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宋世英正在点名。“赵连生。”“到。”“孙正山。”“到。”“周二平。”
二平脑袋朝天,不知瞎想啥呢,没反应。
“周二平!”
左看看,右看看,这才站起来细声细气地说:“报告老师,喃是黄草原的,今年十六岁。”
“谁问你来!”
一室灿然。
翌日一早,登云发现,二平叠被子时鬼头鬼脑,一把摊开来,褥子湿了一大片。
二平的脸蛋变成了苹果。“伙机,这么大年纪还尿炕!”“嗨,我每夜做的梦是一样的。尿紧的要命,东走走,有人,西走走,有人。好不容易找到背净的旮旯,解开裤子放水,那叫一个痛快。卜楞楞,卜楞楞,把自己给惊醒了,哎,又尿炕啦。”登云哈哈大笑:“你可真是个活宝。藏着掖着管用吗?冬天咋弄――冻冰棍?”不由分说地把褥子搭在铁丝上。
三
“让我代英语,纯粹是盲人骑瞎马。”潘旭东自个儿也明白,县城里培训两月,赶鸭子上架,误人子弟呢。校长告诉他,别说山区了,英语老师在平川也紧俏的很。
“同学们,跟我念。”
“Hi,monkey.Do you like some bananas?”
“Do you……”
读不下去了。“再来!”
登云满脑子浆糊,孟开叫猴子,不大大儿叫香蕉,香蕉,猴子,猴子,香蕉……
他做梦了。
晃阳坡上,蹭蹭蹭地割草,草丛中蹿出两只小鸟,蹒蹒跚珊地逃命,是愣山雀,追呀追呀,可逮住你啦!嘻嘻一乐。“啪”,脖子上挨了一教鞭,登云拼命地咬住牙,不能哭!
老师又走到二平跟前,举起了教鞭,二平一闪,打在嘴唇上,一声惨叫,嘴唇日日日的膨胀,成天蓬元帅了。
“个人揉揉。”
熄灯了,二平翻来覆去地折腾,登云问:“快十点啦,还不睡?”“疼呢。哎,你说,哪个老师最凶?”“那还用问,潘老师呗,下手又快又狠。”“不对,不对。别看宋老师动手少,他那双黑眼睛盯着你才吓人呢,全班同学没一个不怕他的。”“说的在理,看谁谁头皮发麻。不跟你叨叨了,睡他娘。”
周六下午,宋世英宣布:“下礼拜停课,去五沟打柴,每人都有任务,男生五百斤,女生减半。别忘了带上镢头、麻绳。”
五沟的坡梁上长满了沙棘,淡白的叶片在微风中簌簌抖动,半寸多长的尖刺支支直立。
吭哧吭哧地刨了半个钟头,差不多啦。登云把一大堆沙棘收拾得利利索索。再看二平,整了个乱七八糟。
“这可不行,一边去,看我的。”先把沙棘分成几小份,左右交错的垛,整捆柴微微上翘,中间垫几苗蒿草。“背上走哇,包管你轻轻巧巧。”
宋世英和一位女教师负责过秤、记录。轮到孟登云了,一百五十斤,二平呢,八十斤。
“不错,不错,学习不怎的,干活好把式。两头都不占,那就完蛋喽。”宋老师的黑眼睛充满了笑意。
四
周二平最崇拜的人是吹唢呐的:敲板的、拉二胡的、弹琴的,统统围着唢呐手转。大戏,流行歌曲样样精通,还会玩口技呢,模仿泼妇骂街,活灵活现。
找一块薄铁皮,鼓捣好几天,自制一枚小小哨子,躲到没人的角落吱吱地练,时间一长,效果蛮好。
“二平,给弟兄们来一段。”“好呀。”
毛阿敏的《思念》,一往情深;迟志强的《铁窗泪》,凄咽悲沉;苏小明的《军港之夜》,委婉流畅。
人越聚越多,二平更来劲了,脸红脖子粗,气喘吁吁。
登云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真好听!”
“人不可貌相么。”“奇了怪了,哆瑞咪念成一二三的人,咋不跑调呢?”“简单的很,多听,多练。”
下了语文课,宋世英说:“二平,你来。”二平吓坏了,弯腰曲背地杵在办公室:我没违纪呀。“今儿不罚你,给老师们也来几段吧。”“老师想听啥?”“《我爱你,塞北的雪》,会吗?”“行。”表演结束,宋世英撂给他两作业本。“去吧。”
五
八十年代的隆冬才算货真价实的冬天。西北风如连翩万马,纵横驰骋,电线杆、烟囱发出阵阵尖啸,大雪片子纷纷扬扬,弥漫了天宇、大地。
孟登云推开宿舍门,其他人钻在被窝里一个劲地喊冷。“差点忘了,今天该我烧火啦。”从院子里弄回一大抱沙棘,塞满灶口点着,又在锅里添了几瓢冷水。
热气很快扩散开来。
“二平,别躺着了,再去闹点圪针。”
二平连跑三趟,问道:“够不够?”“烧完再说哇。”
烟气倒灌,和水蒸汽搅在一块,引来一片咳嗽声。“孟登云你个缺德货,要呛死大家呀。”“天地良心,我只想让大伙热热乎乎睡一晚呢。”
早自习。
门外响起踢踢沓沓的脚步声,二平又迟到了。睡眼惺忪,套了件打满补钉的皮袄,乌泱乌泱的走过,留下一丝尿骚味。“二平哪,你就不能洗涮洗涮,半个大人啦。”二平只管走他的,旁若无人。
找到自己的座位,一遍遍地抄写铜的化学符号,一笔一画,齐齐整整。登云好奇的拿过他的练习本。“老天爷呀,一个符号写了大半本了,记住没?”
“没。”
“干吗还要抄呢?”
“闲着也是闲着。”
尹计斗,登云的同桌,忍不住劝告他:“别光顾说别人。你脑瓜子比我好使,就知道玩。稍微用用心,转成非农户、吃皇粮,多好。”
“猫有猫道,狗有狗洞。你考你的第一名,我当我的副班长,两不相干。”登云回他个嘻皮笑脸。
六
分水岭中学建在孤山的半山腰。
不到三百米的孤山,周边是簇簇农户,村民们把它喊作孤山圪蛋蛋。
二平和登云溜溜哒哒,不知不觉,到顶了。一层层的小块梯田久已抛荒,矮矮的柳树丛,刚刚努出娇嫩的细叶,星星草破地而岀。蒲公英倒挺欢实,金黄色的花蕊面向太阳盈盈笑语。
登云百无聊赖,拔草、拔花、扔石子,二平右手捧着化学课本,靠在田埂上一动不动。“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闷,闷。”
“我知道。”
“一见书就晕,一见老师就心慌。
“我也知道。”
“求你了,多蹦一个字又死不了。”
“嘴笨的脚后跟,吃不上摔凉粉。”
“我可瞧出来了,你是天下第一奇人,走哪儿都忘不了带本书,带上又不瞅一眼;带也罢了,从来不换,就是化学。”
二平挠挠卷发,想了好半天。“对呀,到底咋回事呢?我也闹不清。”
七
教室中间生着火炉,炉盖烤玉米,炉底烤地瓜。
政治老师感冒了,五十多名学生,看书的、打闹的,乱哄哄。
登云归并了几条课桌,腾出一片空地,炉锥插在棉帽帽檐里,左手叉腰,右手伸展。“得得锵锵,锵锵锵。”引吭高唱:“我坐在城楼观山景……”
“唱得好!”班主任啥时进来的,谁也没注意。“来来来,我再给你化化装。”
宋世英抹他一脸炉灰,扯下门帘,往身上一披,仔细瞧瞧,“这不是青天黑老包么,接着唱!”
众目暌睽,登云尴尬的戳在那儿,哭不得,笑不得。
“跟我走吧。”登云全套行头,乖乖的进了办公室。
“哈,又在出风头哪。我替你提词,你唱。包龙图端坐在大堂上――”潘旭东最爱凑趣了。
咋没个耗子洞呢,登云呆呆的站着。
潘旭东努努嘴,女老师们出去了。
“脱裤子!”
磨矶一气,脱了。
潘旭东往三角板上抹点红墨水,在他的小机机上来来回回地锯。“看,看,出血了,唉呀呀,快成两截啦。”
血气直冲卤门,提起裤子系好,登云大喊一声:“我要退学!”宋老师说:“这玩笑确实开地有点大,也不至于退学吧。”“早就不想念啦。”
“挺有灵气的娃娃,就是有点贪玩。你记得不?我布置的第一篇作文,模拟《白杨礼赞》,你分数最高。”
“说实话老师,单凭一门语文又有啥用呢?我就不是念书的料。”
正捆绑行礼呢,二平回宿舍了。“你都退学了,我还上什么学!”“共进退?”“共进退!”背着铺盖卷,昂首阔步。出了校门,仰天大笑,满是男子汉的豪迈、决绝。笑完了,又想哭,他们晓得,这辈子可能再也迈不进母校的大门。
叉路口,你看我,我看你。登云说:“你回你的黄草原,我奔我的火云沟。一――二――,开步走!”
八
孟八五大发雷霆:“说退就退,你以为是小事?也不懂得打个招呼。”
“天天在学校鬼混,还不如回家种地。”
父亲抄起烧火棍,在孩子的身上乱敲。登云说:“哪怕你打死我,学是说啥也不上了。”孟八五一声长叹:“唉,天生的讨吃命,由你。”
数九寒天,除了偶尔去坡上割点柴禾,倒也逍遥自在。
大清早,八五笨手笨脚地擀豆面,登云坐在板凳上拉风箱,村里的老烟鬼卫小眼上门了。“借个火。”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细铁丝,放入灶口。
“卫叔,戒了几十年的大烟,咋重操旧业了?”
卫小眼苦笑着回答:“全国一解放,政府把我们抓起来关了几个月,遭了多少罪呀,总算戒掉了。毛主席在世,谁敢抽?再说,挖地三尺也没货。”
“噢,如今没人管,你老人家小鸟出笼喽。”
卫小眼不接话茬,铁丝烧红了,有滋有味地吸溜起来。
登云瞧看稀罕:“卫小眼爷爷,让我尝尝呗。”“灰娃娃,喊我爷爷,还加个外号。给你。”吸了一点,没啥感觉。
“老叔,饭快熟了,在这吃哇。”卫小眼也不客气,唏哩呼噜吃了两大碗,告辞了。
八五正言厉色地警告儿子:“吸毒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沾上,死路一条。”“我又不是傻子。”
除夕夜。红灯笼、对联、女明星的大幅玉照,增添了几分年味。炕桌上摆了一碗猪头肉、一碗猪下水、一碟小豆芽拌粉条。
登云正在院子里放炮,父亲把他喊回来了:“吃。”
孟八五倒了杯高梁白,一饮而尽,登云舔了舔嘴唇。“臭小子,来一盅?”“巴不得呢。”父子俩哈哈一笑,一递一盅的喝。
院子里有人喊:“八五,八五,卫小眼上吊了,叫你帮忙入殓呢。”“这老头,死也不选个好时辰,大过年的,唉,唉,唉。”回头对登云说:“一个人先喝哇。”
后半夜,八五回来了。“凄惨呀,舌头拉了三四寸,脖子上还挂了个夜壶,怕死不透呢。”
接着喝,八五有点上头。“兔崽子,给老子记住,千万千万不敢吸毒!”“放你的心吧。”
九
登云洗了碗筷,正要出门,和二平撞了个满怀。“咦,你咋来了?”“地也种完了,闷得慌,串个门呗。”
“屋里灰塌塌的,咱俩就在这儿趷蹴吧。”登云挺高兴的,“半年多没见了,你都忙了些啥?”
“下地干活的日子就那么几天,还不是东游西逛,有时候摔几下扑克。”“和我一样样的。”
“尿炕不了?”“你说怪不怪,自从退了学,不尿啦。”二平的穿着比以前整洁了不少,话也多了。“老伙机,有个好吃的你肯定听也没听说过。”“瞧你。”
“方便面,听说是日本人发明的。油漉漉,香喷喷,加点葱花、菜叶子,嘿,那味道!”
登云说:“别说,我还真没见过。”
“可惜,口袋里连个钢蹦也没有。”
“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咱们上草垛山呀。”“对头,靠山吃山,说动就动!”
草垛山,林海茫茫,满眼的参天大树。登云抡起板斧,木头渣子飞溅。“我得闹根檩,值钱。”二平说:“我没你那一身蛮力,两根椽也够哼哼了。”
背着沉甸甸的松木,爬上山顶,早已大汗淋漓,喘息不已。二平一屁股坐下。“不行啦不行啦,歇歇。”找了个泉眼,猛灌一气,舒坦多了。
草垛山山顶,一马平川,一米多厚的黑土能沁出油来。芳草茵茵,不知名的野花小巧玲珑,妍丽婀娜。
二平说:“咱可不是来看风景的,行动哇。”
把木头拴得结结实实,顺着盗林人留下的凹槽,叮玲咣啷,十来分钟就溜到了山脚。肚子咕咕咕的响,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忘带干粮喽!”
登云说:“不怕不怕,前边就是义成沟,我有亲戚。”
“表叔,饿坏了,有吃的吗?”表叔说:“大前晌的,只有多半盆莜面糊糊煮山药。”
狼吞虎咽,眨眼的功夫,吃了个底朝天。
登云说:“头一回偷树,稀里糊涂。咱得商量商量,卖给谁呀。”“巡检司,我姐姐就嫁那儿了。”
太阳西斜,腿肚子快抽筋了,好歹挪到了巡检司。姐姐一见两人的狼狈相,啥也明白。“晌午饭剩的有呢,先垫巴垫巴,我去找买家。”
登云卖了二十,二平十三块。姐姐说:“天快黑了,住一宿再走。明儿去趟胡峪,两小财主置办点东西。”
登云买了五包方便面,两双军用胶鞋,兴兴头头回了村。
“小小年纪,没学会别的,学会偷了。让护林员逮住,有你好看。”孟八五搧了他几个耳光。
“再打,我就,我就……”
“咋,想打你老子?”
“再打我就跑了,再也不回来!”
真的跑了。
“给我回来!”“怕你打呢。”“不打还不行么。”“老实交代,是不是把钱抖哒光了?”“统共二十块,花了十五。”
孟八五数了数,丢给儿子一块。“这个归你。”
登云偷偷买了包带把烟。
十
门前一树杏花,落英片片,枝头点缀几枚青杏;屋内墙皮脱落,一股子陈年旧味。
“二十大几的后生了,光棍一条,愁人哪。”“贫困偏远的山沟沟,谁愿意嫁过来呢。”
孟八五说:“躺炕上睡不着,掂量来掂量去,发财的门道只有一个:种大烟。”
“闹不好要坐牢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繁寺、代县有好几个村子动开了。”八五一拍大腿,“走,上山!”
三道弯,密密麻麻都是沙棘。八五挖掉靠边的几棵,像一扇门,“进来哇,你往左,我向右,把中间掏空,就是五六分好地。”
忙活一上午,一身臭汗,脸蛋、脖子布满血印子,成了。
登云突然想起件事来,“爹,撒籽我就不管了,出趟门。”“啥事啊,这么急?”“你别管。”
二平躺在青石板上呼呼大睡,羊群三三五五,啃食河滩上的青草。登云捶了他一拳,“起来啦懒猪。”
二平咧嘴一笑:“喜鹊叫,好事到。说呗。”“替别人放羊,一年多少工钱?”“四千,管饭。”“顶个屁事。想带你种大烟了么,敢不敢?”“穷的毬头捣炕板,有啥不敢的!”
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盘山公路上颠簸,警校刚毕业的小李牢骚满腹,“灰圪泡地方,能把屁股颠哒烂。”老张操纵方向盘,误不了说话,“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老弟,忍忍吧。财政困难,工资都按时发不了,整个公安局就指望咱们这一遭呢。”
小李说:“禁毒的和种毒的穿一条裤子,是不是挺滑稽?”“嗨,咱都是小虾米,管得着吗?领导说了,稳定压倒一切,按时足额发工资,属于稳定的一部分。”
“张警官来啦,欢迎欢迎。”登云父子热情地打招呼。
“废话少说,点数哇。”
肥沃的土地,养育的罂粟分外壮实,一棵棵幼苗生机勃发,在山风中摇摇摆摆。
小李说:“点了三遍了,没问题。”八五说:“走,回家拿钱。”
登云打趣道:“大清早宰了一只羊,晌午好茶饭。”
原本紧绷着脸的张警官乐了,“咱可不是神仙,一顿不吃,肚子就造反喽。好啦,我们还得去其他人那儿呢,不跟你磨牙了。”
烂漫芬芳的花儿开过之后,浑圆的罂粟壳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孟八五从梳头匣里翻出把五寸多的弯刀,试一试,锋刃完好。
登云说:“噢,专用的家伙什儿。”“十八岁走口外,给财主打短工悄悄留下的,一天半个大洋呢。”
八五递给儿子一个玻璃杯,“细活归我,你打下手。”小心翼翼地割下去,“这玩意,娇贵的很,扎深了,一刀摁死,扎浅了,不出奶。”浮白色的汁液渗了出来,用食指慢慢地抿到杯里。“我估摸着,公安局又该来人了。”
孟八五今年的收成不错,十二罐头钵土膏,一钵一万。
登云和二平头一回品尝到腰缠万贯的滋味,每人买了辆雅玛哈摩托,有空就骑着四处兜风,二拇指套了两大金溜子。
十一
“登云,进城赶会。”“不去啦,没个买的。”
二平拾掇地清清爽爽,“不买东西,看戏看歌舞。”
整座县城,东西贯通一条大街,熙熙攘攘都是人,街道两旁数不清的摊位,喇叭声、叫卖声震耳欲聋。摩托成了累赘,只能推着缓缓挪动,招来不少艳羡的目光。
登云感慨道:“想当年,迈着砍山步走在大街上,城里人老嘲笑咱山汉,哼,眼下该咱笑话他们了。”“风水轮流转么。”
二平说:“白天没啥稀奇的,黑夜的节目才精彩哩。”“啥?”“保密。”
小酒馆点两菜,要瓶白酒,肉炒面,吃饱喝足。二平说:“走哇,歌舞快开始了。”
彩灯红红绿绿,舞台上,妖艳的女郎扭来扭去,放声高唱。
“脱,脱。”台下有人起哄了。
女孩大大方方脱掉了上衣,抛飞吻、调笑。
登云说:“没意思,找个地方睡他娘的哇。”
二平说:“东北街有个苏七旅店,十块一夜。”
把摩托存放好,女老板把两人带进一个大房间。登云埋怨道:“嘛旅店呀,通铺,门也插不上。”二平呵呵一笑,“便易么,大宾馆能洗澡,能看电视,舍得吗?”
还没入睡呢,门吱扭一声开了。“谁?”登云拉着灯,进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双脸似白灰,嘴唇如火盆,咯噔咯噔靠近床边。“大哥,玩玩吧。”
年龄偏大,登云摇摇头。女人不死心,轻轻地抚摸着一个谢顶老头的脑袋,“哥,耍不耍?”老头子羞答答地回答:“喃不。”“哼,小气鬼。”带上门离开了。
登云说:“都怨你,引我来这鬼地方。”二平扑哧一声:“你说啥地方?专门接待南北两山客人的地方!”
“下不为例,凭咱现在的条件,咋也得寻个差不多的住处了哇。”
十二
张警官拨通了登云的电话。“你,还有你们村所有人,把大烟立马拔掉,一苗不剩!”
“啊?”
“让你拔你就拔,啊什么啊。”挂了。
鲜嫩的罂粟秧苗转眼间一片狼藉,孟八五特心疼。“唉唉唉,辛辛苦苦作务两个月,就这样毁了。”
登云说:“保准是风声紧了,没法子。”“哪怕把这茬收了呢。”“老人家,连种三年啦,知足哇。”登云安慰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不知足,人不收,老天收。”
愁眉不展的八五笑了,“灰猴,教育开你老子啦。哎,差点忘了正事,郑媒婆明儿带人来相亲呢,得赶紧打扫打扫咱那破家。”
“郑媒婆?方圆五十里的名人,一人身兼六职:种地、扎银针配偏方、看阴阳、跳神、说媒、外加背斗。”
“有能耐给你说上媳妇就够了,背不背斗管你屁事。”一句话把登云呛乐了,“姜是老的辣。我今儿不知怎的了,废话一箩筐。回,回。”
晓芬和媒人前后脚跨进了孟家堂屋。后墙中央的毛主席画像久已褪色,像下一顶洋柜,柜子上有架老式的穿衣镜。
登云给二位贵客倒了碗红糖水,郑媒婆不脱鞋,大咧咧盘腿一坐。“容我润润喉咙。”咕咕咕喝了几大口,“这位是胡家庄胡老四的闺女晓芬,二十二岁,高中毕业生呢。”
登云说:“哦,文化比我高,我初中念了半拉。”晓芬淡淡地一笑,左颊上的酒窝更明显了。登云乘机多看了几眼。身条均称,秀眉朗目,挺好的么。
晓芬也在相看他呢――大高个、模样周正,只是,右脸有一小块胎记。
媒人说:“互相看看,双方都满意的话,结个亲。”
八五说:“那敢情好。”
郑婆子滔滔不绝。上嘴唇有颗痣,痣上面长了几根细毛,不住地晃动。“我也不拐弯抹角喽,女方的主要要求有两:一,二十万聘礼,二,在城里买套房,往后小两口住。”
登云看看父亲,八五点头了。“只要晓芬不嫌我难看,啥也好说。”
“看你这娃娃说的,长的漂亮能当饭吃?当水喝?忠厚实诚、居家过日子才是最要紧的。老孟,我说地对不?”“那是,那是。”
孟八五眉开眼笑:“杀上头猪,把十里八乡的亲朋都请来,本村的,一个不拉。”
婚礼如期举行。八五挨个敬酒,酩酊大醉了。“我,孟八五,孤身半世,贫困半世,想不到……”一头栽倒,摸摸人中,没气了。
登云请了两班吹鼓手,一班道士,大吹大擂、讲经说法,体体面面打发了父亲。晓芬披麻戴孝,迎来送往,瘦了一圈。
发引的那天,登云亲手把引魂幡插入坟顶,五颜六色的纸条儿窸窸窣窣。往灶门塞了一大把纸钱,跪着,痛痛快快嚎了一场。
就剩两个人了,登云问:“喜事变丧事,你不会怪我吧?”
晓芬说:“天灾人祸,我能怪谁呀?再说呢,我也是孟家人啦。”
“我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娶了你这么通情达理的女人。我发誓,绝不辜负你的情义。”
一月之后,登云搬离了这片伤心地。
孟八五坟头,引魂幡下的杨木复活了,枝叶扶疏,亭亭如盖。本家长辈说:“砍了它哇,怕不吉利呢。”
登云说:“我压根就不信那一套。让它好好长,长成大树,给老爹遮风蔽雨。”
十三
“要说,这城里头就是好。敞亮、干净,唯独马桶蹲不习惯,拉不下来。城市人也怪,茅青和厨房并排。”
晓芬说:“入乡随俗么,慢慢地就好了。”
“登云。”“嗯。”“思来想去,坐吃山空是行不通的,咱得找个赚钱的路数。”“你说。”
“租个小门面,卖特色小吃咋样?”晓芬说,“豆面圪瘩、莜面窝窝、地瓜粉,城里人爱吃。”
“投错胎了,但凡你是个男人,那还得了。”登云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晌就叫二平一块去,合伙干。”
二平和登云转了半天,不是地段偏,就是租金太高,谈不拢。“妈妈的,腿也快跑折了,毬也没恋成,耍一会儿去。”
登云最爱压牌九,一翻两瞪眼,利落。两八点,一九点,输了。“出水么?”
庄家想了想,“出!”“好,我押五百,五道。”
他的牌面是二六,神神秘秘地抿、抿, 露头了,挨挨挤挤都是点,分明是个大六。叭的一揪,“天杠,正合适!”
庄家的牌面是长三,登云说:“死人头,付钱吧。”“别着急。”庄家抿、抿,三点,掉头接着抿,叭的一摔,长三一对,通吃。
二平说:“一方牌连砸四好点,不能再玩了,走!”
登云想捞本,第二天又来了。手气忒棒,赢了三千多。“你也来几把?”二平说:“我做人有三不沾:不赌、不嫖、不抽。”“随你。”
登云在赌场闯出了名堂:憨。输了掏,眉头不皱一下,赢了拿,毫不客气。出手阔绰,动不动就请客。
川妹子茜茜,和登云混得很熟。“登云哥,换个玩法,爬三。”“爬就爬,谁怕谁呀。”
茜茜说:“五十。”“跟。”“再来五十。”登云抗不住了,扔了五十,“见。”
登云一对A,茜茜234。“哈哈,今儿可强奸了你一回。”“心甘情愿。”
“说正经的登云哥,晚上我请客,不能老让你破费。”
筹觥交错。茜茜一再过圈,颤颤巍巍,目光迷离,有意无意地触碰他,登云装糊涂,不动。
干脆挑明了,“哥,你为人豪爽,讲义气,我喜欢你。你要不嫌弃我是歌厅上班的,陪我一晚么。”
“不早了,媳妇还等我回家呢。”“哈,粑耳朵。”“啥?”“怕老婆!”“长这么大,我还没怕过谁呢。”
二平拽了一下,登云拨开他的手,“你先回吧。”
凌晨四点,登云说:“不行,我得回去。”
蹑手蹑脚地进门,一开灯,吓了一跳,晓芬坐在沙发上。
“以前,你都是十一点多回家的。”
吱吱唔唔的难受,登云爽快地认了。“你跟我说的话,记得吗?”
登云口气很硬,“男人么,逢场作戏,没啥。”
晓芬沉默了。
十四
刚下过一场滂沱大雨,光秃秃的街面上,尾气味、灰土味不再那么刺鼻。
尹计斗、宋世英从教育局出来,步行到东门。“宋老师!”“孟登云!”
计斗说:“多年不见,老同学,咋在这儿碰面了?”二平说:“碗大个代县城,迟早的事。”
宋世英两鬓如霜,双眼仍旧炯炯有神,“登云、二平,货真价实的铁裤衩,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登云说:“宋老师,好容易聚一块了,走,请你吃饭。”向北指了指,“就近哇,大院里有家骨头店,味道不赖。”
四个人踩着一地烂泥往里走,几分钟就到了。
“来份大盆骨头,配三四个凉菜。”登云从吧台拿了两瓶玻璃汾。
计斗说:“汾酒太贵了吧,我平时只喝二锅头。”“没关系,又不是天天喝。”
边吃边聊。
二平问:“宋老师,退休了吧?”“可不,退好些年了。”
登云说:“计斗是孤山圪蛋的红人,早就听说你考住师范了,教书?”“对,十里铺小学教数学,一月三四千工资。”
宋世英说:“你俩的情况我多少了解一些,代县城的百万富翁呢。”三杯酒下肚,登云有点口无遮拦,“是啊,想当初,谁瞧得起我们?”二平急忙打哈哈:“都好,都好。”
登云说:“你别打岔。稀粥行,饿不死,撑不坏。就拿计斗来说吧,三五千的工资,不够我喝酒打牌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哟!”
宋世英脸色不好看了。“登云,师生一场,我也打劝你几句。不必避讳,你发家靠的是鸦片,这我管不了。赌场、歌厅,乌烟瘴气的地方,以后少去。”
“你――”登云要发作,宋世英直直盯着他,老师的余威还在,登云咽口唾沫,忍了。
不欢而散。
计斗说:“登云小时候心眼不坏呀,变得快不认识了。”
“时世变,人也会变的。”
“有机会还得劝劝他。”
“尽人事,听天命呗。”
十五
晓芬头胎是男孩,登云给他起了个小名:豌豆。
二平也为他高兴,“老孟家有后了,办个满月酒,红红火火,添点喜气。”
“行。你就一手操办哇,选个好饭店,别给我省钱”。
计斗、二平、登云坐一桌。计斗说:“恭喜恭喜,干一大杯。”三人碰一碰,干了。“登云,进城快两年了,干坐着不是长久之计。踅摸着做点买卖――你又不缺本钱。”
二平没忘了敲边鼓,“对么,早就说开饭馆了,明后天行动哇。”
登云说:“一生大笑能几回,不醉不是兄弟。干!”计斗、二平一对眼,闭嘴了。
二平很苦恼,唉声叹气。妻子问:“长出短气的,咋了?”“登云呗,精名强干的后生,鬼迷心窍了,脾气又犟,磨破嘴也不顶事。”一拍脑袋,“还得试试。”
“我找了份工作,供热公司烧锅炉,工钱二千五,一块去吧。”
登云说:“太低,被老板呼来喝去,我也受不了。”
“自打住进城,当了你一年多的跟班,我可不是贪图吃吃喝喝,怕你吃大亏呢。”二平快流泪了,“花花世界,人心难测。”
“我懂,活了三十来岁,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我会小心的。”
被别人一迭声地称为“孟老板”、“登云哥”,众星捧月般的感觉,登云蛮受用。他的身边,聚拢了一帮狐朋狗友。
昏暗的包厢里,伴随着嘈杂的音乐,红男绿女在疯狂地摇头摆尾,三个瘾君子在溜冰。登云呢,不停地灌啤酒,吸烟。
“登云哥,下场蹦蹦。”
“我?身子僵的象劈柴,扭不来。”“尝一口?”“没兴趣。”“你是没试过。吃一点,闭上眼,你就是玉帝。什么肥环瘦燕,什么一线女星,随便挑,飘飘悠悠、飘飘悠悠,直往你怀里钻。”
登云动心了,“尝尝?”“尝尝呗,一两回上不了瘾。”
挤挤眼:上套了。
十六
登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上的味道怪怪的,晓芬的心一沉:出大事了。
早七点,登云说:“哎呦哎哟,憋不住了,蹲坑。”晓芬等了一会,猛地推门进去,丈夫正在坐便器上吸毒。
“谈谈吧。”“嗯。”
“多少日子了,等你回家,等你回头。我,泪都流干了,心在滴血。没成想,等来这么个结果。”
登云结结巴巴,满面羞惭。
“离婚吧。”
“我……”
“我得保住这套房子,保住豌豆。”晓芬平心静气地说,“你呢,另买一套。”
一步三回头,登云拖着拉杆箱渐渐远去,晓芬站在窗口,心如刀绞。
时光冉冉,登云,楼房换平房,平房换成了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
下午五点多,晓芬手牵豌豆,在体育场散步,那不是登云吗?骨瘦如柴,踉踉跄跄,目不斜视,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消失了。
回到家中,晓芬再也忍不住了,搂着豌豆号啕大哭,哭的肝肠寸断。
天真的豌豆忽闪着明亮的眼晴,轻抚着母亲的脸,“妈,你怎么了?”“没怎地,妈就是想哭。”
十七
如意饭馆,尹计斗,宋世英坐在老位置,面前是老三样:过油肉、麻辣豆腐、拼盘。窗外,车如水去,万家灯火。
“老师,你知道不?登云进去了。”“啊?”“强制戒毒。真地为他惋惜呢。”
宋世英说:“这也许就是他必然的归宿。”
“我记得老师讲课时说过,货悖而入,必悖而出。那会儿小,听不懂,今儿好象真正地理解了。”
“登云,缺乏自制力的暴发户,他这类人呀,其实和滥官污吏殊途同归。好比数不清的苍蝇,嗡嗡嗡,嗡嗡嗡,以为天下都是他们的。临了临了,栽啦。”
计斗连连点头,“这大概就叫旁观者清吧,可怜的是,身在迷局中的人们永远不懂,还把局外人称作笨蛋傻瓜。”
十八
狭小油腻的出租屋。
曾经活蹦乱跳的孟登云,胡子拉碴,憔悴萎靡。二平一阵心酸。“出来了?”“唔。”
二平掏出五千块,“眼看年根了,买件新衣裳、打闹点吃喝。”
年三十,二平实在放心不下,对妻子说:“我去登云那儿看看。要不,把他叫来?”“自个儿定夺吧。”
登云坐在单人床边,碗里搁几根鸡腿,喝着呢。二十一吋的破电视,释放出欢歌笑语。“走走走,这哪行呢!”
好酒好菜,登云怎么也提不起劲儿,喝的多,说的少。
“登云,过年呢,先前的事就丢开吧。”
“兄弟,我孟登云,不愣不疯,咋走到了这步田地?唉,悔不该没听晓芬的话,没听你的话。罢了罢了,这不过是废话。我完蛋喽,你给了五千,跑哪了?”
“不说了不说了,喝吧兄弟,一醉解千愁。”
九九年三月的某一天,孟登云在注射海洛因时猝死。
草垛山,依然巍巍屹立,满山的红松翠柏已所剩无几,直升机在反反复复地盘旋,周围的老百姓都说,旋好几年了,探测罂粟呢。
孟八五坟头的白杨,已成合抱之木,登云的墓穴,就在父亲脚下。
帮忙的告辞了,三个人还留着:晓芬、豌豆、二平。
二平两眼红肿,手抖抖的,拿出唢呐,“兄弟,活着的时候,你不是爱听我吹的小曲儿吗?今天,我就送你最后一程――《大出丧》。”
曲调呜呜咽咽,悽悽惨惨,如同用榔头把钢针敲入骨缝,痛,痛彻心肺。
青山黯黯,惨阳如血。一阵风刮过,尘土飞扬。
“兄弟,走好。下辈子,咱哥俩一定要换个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