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王亚平 邵阳
文字的舞台
(纪实长篇小说连载之90、91)

【90 】
那天,㵲水河河水猛涨,可工地上急需卵石河沙。
白天,工地上已经没有河沙拌混泥土浆了。
而连日的阴雨,也使得露天码放的水泥受了潮。尽管水泥袋上有油布盖着,但这批水泥还得尽快地用掉,否则时间一长,这批千辛万苦催回来的水泥就得报废。
而隧洞里又急等着用混泥土被覆,材料再跟不上就得停工了。
晚上,红莉在整理床铺的时候,看见了压在被子下面的一本书,那是她借给杨阳的长篇小说《苦菜花》。不知道杨阳什么时候还回来的。
书被整理得平平整整,原来被弄卷了的书角也被仔细地弄平了。
红莉翻了一下,从书的扉页里掉出来两朵花。这是她上次送给杨阳的映山红,杨阳竟然还保存着。不过,现在已经变成干花了。
她记得杨阳对自己说过,他最喜欢的书中的人物是娟子。他说娟子既美丽温柔,又坚强勇敢。末了,他涨红了脸说,红莉姐,你就很像娟子。
红莉看着两朵压瘪了的花,无声地笑了笑。
她不知道这个善良淳朴的大男孩到底是怎么个真实想法,不过,自己是完全把他当作一个小弟弟来看待的。
她很喜欢这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那次背她来工地的时候,他背得最远。怎么让他放下来他都不肯。
后来把自己放下来的时候,由于体力不支,硬是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了。
她想起这两天杨阳拉肚子,不知道现在好一点了没有。
她从小药箱里找出来一些药片,想到男民兵住的工棚里去看看杨阳。
还没有起身,只听吱呀一声,晒垫做的门开了。杨阳走了进来。
一进来没有吭声,红莉喊了他几声他才在地铺上坐了下来。接着他们就像平时一样聊了一会儿。
红莉说:“杨阳,你好像有心事?”杨阳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忧郁的,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红莉也没太在意。他平常就是这副表情,很少看见他露出笑脸,总是一副淡淡的愁容。
她看见杨阳脸上有几处溃烂的红点,就说,别动,我给你抹一点磺胺软膏。她用手指轻轻地触了杨阳的脸。杨阳的皮肤很细嫩,有点像小孩子的皮肤。
那被抓破的几处是蚊子叮咬过的包。
山里的蚊子个头特别大,一叮就是一个大包,又痛又痒。而且,这种大蚊子不怕人,一落下来就叮,不吸饱血决不飞走,宁愿被你拍成肉酱。
连里的民兵们每个人浑身都有这种小红点。有的虽然好了,但留下了一个黑黑的疤。

实在是被山蚊子折磨得没有办法了,人们就用水泥包装袋挖三个孔,两个给眼睛,一个给嘴巴,然后套在头上,用来防蚊。休息的时候,每个人头上都套上一个,坐在地上抽烟聊天。远远看去,像一群恐怖的三K党。
前不久,家里的街道办事处组织家长来工地慰问。家长们按捺着想哭的心情赶到工地,却只看见一片脏兮兮的水泥袋。
连队干部们让他们取下来,他们不取。他们是约好了这么干的。开始的想法只是想搞点恶作剧。
当着家长的面,连队干部们是凶也凶不得,吼也吼不得,只好说,土坡上这一片人,我们也不知道谁是谁了。那个是你们的儿子,你们自己找吧。
家长们都哭了。
杨阳也哭了。因为他看到别的民兵都有爸爸妈妈来看他们。而他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奶奶。她年纪太大,已经来不了了。
沉默了一下,杨阳低声说,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着奶奶。一做梦就梦见奶奶。
梦见奶奶给他煮鸡蛋吃,煮熟的鸡蛋足足有一大碗。
奶奶说,眼睛快瞎了,是因为想孙子想的。一想就哭,一哭起来就是半天,哭得眼睛都看不见东西了。
红莉说,一定是你想奶奶想得太厉害了,晚上才会做梦的。你要是实在想奶奶了,你就请个假,回去看看她老人家。
杨阳摇摇头,说:“那哪儿行,现在工地上这么忙。”
红莉说:“你的病好些了吗?现在还拉肚子吗?”她触了触杨阳的肚子:“没事儿的时候,你就自己给自己揉一揉。”
杨阳说,我现在没事儿了。我奶奶的肠胃也不好,经常在半夜里痛得呻吟。都是过苦日子的时候吃糠咽菜把胃弄坏了。
红莉说,你的这件衣服怎么肩膀这儿又磨破了,脱下来我跟你补一补吧。说着就找出了针线。帮杨阳补起衣服来。
这件衣服是杨阳奶奶在杨阳上铁路之前,买了块特价的布尾子,亲手给他缝制的一件衣服。平时杨阳还舍不得穿,那天他那件洗了的破衣服不知道被山风吹到那儿去了,这才拿出来穿。
由于是廉价的布料,质量太差,才穿了几次就到处磨破了。
杨阳说,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没有看见奶奶穿过新衣服。她那件一年四季穿在身上的衣服,袖口处都补了三层补丁了。杨阳说着就掉下泪来。
他抹了一把泪水又说:“我就担心奶奶的身体,她老人家已经八十三岁了。唉,家里太穷了,也没有能让她老人家过上一天好日子。”
红莉有点诧异:“今天你是怎么了?口口声声老是说奶奶。等以后你找到工作,有了收入了,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杨阳说:“我以后——唉,谁知道以后怎么样。我要是有个什么——有个什么不好的事,她老人家可怎么办?
红莉说:“你胡说什么哪,呸!你也吐口口水,自己再用脚擦掉。行啦,带上这些药片,回去睡觉。”
第二天,㵲水河里的水更急,水位更高。这里的雨是停了,但是听说上游还在下大雨。但是,就算豁出来拼命也不能让三线铁路建设停工。
二十个民兵就冒险撑着船出发了。
那天,生病发烧的杨阳也去了,他是快要上船的时候拉下了别人,争着挤上船的。本来,背着药箱的红莉也已经上了船,她要去照顾杨阳和其他民兵。
但就在船要撑开的那一刻,杨阳突然就用力把她推下了船,说是坐不下了。

几个小时后,船装满河沙回来时,全连的民兵都等在河边,准备卸河沙。红莉也背着药箱等在那里。
船肯定是超载了,堆积如山的河沙压得船舷已接近了水面。就在大家提心吊胆的时候,船转弯了。转了弯就可以靠岸,船与岸相距已经不到一百米。
这时,上游突然涌下一股强大的激流。那股汹涌的浊流夹杂着枯木杂草直冲下来。
一个大浪打来,已经横过来准备靠岸的沉重的小木船打了个漩就翻了,连一分钟都不到,就像真实的电影镜头一样。就在全连人的眼皮子底下,二十个人全部翻到了河水里!
这么湍急的河水,谁也不敢下水去救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激流中沉浮、挣扎、呼救。
后来,陆续有十八个人爬上了岸。不见的两个人是杨阳和欧阳。偏偏这两个人是半点水性都不识的“旱鸭子”!
有人说,本来杨阳已经被人拉上岸了,可他看见欧阳挣扎着顺着河水漂,又一头扑向了河里。后来,他们俩就再也没有露头。
一天后,在距工地二十多公里的地方,相继找到了他俩的遗体。两个人都被洪水泡的面目全非了。
奇怪的是,杨阳的表情是那样的安详,就像在睡觉一样,半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据说,还过几天,他就满十八岁了。
出殡的时候,全团的民兵都来了。连附近的老百姓也来了上百人。连里的小伙子争着抢着去抬棺材,都想要用自己的肩膀来最后送一程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但特别能吃苦、特别关心人的好小伙子。最后送一程自己亲爱的战友。
红莉捧着杨阳的遗像,哭得成了泪人。她还边哭边喊:“弟弟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呀,你怎么不要姐姐了呀,你的老奶奶可怎么办呀!”
直哭得全体送葬的人群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他们被埋在宝塔山的山颠之上。
这里风景奇好,可以远观群峰云霭,近看田野村庄。
碧澄如练的㵲水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弯,悠然东去,脚下是由一连串的桥梁和隧道组成的壮观的湘黔铁路,就像一颗颗明珠,镶嵌在金色的项链上。
景致美得叫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 91 】
谢媛后来特意去山顶上看了那两座新坟,看望了那两个可怜的小兄弟。她去的时候,还专门带了一些用过了的草图纸,并且整整齐齐地裁成小手帕大小。
在坟前,谢媛一边烧纸一边流泪,说:“兄弟,你回不去了,你就代表我们连的一百八十多兄弟姐妹、代表我们邵阳二十四万铁建民兵,永远守在这里吧,永远守在我们用鲜血和生命建成的湘黔铁路上吧。”
马建忠说,不是说,好心的人有好报,可怜的人有天罩吗,这一家人是怎么啦。
谢媛说,那我们这些铁建战友回去后要常常去看奶奶。万一老人家有个什么,我们战友都要去送终。
马建忠说,这还用你说。
说到这里,谢媛已经止不住呜咽起来。马建忠好像得了重感冒,不停地吸鼻子。
谢媛说:“我常常想,有时候,人的生命怎么那么脆弱,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就阴阳两隔了。”
赵排长说:“不要再说了,我的汽车都要哭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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