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高考那年,我还差一年高中毕业,正是备战高考的关键时刻,学识渊博、教了我三年的语文老师也在积极应考,后来被一所重点大学破格录取了。
来接替语文课的彭老师,解放初期只上过高小,又曾在教师队伍里几进几出——很早以前教过小学,后来回生产队又当过政治队长和大队会计,两年前才重回小学教书。由于乡村中学师资匮乏,加上1977年高考后走了好几个老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替我们班的语文课,不得已才让彭老师来救急。
彭老师的到来,让我一下子觉得跳出“农门”的希望变得非常渺茫,面对即将来临的高考,我显得六神无主,心里塞满了焦躁和失落。对彭老师的课,我满是不屑和排斥,甚至认定他讲的课全都杂乱无章、不堪入耳。强烈的反感几乎让我放弃了平时最喜欢的语文,但凡他讲课时就干脆躲在课桌底下看小说。
结果可想而知,那年高考我以3分之差落榜,我们那个班也“剃了光头”。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把造成这一恶果的责任全都算在了彭老师身上。
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我被录用为村小学教师,彭老师也回到了他曾任教过的村小学,我和彭老师成了同行。我们虽同在一个乡教书,却很少谋面,即使到乡里开教师大会时偶尔遇上,我也只是出于礼貌,象征性地招呼一声。
15年后,由于工作需要,我调到彭老师所在的小学当校长,我们不但成了同事,我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我在上任后的第一次教职工会上,很客套地说彭老师德高望重,是我高中的老师云云,而他听了这话却显得很不自在。事后他对我说:“我怎么敢尊为你的老师啊,那个年代让我去教你们本身就是个错误,你不说出来,我是绝不会重旧事重提的……”言辞里满是谦卑。
他是五年级的班主任,教语文,教室紧挨着我的办公室。课间休息时,我常客气地为他沏上一杯茶,陪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喝茶聊天。其间他也不得清闲,不时有孩子来送检作业、背诵课文什么的。
我对彭老师虽然不失恭敬和客气,但却少了那份发自心底里的敬重。
有一天课间操后,我们坐在台阶上边闲聊边看着学生们在操场上玩耍,几个孩子疯跑着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只见彭老师扬着手大声招呼:“彭洁,彭洁!过来,快过来!”
一个吸溜着鼻涕的男孩跑了过来,他满头大汗,看上去似乎不太灵光,比同班的孩子明显要大得多。彭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面巾纸递给他,吩咐他擤擤鼻涕擦擦汗,又叫他解开外衣透透风,接着开始唠叨:“这么大的人了,要学会爱干净;冷的时候要知道添衣,热的时候要知道脱衣,不然会感冒;玩的时候不要满地疯跑,你这么大个子,撞到别人多危险呀……”
虽然刚来这个学校不久,对学校的学生还不是很熟悉,但彭洁我是认识的,看上去彭老师对他特别关照。他不仅课间休息时来彭老师跟前次数最多,而且多半还是彭老师主动叫他过来的,叫他过来也多是叮嘱一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情。
“他是您亲戚吧?”彭洁走后我随口问了一句。其实我在心里早就认定彭洁是他的孙子,只是怕彭老师难为情,话到嘴边才把“孙子”改成了“亲戚”。
“不是,他只是跟我一样姓彭。”没想到彭老师呵呵一笑。
这次是我不好意思了:“不是亲戚呀?呵呵,看您那样关心他,我还以为他是您的孙子呢!”
彭老师笑着告诉我,彭洁家是他邻队的,一岁多的时候高烧落下了后遗症,导致人长智不长,入学本来就比别人迟,加上成绩跟不上班,前后又留了两次级,所以比同班同学大好几岁。看他这样,父母本来想再生一个,无奈一次宫外孕让他们丧失了再要孩子的机会,他成了家里唯一的孩子。
彭老师最后长叹一声:“没有办法呀!再不妥的孩子也是别人家里的一代人呢!学不了知识就让他学点最基本的生活常识吧!”
想起开学初报学额时,好几个班主任都担心班里的残障生统考拖后腿,影响任课老师及学校的成绩排名,提出将那些“有毛病”的学生打入“另册”——不作学额上报,也就不用参加期末的统考(这在当时是不成文的“潜规则”,上级领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彭老师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这也是我后来误以为彭洁是他孙子的原因之一。尽管当时费了不少口舌,我还是把所有学生都上报了入学名额,但内心深处却觉得某些老师的要求“情有可原”,答应将那些“有毛病”的学生记在工作笔记里,承诺等有机会时作再适当处理。
彭老师的话让我感到很惭愧,继而对他的崇敬之情也油然而生——在有些人看来,彭洁这样的孩子就是拖后腿的累赘,而彭老师却看重他是“别人家里的一代人。”
我把彭老师的“再不妥的孩子也是别人家里的一代人”这句话,写成了条幅挂在办公室里,当作对照师德的一面镜子,凡是有新老师调来我们学校,我都要把这件条幅的来历讲给他听。
从这以后,学校再没有人拿特殊学生拖后腿的话题来当说辞。
我坚信,一视同仁不仅是孩子们应该享有的权利,也是体现教育公平最起码的原则,更是每一个学生不可剥夺的尊严。农村的孩子,因城乡资源分配不均,本来就已“营养不良”,假如其中的特殊学生还要受到歧视和克扣,还奢谈什么“教育公平”!
经常对着镜子照一照,才看得清思想里的污垢,才能清醒地认识到——百年树人,任重道远。
师德,应该是一面永不蒙尘的明镜!
作者简介:君 兰,祖籍益阳,现居洛阳,属虎。读中学时曾因家境贫寒一度辍学,务农、代课数年之后才圆了大学梦。喜欢阅读,常为人间真情感动,繁忙的工作之余也偶尔写点杂感,有少量散文在《桃花源》《三湘都市报》《湖南教育》《江苏老年报》《中国教师报》等媒体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