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眼睛(中篇)
(红色军魂系列之三)
杨西京 侯发山
走出去,穿上军装,祖国就是家乡的山水;返回来,脱下军装,家乡便是祖国的版图。
——曹鹤岭
一 飞来的巨款
这天是个周末。没有月光。东周市委大院静悄悄的,与白天的热闹、忙碌相比,好像换了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偶尔几个窗口亮着的灯光,朦朦胧胧,更加增添了这个大院的神秘莫测。威严,却不森严。
时令刚进入初夏,还带有几丝春意的空气,裹挟着院子里花池里月季的香味,透过窗纱,毫不客气地钻了进来。都是老相识了,杨伊洛没有理会这熟悉而又热情的气息,伏在桌前,精神十足地批阅着白天没顾上看的电文。这些电文,有下边报上来的请示和报告,有上边来的文件和材料,有大事,也有小情……
市委办主任到省委党校进修去了,身为常务副主任的杨伊洛,肩上的担子自然就重了,不比先前,除了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要把控全局。就像农村人讲的,萝卜虽小,长到了背(辈)上。这个位置的官衔不大,但却是个承上启下的重要角色。因此,他天天晚上到办公室值班,守着那部电话机。本来,家里租的房子也小,一家四口都回去,显得就跟春运的车厢,有点拥挤了。所以,他乐意值班,老婆和两个女儿也乐意他不回家。歪打正着。在外人看来,他是个敬业的机关干部。
等到杨伊洛全部忙完,才感觉到坐的时间久了,腰,还有背,酸,胀,微微有点疼。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那个短的指针已经指向“11”了。他站起来,打算到院子里走一走,活动一下筋骨。同时,顺便查一查门岗和办公室的值班情况。
天气不热不冷,没有关门,只挂一个遮挡蚊虫用的竹帘子。杨伊洛掀开帘子,刚迈出一步,突然踢到一个东西,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回过头,就着从帘子里透出的光亮,他看到罪魁祸首是个类似砖头大小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砖头”外边裹着报纸,他弯腰看了看,不像是炸药包。他轻轻摸了一下,感觉抱的不是砖头。他捡起来,没有砖头重,也不是太硬,但也有点瓷实。他四下看看,除了黑魆魆的绿化树,花池,没有一个人。他转身回到办公室,下意识地掩上门,揭开一层层报纸,三沓齐整的百元纸币,整整三万元现金!那时是1994年,三万元能够买一套大房子。
谁掉到这里的?他刚才只顾批阅文件,也没觉察到啊。不像是谁漏掉的!看刚才放置的位置,是偷偷塞到帘子里边的,像是专门送给他的。谁送的?如果收了,这可是行贿受贿啊。咋办?杨伊洛感觉脑袋一下子大了一圈。
东周市委大院所在地,古时为一块公地。民间传说,北宋仁宗年间,包拯到此地祭奠皇陵,曾在此过阴,审过一桩公案。百姓念其公正,在此捐资兴建一座“过阴阁”,阁前有一水池。水池有四奇:一奇,池水长清。即使常年不下雨,也不干涸,也不发臭。寓意包拯清廉不污;二奇,池里有红色河蚌,寓意包拯面黑心红;三奇,池里蛙声长鸣,寓意包拯终生为百姓鸣冤叫屈;四奇,池水可以治病。若谁患有皮肤病,来洗几回就好了,寓意包拯体恤百姓疾苦,愿为民分忧解难。所以,当地百姓称这个水池为“老包洗脸盆”。金兵抢掠宋陵时,“过阴阁”被毁。农业学大寨时,这个水池掩埋为田,被老百姓耕种多年。
东周市委和市政府一个大院,前院为政府,后院为市委。后院地势略高,前院到后院需上一溜台阶。当地人习惯地将政府称前院,市委称后院。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但是,自政府机关六十年代搬到这里后,一直以来,官场风清气正,从未有过什么白猫黑影,以致于成为洛邑地区其他县、区学习的榜样,不少纪委组织党员干部来学习取经。杨伊洛从部队转业到这里五年多了,听到的,看到的,也都是当代包公以及他们的事迹。
这个飞来的巨款怎么来的?莫非是试探自己是不是“包公”?也不可能,自己一不管人,二不管钱,手上无权,身无靠山。一个“丫鬟带钥匙的角色”,给自己送礼能弄成啥事?那么,就有另外一种可能,送这笔巨款要自己办什么事。一个小小的副主任,自己的事还办不了,又能给别人办什么事呢?杨伊洛想到了报警,想到了给主管领导汇报……最后,都给一一否定了。他知道,官场也是江湖,牵一发而动全身,弄不好要出大事。他从部队刚回地方短短几年,对东周官场这池水的深浅尚不清楚。他冷静下来之后,悄悄将巨款收藏起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笔巨款不是炸药包胜似炸药包,一旦处理不好,必将引爆东周市官场。
杨伊洛明白,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老鼠捞木掀——大头在后,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二 蛇缠古树
这个夜晚,杨伊洛从未有过的失眠了。
清晨,就在杨伊洛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叮铃铃”,“叮铃铃”,静止了一晚上的电话机骤然响了起来,把他给吓了一跳。他愣了有那么一两秒,知道不是在梦中,忙伸手抓过床头的电话——政府办张主任打来的,声称接到市公安局报告,九龙镇杏花寺村村民与房产开发公司各自聚集上千人,双方正僵持着,局势一触即发,随时可能发生械斗。
杨伊洛挂断电话,迅速穿好衣服,脸面也顾上处理,冲出大了门。这种雷厉风行的风格都是在部队养成的。再者,前院、后院两个老一都到省里开会了。他必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了解情况,以便及时向主管领导汇报,尽管拿出解决方案。
等到杨伊洛一路小跑赶到大门外,张主任的车已经轰鸣着在等候。
杏花村四面环山,特别是北边的九龙山,连绵的山峰刚好是九道,龙一样缠绕着,故称九龙山。九龙山呈环抱状,让人称奇的是第五道山峰,中间有一块斧削似的陡岩石,高有数丈,阔有十五丈,岩石上方有一双对称的狭长石窟,就像一双眼睛,瞅着山下的一切。若再细看,眼睛下边还有鼻子,鼻子下边还有嘴巴。有人曾攀上石人鼻子,钻进石洞,说里面能并排钻进三五个人。石洞到底有多深,没有人探测过。久为久之,当地人管这块巨石叫“石眼”。“石眼”前的开阔地带,人称“九龙锁凤”,说是风水宝地。这块风水宝地的中心位置座落着杏花寺。当地地方志在记述咸丰年间乱军犯境之事时,对这块地方,有这样一段文字记述:“……山行十余里,峰回路转,倏见烟火数家,鸡鸣犬吠,差似武陵风景……所居悉杏花村人。”
寺外耸立着一棵六百多年的柏树,树干需两个人才能合抱。近前细看,会发现树干上嵌有不少钉子,裸露在外边的部分已经锈蚀——据说这是早年间,当地村民为了防止有人伐树解板,故意钉上去的。树身上、枝条上缠绕着颜色深浅不一的红布条,那是一个个充满着希望的许愿条。不知道有多少愿望实现了,还有多少愿望仍在憧憬之中。树根周围护卫着一个用石头圈起来的池子。石头上边摆放着不少供品,有油炸的馃子,糖果,鸡蛋,等等。
等到杨伊洛他们沿着刚挖的一条山路赶到时,这里已经打破了往日的宁静和肃穆。
杏花寺村上百位村民护在大树前,与一二百名头戴安全帽的民工对峙着。民工的后边停着一辆工具车,一台钩机,一辆铲车。
九龙镇荣望宗书记正在村民那边,好像是在做村民的工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村民们的声音盖过了他——他们根本不理会荣书记,朝着民工队喷溅口水:
“这是俺们村的神树,谁也不能动!”
“谁敢刨这棵树,俺就跟他拼了!”
“说的好听,为俺村民好,坟前烧卫生纸——蒙鬼去吧。”
“你们的心真是比老鸹还黑!”……
村民嘛,本身素质就不高,还有的骂得更难听,祖宗八代在地下都不得安宁。
民工这边没有人嚷嚷,但钩机和铲车均已发动点火,随时可以碾压过去。司机故意加大油门,可劲地轰鸣着,使得这边的火药味不亚于杏花寺村民那边。
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奶奶,颤巍巍走过来,指点着那些安全帽:“谁的命大,敢来刨这棵树?前些年,有人来锯树,流出的不是锯末,是红血水。拉锯的人丢下锯就窜,比兔子窜得还快,回家后没多天,一个人的眼睛瞎了,一个人得暴病死了……”
杨伊洛走上前,搀扶着老奶奶,说:“大娘,消消气。”
老奶奶看了杨伊洛一眼,没好气地:“你算哪根葱?”
“我不是葱,韭菜也算不上。我、我是东周市……”杨伊洛给呛得红着脸,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听到一声尖利的长啸,是从杏花寺后边传来的。这声长啸像是发怒的山鹰,又像是暴躁的老虎。就在众人震惊、纳闷、张皇之际,两三条三四米长的蟒蛇从杏花寺后边游了过来,扭动着身躯,直奔老柏树。在场的人全都一脸惊恐状,四散躲开。蟒蛇到了供台前,几乎是风卷残云般消灭了那些供品,然后爬上老柏树,缠绕在枝杈间,垂下头颅,示威似的吐着长长的信子。
那位老奶奶回过神来,“噗通”一声,率先对着老柏树跪下了,嘴里念念有词:“神树保佑,龙爷饶命……”紧接着,那些村民也都跪下一片,对着老柏树磕头作揖,祈求保佑。在山民眼里,蛇是龙的化身,而龙,是神的显形。
这时候,那些民工们也害怕了,悄悄退却了。
政府办张主任悄声跟荣望宗书记商量着下一步的对策。
杨伊洛不便近前,信步朝杏花寺走去。
杏花寺无大门,有一个正殿,供奉着观世音菩萨,两间厢房,东边的厢房挂着个“杏花寺诊所”的白底黑字的木牌,两厢房门两侧雕刻着一副对联。西厢房:术著岐黄两圣业,心涵胞与一家亲;东厢房:人有稀奇病,寺藏绝秘方。院内四角四棵银杏树,遮天蔽日,若是夏天,院内不见一滴阳光,满地的阴凉。
诊所的门敞开着。
杨伊洛走进去,见到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剃着光头,一身出家人的打扮。这个孩子起身给杨伊洛行了个佛礼,说:“施主,师傅上山采药了。”
杨伊洛转身出门,迎面走来一个肩扛竹篓的人。两人相视一望,杨伊洛认出了对方。他就是老战友曹鹤岭。曹鹤岭跟自己一个部队,原在28团一营部当卫生员,两人见过几次面,并没深交。跟自己几乎是一前一后转业,平时都忙,也没联系过,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曹鹤岭率先打破了沉默,说:“屋里坐坐?”
杨伊洛慌乱地摆了摆手:“改天吧。荣书记还在那边等着呢。”
曹鹤岭也就没再强留,卸下背篓,走进了屋里。
杨伊洛发现,曹鹤岭的背篓里空荡荡的,一根草也没有。他回望着五色叠翠的九龙山,凝望着那双石眼,耳畔回响着那声神秘的长啸,不觉打了个颤。
三 章学植之邀
周一下午一上班,杨伊洛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荣锜镇党委书记章学植打来的,邀请杨伊洛晚上聚一聚。
这个电话让杨伊洛有点意外。两人平时往来稀松,聚一聚的机会不是没有,但,章学植设宴宴请杨伊洛的机会不多,真要屈指算来,可以说没有。
两人同为1973年的兵。当年,杨伊洛去了炮团,当了炮兵;章学植去了步兵团,当了步兵。章学植于1986年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短短两年时间,便成为荣锜镇的老一,党委书记。荣锜镇是个古镇,有传统手工作坊的历史:武王伐纣时,该地造牛皮盔甲相助;金兵侵犯时,当地造盔甲以助义军。改革开放之后,乡镇企业迅速崛起,有机械厂,有电线厂,有水泥厂,有耐火材料厂,有净水剂厂……短时间内,便成为全国有名的工业名镇。有了这么个渊源和基础,章学植有胆有识,有手腕,有魄力,自然而然也成了功臣,成了名人。东周市其他各乡镇常来荣锜镇学习、取经。镇里财政一硬,镇领导的腰杆就硬。那年代,似乎廉政这个词还没流行开,加上章学植善于上经营官场,下经营全镇企业界,更兼出手阔绰,接待有方:见面一包软中华,酒后留一幅墨宝,临走一个红包包。时间久了,章学植在东周官场便有乡镇“书记王”之称。这个称谓有多层意思,一是说章学植能干,有本事;二是说章学植待人接物上有一套,其他乡镇书记都比不上。等等。
接到章学植的邀请,杨伊洛答应了。“晚上就在启圣阁?好,章书记,我准时赶到。”章学植毕竟是领导眼中的红人,得罪他,等于得罪领导。
启圣阁是一座楼阁式的庑殿,位于荣锜镇北洛河岸边。阁内敬的是关公。这里原来是一座规模宏伟的大王庙,建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大殿及庑殿原为砖木结构。大殿三间,前有卷棚,里边壁画浮雕,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内供奉黄大王神像。檀香木雕刻而成,头戴玉冠,身穿真锦九龙蟒袍,腰束白玉八宝带,足蹬粉底朝靴,面目如生。黄大王实有其人,叫黄守才,偃师南乡夹河王家庄人,生于明朝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死于清康熙二年(1663年),是个水利专家,知道地下水的水脉,明了河道地势,在他活着的时候就传说他是河神,在睡觉时管黄河的事。怀庆、杞县为他立了庙。乾隆时封他为佑襄济王,道光时加封他为佑襄济显惠昭应王。大王庙的北配殿,敬塑关公,因此人们把启圣阁又称春秋阁。此阁平面呈正方形,为四阿九脊歇山抹角亭阁式建筑,共两层,顶上砌绿色琉璃瓦,四脊蹲踞鸱吻,四角挑檐,上掛铃铛,清风徐来,叮当作响。民国廿四年(1935年)秋,洛水大涨,大水将山门大殿、南配殿等冲毁殆尽,只有关公殿屹立无恙。民国廿六年(1937年),四方信士募捐重修大王庙,改砖木结构为砖石结构,大殿改为拱券窑洞式建筑,规模也小了许多。
野餐的地点在启圣阁院后的一块空地上。石桌子,石凳子,有人专门在一旁烧烤,各种调料的味道充斥着整个院落。
杨伊洛到地方后才发现,章学植单单请了他一个人。他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若说受宠若惊的话,惊的成分占百分之八十。
四 启圣阁野餐
章学植率先端起酒杯,满面春风:“杨主任,走一个!”
杨伊洛看了一眼酒瓶,是十年茅台。
杨伊洛看看眼前,左一包软中华,右一包大熊猫,迟疑了一下,说:“章书记,今天有何贵干?”
章学植一仰脸干了一杯,说:“杨主任,不说事,只喝酒。”
客随主便,杨伊洛只好干了一杯。
酒过三巡,两个人都了醉态。意识混沌,嘴上少了把门的,说话随意多了。
“杨主任,启圣阁供奉的除了黄大王,还有义薄云天的关云长。在我眼中,你就是咱东周市的关羽关云长!《三国演义》就有段颂关羽的诗。”章学植说罢,吟道:
“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天日心如镜,《春秋》义薄云。昭然垂万古,不止冠三分。”吟罢端起酒杯。
杨伊洛随即举起酒杯,对吟道:
“今人当学前人长,桃园结义刘关张。举杯高吟过五关,败走麦城需思量。”
章学植皱了一下眉头,说:“杨主任,你心善啊,比海绵都软。在咱东周市,谁不知道你杨主任有三个绰号,‘菩萨主任’,‘万能秘书’,‘甘草好人’?哪像我,本名好多人都还记不住。”
杨伊洛处在东周市的中枢神经,心肠好,人缘好,各方关系又熟,时间长了,便得了这三个绰号。似乎都是褒义,没有讥讽的意思。章学植的话很顺耳,像个痒痒挠,挠的尽是痒痒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三五杯下肚,杨伊洛有点飘飘然了。
章学植说:“杨主任,您知道,咱东周市组织部长的角色空缺有半年多了。近期,洛邑市委组织部要来咱东周市考察干部,从现有科级干部中破格提拔一名组织部长的人选,不瞒您说,我是候选人之一。但是,其中有一项是民意投票——”
话说半截,章学植不说了。
杨伊洛转身看看,那个负责烧烤的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院子里就他们两个人。他说:“章书记,您的意思要我帮您拉拉票?”
“杨主任,都是千年的狐狸,咱就别玩聊斋了!”章学植端起酒杯跟杨伊洛碰了一下,继续说道,“四大班子成员你不用管。全市29个乡镇,25个局委,共参加108人,乡镇正职每人500块,局委每人300块。这是信封,我都装好了。”
杨伊洛这才看清石桌旁边还有一个鼓囊囊的提包!顿时,杨伊洛的酒醒了大半。自己身在市委办,这一信息连听说都没听说,章学植却都开始活动了,他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他一个月工资不到三百元,哪里的钱?他的对手就这么厉害,值得他出血?杨伊洛说:“章书记,我想知道您的竞争对手还有谁?”
“荣望宗。”
怪不得呢!在东周官场,章学植和荣望宗属于两种类型的人,章学植喜欢走上层路线,深得领导赏识,但老百姓的口碑不好;荣望宗民间口碑好,但领导对他颇有微词。若是民意调查,章学植绝不是荣望宗的对手。
章学植似乎知道杨伊洛的心思,自言自语道:“古事比今事,要知今事通古事;戏情即世情,欲晓世情看戏情。”
杨伊洛知道,章学植说的这副联,是启圣阁大门口的对联。他站起身,佯装去门外小解,心里想着对策。接受?当然不能接受。拒绝,当然也不能。站在阁上西望,月光之下,波光粼粼。魏时曹植就在这里,望着这风景如画的洛水,灵感顿发,写出了千古不朽的名篇《洛神赋》。这里是章学植当年上初中的地方,他原来不叫章学植,因羡慕才高八斗的曹植,故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学植”……杨伊洛思索一番有了主意,转身回到石桌前,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故作口齿不清道:“章书记,你我战友,今晚咱以启圣阁为题来对诗,三分钟内一首,对不上罚三杯,对上奖三杯,咱一醉方休。”
“好。”章学植何曾把东周文人放在眼里,当即打开一瓶十年茅台,盛气凌人地说,我先开始,题目《咏曹植》:
“‘七步’传千年,一赋压万卷。落纸才八斗,下笔惊建安。兄无尧舜量,父不识愚贤。至今看洛水,洛神亦蹁跹。”
“好,好,好!”杨伊洛连连称赞,“你不仅是咱东周的政治家,也是文学家。”
“少拍马屁,该你了。”章学植不依不饶。
杨伊洛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我的题目——《咏黄守才》:
“功并神禹黄守才,抗洪治水驱天灾。《治水方略》留天地,伊洛源流引灌溉。脚踏禹迹毕生事,万家闾井安千载。举杯先敬治河神,魂留河洛万民爱。”
“好诗,喝酒。”
……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小时过去,两人喝得晕晕乎乎,说话都说不清了。直到分手,章学植忘了把提包给杨伊洛,杨伊洛醉得愣是没有想起此事。
回到办公室,已经是凌晨一点了。躺在床上,杨伊洛习惯地拿出传呼机,忽然发现传呼机上三个大字:鸿门宴
谁发的?杨伊洛惊出了一身冷汗。
五 “缓三秒”来电
第二天上午,杨伊洛因晚间喝多酒不舒服,泡了一杯浓茶,连喝了两杯,坚持处理来电来文。到了中午十二点,本打算简单吃点对付一下肚子,然后洗个澡,清醒一下头脑。他的前脚刚迈出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他的脚步又给拽了回来。
他忙拿起听筒:“喂,你好,我是杨伊洛。”
对方没有声音,话筒里只有电流的呲呲声,显然对方没有挂断电话。一阵压抑的沉默。一秒,两秒……
啊,“贺三秒”!杨伊洛一下子想起来了,忙说:“贺处长,今天怎么想起穷兄弟了?”
“贺三秒”本名贺宜秋,担任洛邑市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他和杨伊洛同年兵,1986年从旅干部科干事转回洛邑市。这个人老成持重,遇人从不先说话,先听人言、观其色,然后再搭话。打电话,总是缓三秒再说话。有人专门研究过,缓三秒,可以显威,显势,给对方一种威慑力。时间长了,熟悉的人便背后叫他“贺三秒”。
贺宜秋说:“没事,这会儿不知道咋地想起当年那件事了。”
杨伊洛愣了一下,说:“哦,我也想起来了。”
当年,杨伊洛为旅宣传科长时,因干得不错,上级准备提拔他为政治部副主任。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当地女青年跑到旅干部科告状,说杨伊洛与她有暧昧关系,要求部队处理他。那天是星期天,恰好干部科干事贺宜秋值班。听了女青年的陈述,他觉得事有蹊跷,便安抚好女青年,然后秘密调查,最后才知道是女青年说了谎,他在部队的相好,想争此职,故意授意她诬陷杨伊洛。贺宜秋坚持正义,向旅党委汇报了此事,处分了陷害者。后来,杨伊洛多次提出感谢贺宜秋,贺宜秋都给拒绝了。
贺宜秋说:“想起来就好。你不是一直想还那个人情吗,我今天就给你个机会。”
“贺处长,尽管吩咐,只要不是上天摘星星下河捞月亮。”杨伊洛把话说得满满的。
“哈哈,老战友绝对不会难为你的。这件事对你来说,绝对是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
“好,贺处长,您吩咐吧。”
“其实,也不是我的事,是咱战友的事,他是你的战友,也是我的战友。”
“好,没问题。没听外边说嘛,三种人关系最铁,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同过窗。”
“这就好,我还以为杨主任不食人间烟火呢。”
“哪会能呢。”
“都是老中医了,咱别整那些邪的。老章这人干得不错,能拉他一把拉他一把……再说,这忙只有您能帮!谁不知道您是东周官场的‘菩萨主任’、‘万能秘书’、‘甘草好人’?”
杨伊洛心中一冷,说:“贺处长,章书记有能力,领导对他又赏识,若是提拔,应该没问题。”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吗,老章还是有毛病的。我知道,因为干工作,得罪了不少人……哈哈,就这样,等你的好消息。”
“……”没等杨伊洛想好怎么回话,那边电话已经挂断了,传来了“嘟嘟嘟”的盲音。
跟电话的盲音一样,杨伊洛心里乱糟糟的。贺宜秋的这个人情,还?还是不还?何况,他又是自己的上司,若是不照办,怕是有自己的小鞋穿。若是照办,一举三得,皆大欢喜。但是,但是,这样做似乎对其他候选人不公,特别是荣望宗。有时候,官场就是这样。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唉,在官场,有时候人情就是子弹啊。怎么办?怎么办?杨伊洛的眉头越蹙越紧。章学植这人,在坊间流传着不少的版本,对此,杨伊洛心中始终像压了块石头,希望不是真的。但是,启圣阁野餐,贺宜秋的电话,似乎佐证了坊间的传言。
六 “愚公洞”
连续几天,一件事接一件事。杨伊洛有点招架不了。
这天一上班,他破例没有去翻秘书刚送来的电文,泡了一杯茶,望着袅袅的水汽,坐在那里发呆。
杨伊洛坐不住了,打算到九龙镇拜访一下荣望宗,一来看看古树的风波平息没有,二来叙叙旧,散散心。
司机开车把杨伊洛送到了九龙镇政府,却扑了个空,荣望宗不在政府。有人告诉杨伊洛,荣望宗书记在杏花寺村打洞呢。
一时间,杨伊洛心里感慨不已,心说若是全国几千万退伍军人都像荣望宗,社会就和谐了;中国的乡镇干部都像荣望宗,村民就有福了。
杏花寺村风景美,美中不足的是缺水。“三百人家九条沟,巴掌田地靠天收,山渴人渴鸡声哑,祖祖辈辈为水愁……”说的便是杏花寺村。由于地质原因,杏花寺村有史以来水源奇缺,也落下了“穷得屙屎都不生蛆”的名声,谁家姑娘找婆家听说是杏花寺村的,就会一口回绝。为了水,杏花寺村人尝试着各种努力。打的机井,因水位下降被闲置;修的引水项目,因为水源匮乏而弃用;开展屋顶接水,因为水质含氟过高而无法饮用……水,成为困扰杏花寺村人的一道魔咒。民间传说,龙多不下雨,就是因为九龙山这个名字,杏花寺村才缺水的。荣望宗不信邪,到九龙镇后,为彻底解决杏花寺村的缺水问题,走遍了那里的沟沟坎坎,攀山越涧寻找水源,甚至差点摔下数十米深的悬崖。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在山后找到了稳定的水源。荣望宗决定打洞引水。一石激起千层浪,质疑和议论铺天盖地而来——工程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粗略一算大概要几百万,你从哪里筹措资金?面对普遍质疑,荣望宗没有打“退堂鼓”,他组织党员干部和村民代表到林州红旗渠、新中镇杨树沟参观……回来后,“愚公洞”工程就上马了。“愚公洞”这个名字是荣望宗给起的,由此可以看出他的决心和信心。平时,他把镇上的工作甩给镇长,有时就和工人一起住进了帐篷,泡在工地,盯着工程。为了省钱,他和工人们一起吃挂面、馒头和咸菜……杨伊洛得知这些情况,要给荣望宗写篇报道。一来打算宣扬一下荣望宗,把他树为乡镇干部的榜样;二来,趁机呼吁一下,号召社会各界都来关心“愚公洞”的进展。
荣望宗坚决拒绝了,说等到“愚公洞”贯通那一天再写不迟。尽管如此,杨伊洛在撰写荣望宗的报告文学时,没忘了“愚公洞”这一笔。
杨伊洛没有打道回府,在街上的商店购买了一箱面包和一箱火腿肠,直奔杏花寺村。
车停在了杏花寺门外的老柏树下。杨伊洛和司机一人带一样东西上山了。
杏花寺村的美景,尽得造化之神奇,纯粹,本色,天然。可惜,几年前,山脚下因采矿给挖的千疮百孔,着实不美。杏花村北边的九龙山,峰峰见奇,山山见异。有的气冲宵汉,险峻雄伟;有的凸于绝壑,小巧玲珑,清幽秀丽,阳阴之气、刚柔之美兼具,两种风格和诣统一,相得益彰。已经是初夏,远远望去,像是给披了一件绿色的绒被。三百多户村民大多聚集在环山的小盆地之间。不时看到黄鹂、金翅雀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鸟展翅从头顶飞过;野兔在山梁上奔跑、嬉戏,野松鼠在山涧地头捉迷藏;三三两两的黄牛从小道上走过,悠闲自得;远处传来零落的鸡叫声和狗吠声,简直就是一幅活灵活现的生态画卷。时间几乎凝固,远离尘世的喧嚣,生命仿佛融入山水之间……
越往山上走,钢钎敲击石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到了现场,杨伊洛发现,“愚公洞”已经有百十米深了,黑乎乎的,看不清内容。不断有工人推着独轮车往外运送石渣,洞口上方漂浮着白色的烟雾。
等到荣望宗从洞里出来,杨伊洛差点没认出他来。
荣望宗头戴安全帽,浑身上下白乎乎的,脸上的汗水一道一道的,汇聚到下巴那儿,“吧嗒吧嗒”往下滴。上衣都给洇湿成了地图……冷不丁一看,完全是个地道的民工。荣望宗对着杨伊洛一笑:“不在办公室呆着,来这儿弄啥?”
杨伊洛心一软,眼泪差点滚出来。
这时候,曹鹤岭晃悠着两个水桶出现了。荣望宗说:“难为鹤岭了,天天往工地送凉茶。”
这时,见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匆匆跑来,向荣望宗耳语几句,荣望宗歉意地对杨伊洛挥挥手:“有急事,明天见。”
晚上,一进办公室,开始翻阅当天报纸。其中有洛邑市军转办寄来的《优秀退伍军人报告文学集》。杨伊洛打开看了一眼目录,内有自己采写的第二届全国优秀军转干部荣望宗的事迹。
杨伊洛的心情一下子阳光起来。当他翻阅当地的报纸时,心情顿时乌云密布——当地报纸头版头条刊发了一篇关于荣锜镇工业快速发展的文章。无疑,歌颂荣锜镇,等于给章学植唱赞歌。
杨伊洛叹道:舆论上的对台戏,开始啦。他决定,第二天再到杏花寺走一遭,跟曹鹤岭唠叨唠叨。
七 还愿
天气转热,柏树的枝头挂着勃发的生机和气息,在深绿色的基础上,冒出了浅绿、嫩绿。距离地面的枝头上又缠了不少红布条,在微风中飘浮,好似在向希望招手,在向幸福奔跑。
曹鹤岭似乎知道杨伊洛要来,就在院子里等着他。
“咱就坐在树下吧?屋子里地方小,乱。”没等杨伊洛表态,曹鹤岭说罢就朝柏树走去,坐在了护树的石台上。
客随主便,杨伊洛走过去,挨着曹鹤岭坐下来。
“善不藏言”,杨伊洛心里不装事,忍不住说道:“1986年转业,你身为干部,为啥不让组织安排?你身为军医,不去县医院,咋来这荒山野岭开诊所呢?”
“还愿。”曹鹤岭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还愿?”杨伊洛扑闪着眼睛,眼神里充满了一个个问号。
曹鹤岭轻轻叹了口气,开始讲述他的身世。
原来,曹鹤岭出生后,长到三岁还不会说话,家里人都以为是个哑巴。那时候家里穷,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钱去寻医问药?一天,一个外地的阴阳先生来村里掐指算卦。大家都知道,这其中有真有假,假的多,真的少。若是真的呢,岂不错过了机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此,母亲让先生给曹鹤岭看看。阴阳先生没有对曹鹤岭“望闻问切”,他在曹家正转一圈,倒转一圈,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然后对曹鹤岭的母亲说:“给这孩子认一百个干娘,便可化解此难。”曹鹤岭的母亲为难了,认一个两个好认,认一百个干娘却是难事。阴阳先生指点她,认一棵“柏树”为干娘,便是一百(柏)个干娘;柏树生命力旺盛,寿命长,可以保佑曹鹤岭健健康康,无病无灾。母亲信了,就带曹鹤岭来到这棵老柏树下。母亲摆上供品,燃着香,按住曹鹤岭的头让他跪下。曹鹤岭的双膝落地,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娘!”曹鹤岭长到六岁那年,有一天上山割草,不小心摔下山崖,没有外伤,昏迷不醒。他母亲又来柏树前烧香磕头。过了三天,曹鹤岭醒转过来,一点事没有,像睡了一觉一样。尽管有“干娘”的呵护,他却体弱多病,村里人说他是“药布袋”。村里有位“百草爷”,是三村五里有名的中医,曹鹤岭没少吃他熬的中草药。曹鹤岭父亲病故,他在部队都没请假回来。“百草爷”去世,曹鹤岭请了探亲假回来送行。当时,杏花村全村,可以说人人挂孝,家家出动,给这位一辈子把心掏给了三村五里的老中医送行。
讲到这里,曹鹤岭说:“不管迷信不迷信,我发下誓愿,一辈子要呵护这棵古树,呵护九龙山,种植中草药,治病救人,把‘百草爷’的事业继承下来。前写年,全村百姓推选我当选村主任,我因行医心切,都给推了。今年年初选举的时候,百姓再次高票推选我,镇党委也找我谈话,我推辞不掉,只好接任。既然接任,我也打算为杏花寺村的发展出点力。”
有这等奇事。杨伊洛不觉叹了口气,说:“你把妻子孩子丢在县城,住在这里,毕竟不方便。”
“习惯了。”曹鹤岭淡淡一笑,继续说道,“嘉庆县志记载,此地有21种宝贵的中药材。因气候和环境变化,有的已经绝迹了,我打算恢复这些药材的种植。”
“杏花寺村的人应该感谢你才是!”杨伊洛由衷地说。
“只要不记恨就行!”曹鹤岭幽幽地说。
杨伊洛扑闪着眼睛,不解地问:“此话怎讲?”
曹鹤岭指了指后边的九龙山,说:“看似石山,都是有价值的矿石,铝矿石,石灰岩,石英石,铁矿石,多了。前几年,一些人利欲熏心,私挖乱采,毁了植被,破坏了生态,到头来受惩罚的还是这里的山民……我回来的第二年,上书镇政府,成立了专门的管理机构,这才阻挡了无序开采。近年来。由于环保力度的加大,已经停止采矿了。”
杨伊洛恍然明白,说:“这事我听说过。我又听说,每当那些采石工人放炮时,总会从石眼里钻出一些蟒蛇惊吓他们。有这事吧?”
曹鹤岭没有接杨伊洛的话茬,说:“咱市有个房地产商,当年就是靠着非法挖矿发的财。”
杨伊洛忽然想到,那时候,也就是这里疯狂挖矿的时候,正是章学植在九龙镇当镇长的时候。
“这个开发商在东周市、洛邑市都有楼盘,有人说他背后有靠山。”曹鹤岭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杨伊洛。
看情形,曹鹤岭似乎知道答案。
“靠山?谁?”杨伊洛悄声问道,同时心里边打着小鼓,莫非靠山就是章学植?
曹鹤岭笑了,说:“我不在官场,咋会知道?许多事情绝非偶然,我们又能知道多少?别打听了。”
这时候,杨伊洛上次见到的那个小孩子端着两杯茶过来了。
没等杨伊洛问,曹鹤岭便解释说:“你知道嘛?这个孩子原是个孤儿,父亲也是一位烈士。他错过了上学的年龄,现在守着杏花寺,跟我学医。”
杨伊洛轻轻“啊”了一声,觉得曹鹤岭不一般,身上有着太多的谜。
八 车祸风波
杨伊洛回地方工作多年,身处区域政权重地,官场的潜规则还是知道不少。
章学植这七八年间,先后当过两个镇的镇长,一个名镇的两年乡党委书记,大约算算,仅逢年过节,以及平时的礼尚往来,拉票贿选的费用还是能出得起的。门口那三万元难道也是他送的?不像啊。
杨伊洛正在办公室胡思乱想,老三兄弟闯了进来,话未说,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杨伊洛怔了一下,从洗脸架上扯下毛巾让三弟擦泪:“别急,慢慢说。”杨伊洛知道,乡下人,平时几乎不联系,一旦联系,大多都是不好的消息。
果然。
“大哥,二哥被车撞了。”老三兄弟一边说一边擦泪,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人呢?人在哪?有事没有?”杨伊洛不由得两腿颤了颤。
老三兄弟说:“人在医院,全身多处骨折。”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杨伊洛松了口气。
老三兄弟苦着脸,说:“车主跑了,一时也找不到。可是,二哥等着手术,医院让缴费呢。”
杨伊洛兄弟三个,他是老大,从军后,父亲带着老二、老三,在家种地,没少作难。换句话说,老二、老三不但承担了家里的所有农活,还帮他养活了二老,替他尽孝。因此,回到地方后,尽自己所能帮助两个兄弟。两个兄弟没有别的技术,也没上过几天学,这几年在市区卖小吃维持生计。二弟昨晚回乡下老家,今天早上来市区,趁一辆顺路的三轮车。没想到,在下个陡坡时,刹车失灵。在车即将跌入深沟的瞬间,开车的跳车了,二弟随车掉到沟里,给摔成了重伤。
市医院距政府大院不远,隔着两条街。杨伊洛随着老三兄弟来到医院,老二兄弟已被送到重症监护室。
医院院长马向峰也是杨伊洛的战友,刚想去找他,心想算了,不给人家添乱了,便掏出身上的二百元交给三弟:“这个月刚发的工资,你先拿着,我回去借。”
回到办公室,拿着电话机的话筒,却想不起该跟谁借。回家务农的战友,肯定不行,只有在职的可以试试。贺宜秋?不行。不是不行,自己开口借钱,他肯定会给。关键是他求自己的事,自己还没给落实呢。不行,不能打给贺宜秋!章学植?也不行。自己拒绝了人家,咋在低三下四去求人家?不中,不能打给章学植!荣望宗?不行!为了给“愚公洞”集资,他把闺女几十元的压岁钱拿了出来,他把老婆卖头发的钱都拿了出来……不能,不能向他开口。曹鹤岭?倒是可以试试。不过,自己对他不甚了解,不能贸然行事。他看了看屋角的柜子,那里倒时放着三万元巨款。但是,那是定时炸弹,他若动用,必定爆炸!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杨伊洛叹息一声,放下了话筒。就在话筒刚刚放下,骤然想起的电话铃声吓了他一跳。一时间,他吓得不敢去接。
电话铃声固执地响着。
杨伊洛不敢怠慢,拿起了听筒——在那个年月,电话是上通下达的关键桥梁。他曾对办公室要求,不能漏掉一个电话!
电话是马向峰打来的。他说:“刚才章书记来医院看望一位朋友,听说了你三弟的事情后,代缴了两万元的住院费。他说战友情一辈子,让你不要想那么多。”
“啊……”杨伊洛张嘴说不出话来。
马向峰不以为然地说:“章书记说了,你帮过他不少忙……礼尚往来,人之常情,都是应该的。”
放下电话,杨伊洛的传呼机响了:杨兄,该出牌了吧?贺。
“啪”,杨伊洛手中的传呼机掉到了地上。他彻底懵了。如果说贺宜秋给他打的第一个电话是一支人情令箭,请他帮章学植的忙。那么,这个传呼信息,就是一发官场炮弹!
九 塌方事故
这一天,九龙镇杏花寺村出现了少有的热闹。镇领导来了,市领导来了,110来了,120来了,消防队来了,防暴队来了——“愚公洞”塌方了!
救援已经开始。地方受限,只能使用一台铲车。铲车轰鸣着,不停往外倾斜那些掉下来的土渣碎石。警戒线外边,不少老人和孩子在哭嚎,他们是那些被埋在洞里的民工家属。
市长、市委书记站在洞口不远处,铁青着脸。昨天才从洛邑市开会回来,今天就来个这么大的“见面礼”,心里会好受?能有好脸色?杨伊洛站在一边,不住地瞅他们的脸色。尽管有领导在,他的心同样紧绷着,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命关天呐。
“荣望宗呢?把他叫过来!”市委书记发现了杨伊洛,朝他吼道。
杨伊洛看了市委书记一眼,说:“开铲车那位就是。”
市委书记瞄了一眼,没有再发火。
市长说:“换个人,让他过来。”
杨伊洛“嗯”了一声,没等他动身,早有人去通风报信了。
荣望宗一边扑打着身子,一边快步走过来。
杨伊洛心疼不已。心说,这下子荣望宗彻底完了,别说提拔,能保住现有职位还得另说。
市委书记盯着荣望宗,不动声色地说:“里边几个人?”
“七个。”荣望宗说罢,垂下了头,一副罪人的样子。
“确定?”市委书记拧着眉头。
“确定。”荣望宗仰起脸,“书记,市长,这次事故我全部负责!”
市委书记没有接荣望宗的话茬,扭脸对杨伊洛说:“向上级如实汇报事故信息。”
杨伊洛应答着,然后走到一边,给有关部门拟发上报的信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抢救还在进行中。
那些被埋在洞中的家属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亲人死活不知,他们也不敢哭,不敢闹,但他们无声的眼泪,悲戚的表情,说明他们对救援的成功也不是抱太大的希望。
章学植带着一辆皮卡车过来,车上装着几箱矿泉水、饮料,回郭镇肉合,西义兴卤肉,芝田牛肉。
市委书记和市长没有正眼去瞅章学植,两双眼睛同时盯着一个地方,那就是塌方的洞口。
章学植也知趣,走到了杨伊洛身边。他说:“杨主任,抢险还需一段时间,别的忙我帮不上,带来了一些吃食。”
不管章学植出于什么目的,这时候杨伊洛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真心真意地说道:“章书记,谢谢!谢谢!”
“听说埋进去好几个?荣书记这下惨了。”章学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杨伊洛说。
这话啥意思?幸灾乐祸?杨伊洛心里跟吃了只苍蝇不舒服。
突然,九龙山的半山腰——石眼那里,传来一声尖利的长啸,跟上次杨伊洛听到的一模一样。远远望去,那里站着七八个人,因为距离较远,看不清面目。
几个人像是在那里呼叫,隐隐约约,好像他们在喊叫:“我们得救了,我们没有死……”
半个小时后,几个人跌跌撞撞下山了,曹鹤岭走在前边,后边是被埋在洞里的七个民工。
在全场的欢呼声中,杨伊洛走近曹鹤岭,从他那里知道了事情真相:塌方事故后,曹鹤岭打算上山看看。就在他走出门的时候,一条大蟒蛇出现在院子里。看到他出来,大蟒蛇转头爬了几米,回头看到曹鹤岭愣在那里,便也不动了。曹鹤岭似乎明白了什么,跟着走了过来。蟒蛇见状,转身继续爬行。走走停停,把曹鹤岭引到石眼那里——石眼后边的山洞弯弯曲曲,想不到,竟与打了大半的“愚公洞”相通!
十 神秘的缴费
杨伊洛正在办公室修改着九龙镇报送来的《“愚公洞”施工安全措施实施细则》。桌子上电话机“叮铃铃”响起来。
贺宜秋打来的。
“贺处长,有何指示?”杨伊洛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主任,说话方便吧?”
“贺处长,您说。”
“杨兄,老实讲,我都替你感到不平啊。”
“贺处长,此话怎讲?”
“杨兄,你在副主任这个位置也有几年了吧,一直不挪窝,不是你没能力,也不是你没水平。说句玩笑话,你是藏獒撵兔子,要跑有跑,要咬有咬。要不,也不会有两三个绰号。这个绰号,看似抬举你,实则也有嘲讽的意思。”
“贺处长,我知道,我知道。”
“杨兄,你想过没有到底是为什么?”
“咱德才不够……”
贺宜秋哈哈大笑,随之高谈阔论:“当官者需具备三点:第一,都要有知识,有见识,有本事;第二,有关系圈子;第三,有手腕。此三者,官场必备也。没有第一点,便无做官之基;缺乏第二点,便无上升之梯;无三,难于青云步步。而你,只有其一,没有其二、其三。而我和章学植,则三者俱备。”贺宜秋哈哈笑着,给杨伊洛传授为官之道。
“是,是,是。”
“是个屁!跟你实话说了吧,就是因为你有时候在有些事上不会变通,一根筋。因此,你没有融进那个圈子。俗话讲,跟着老虎吃肉,跟着狗吃屎。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不过,适当时候,我会替你说话的。谁让咱是战友呢?放心好了。你办事,我放心。不。不。我办事,你放心。”
贺宜秋把电话挂了半天,杨伊洛还拿着听筒在发愣。不能说贺宜说的不是实情,东周官场,形成了人人心知肚明的“镇域帮”,也就是贺宜秋所说的圈子。说实话,杨伊洛不想进入这个圈子。因此,平时干活,总有人想起他;提拔使用,没人想起他。这次,是他进入这个圈子的机会,也是他跳进这个圈子的关口。这个圈子的人情阵,或明或暗向他发起重重进攻——此时可以肯定,那三万元巨款绝对与这次提拔干部有关。多年来,他一向洁身自好,自比为东周官场之莲,难道这一次真的要随波逐流?
就在杨伊洛胡思乱想的时候,三弟来了。
“啥事?”杨伊洛吓了一跳,以为二弟在医院又有了麻烦。
三弟摇摇头,一脸喜色地说:“大哥,车主向医院缴了两万,这下后续费用不用愁了。”
杨伊洛疑惑地说:“车主不是逃逸了吗?难道良心发现了?听说车主家里难,三轮车的车款还欠着人家,他去哪弄的钱?”
听杨伊洛说罢,三弟也是一脸的茫然。
杨伊洛把电话打给马向峰确认。马向峰说:“杨主任,真的是肇事车主缴的。”
“马院长,您也忽悠我啊?”尽管马向峰说得信誓旦旦,杨伊洛还是不相信。
果然,马向峰的话锋转了,说:“杨主任,您就不用问那么多了,反正您二弟的账上有钱。”
挂了电话。杨伊洛还在发愣。这一次的2万元真的是肇事车主缴的?若不是肇事车主又会是谁呢?要不要用这2万把章学植的给还了?对,解铃还须系铃人,让马向峰退给章学植,得卸掉这座人情山。
十一 九龙山
市委办常委主任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了,杨伊洛以照顾二弟为由请了三天假。
杨伊洛先到医院看望二弟。二弟也没有什么大碍,静养为主。杨伊洛彻底放心了,决定趁此机会到杏花寺去找找曹鹤岭。这一段,他心里装得太多太满了,需要找人倒一倒,曹鹤岭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坐出租来到九龙山下,杨伊洛步行上山了。
“愚公洞”的工程又开工了,不时看到有工程车“突突突”地上山。幸亏那次塌方有惊无险,荣望宗才躲过一劫。幸亏是造福子孙的工程,重新修订了各项规章制度和安全措施,经安监部门验收后,工程二度上马。
时令已是初夏,走了一两里路,杨伊洛的身上开始冒汗了。他便放慢脚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路两边都是一小块块山地,有的山地小得只能站下一头牛。农村出身的杨伊洛知道,在那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里,村民稀罕的是土地,哪怕石缝里能种两三棵玉米或者是高粱,也绝不放过。他们知道,有时候,那是救命的。此刻,地里的春作物,油菜、小麦之类的,都已收割。按说,这个时节该点种玉米或者豆子了。杨伊洛发现,在地里忙活的乡亲,种植的好像不是秋庄稼。
“老乡,种的啥呀?”杨伊洛问一位脸色黝黑的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手掌一挥,憨厚一笑:“桔梗。”
“桔梗?中药材?”杨伊洛重复了一句。
“这几块种的都是桔梗。”中年汉子指了指东边,“那几块种的板蓝根。”
“经济作物,不错。”杨伊洛点了点头。山区这些地,贫瘠,干旱,种庄稼是种一葫芦打两瓢,产量极低,种植药材倒是不错的选择。回头写份报告,让领导看看,若是能在东周市的山区推广,倒是不错的选择。
杨伊洛又说:“你们自己想的主意,还是乡里让搞的?”此刻,杨伊洛想到了荣望宗,他以为这样为民着想的谋略只有荣望宗能想到。
“是寺里的曹医生,就是俺村的村主任让搞的。”中年汉子又是赫然一笑,笑中充满了感激。
杨伊洛惊讶地说:“曹医生?是曹鹤岭?”
中年汉子点点头,望着北边的山峰,说:“曹医生把这九龙山峰规划成花果山,第一道峰叫菊花峰,全部种植菊花;第二道峰叫当归峰,全部种上当归……那些沟也都设想好了,核桃园,柿子洼,苹果沟……再过五年您来看,只怕您都不想走了。”
“曹鹤岭啊,曹鹤岭啊。”杨伊洛感慨连连,想夸夸他,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儿。
中年汉子看出了杨伊洛的意思,说;“曹医生说,过去我们不知道保护大山,一味地索取,乱砍乱伐,乱采乱挖。我们欠大山的太多了……”
这时候,山上传来一声尖利的长啸。这声长啸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熟悉。杨伊洛一时想不起来了。
“曹医生!”中年汉子循声望去,一脸欣喜地说。
杨伊洛恍然明白,不解地问:“他要干什么?”
中年汉子说:“老柏树下有了供品,他招呼那些蟒蛇来吃哩。”
等到杨伊洛来到杏花寺,没有见到曹鹤岭,只见到了那个孤儿,曹鹤岭的小徒弟。他对杨伊洛说:“师傅外出巡诊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杨伊洛噗嗤笑了,说:“巡诊?”
小徒弟说:“师傅外出巡诊,一方面可以采些药材,一方面可以给那些出行不便的老人看病,还可以及时阻挡那些破坏大山的人。”
杨伊洛下意识地朝九龙山望去,望着那双石眼。那双石眼大大的,圆圆的,黑乎乎的,却分外传神,似乎蕴藏着无尽的秘密。
十一 匿名信
“愚公洞”工程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又遇到了难题。按农村人的话来说,那是妮儿穿她娘的鞋——前(钱)紧!
市财政已经划拨了一笔,再给已是不可能。尽管如此,荣望宗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找主管领导缠磨,主管领导苦着脸说:“你以为财政上的钱像老母猪的奶头啊,谁想咂两下就咂两下……全市工作千头万绪,财政上的那点钱点眼都不够。别指望市了,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荣望宗不死心,还想再争取。主管领导说:“同样是乡镇,人家荣锜镇一年上缴税收几千万,九龙镇呢,完不成税收不说,还要财政补贴,说不过去啊。”荣望宗无望,便在全镇干部群众中掀起了“我为九龙镇花果山出把力”的捐款活动。
这个活动开展后,除了荣望宗和几个镇干部外,一时间,响应者寥寥。
杨伊洛得知消息后,想到了那笔3万元的巨款。此时捐出去,假如将来纪检部门追究责任,自己又没用,用到了公益事业上,应该不会有问题。就这样,杨伊洛思前想后,为稳妥起见,把这笔款以“立早”的化名捐了出去。同时,随款寄出了一封信。
“九龙镇的父老乡亲们,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我是九龙镇人,长大后虽一直在外工作,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故土,思念着家乡。我忘不了小时候,跟小伙伴一起上树摘酸枣,一起爬山撵兔子;我忘不了小时候,当我饿了,走到哪一家都有吃的,尽管是一个红薯,一块玉米饼,一碗糊糊汤……那种浓浓的乡情是城市没有的。尽管我离开了家乡,时常关注着家乡的变化,从报纸上,从广播里,从口信里,为家乡出了一个大学生高兴,为家乡修了一条路高兴……那种感受只有在外的游子才能切身体会得到。几年前,我从外地调了回来,有机会亲近家乡的泥土,听到熟悉的乡音。当我回到家乡,看到故乡童年的九龙山,特别是山脚下被开挖得满目疮痍的时候,我流泪了;当我得知乡亲们的日子还不富裕,我的心疼了。近来,听说九龙山要被开发成花果山,‘愚公洞’要为村民们引来甘泉水,我又流泪了,那是激动的泪,高兴的泪,感激的泪,思乡的泪。当我得知‘愚公洞’缺乏资金,镇里组织捐款活动,我手里有一笔3万元的意外之财,全部捐了出来。在此,我发出倡议,不管你是龙还是虫,多个蛤蟆四两力,只要咱们所有家乡人联起手来,就没有过不去的山,没有越不过的坎。我相信,我们的家乡一定会越来越好,九龙山一定会成为绿水青山,一定会成为人人羡慕的花果山!”
荣望宗如获至宝,忙将这一信件印发上百份,张贴到政府大院以及九龙镇各村。
这封信,掀起了一轮捐款热潮。捐款数目远远超过了预期。有钱好办事,“愚公洞”工程更换了设备,增派了人手,快速、有序地往前跟进。
十三 三张照片
杨伊洛根据荣望宗的事迹撰写的报告文学在洛邑晚报头版刊发了。
杨伊洛看着报纸,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不是说闺女找到了婆家,而是此举,无疑会成为老战友的加分项。老战友啊老战友,别的忙我帮不上,只有这点能力啊,但愿能助你一臂之力。九龙镇的池水太浅了,养不了你这条龙啊,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咱东周市需要你这样的人,咱东周市的父老乡亲需要你这样的父母官。
杨伊洛拿着报纸正在感慨的时候,收发员给杨伊洛送报纸来了。若搁往常,收发员放下报纸就走了。这次他却没走,他迟疑了一下,说:“杨主任,这封信有点反常。”杨伊洛放下手头的报纸,这才看到放在桌子一角的那沓报纸上边有个大信封,封面上打印着收信人的地址和名字,没有发信人的地址,显然是匿名信。
杨伊洛心一紧,问收发员:“其他领导有没有?”
收发员讨好地般地说:“都有,还没送。”
杨伊洛心里松了一口气,满意地点点头,对收发员说:“匿名的信件先送到我这里。”杨伊洛到市委办后,就怕有人散发传单或者是乱写信件,扰乱领导正常的工作,故此,特意授意收发员,每天的信件先送他个人的。稍晚,再送其他领导和科室的。另外,如有匿名信或传单之类的东西,务必提醒他。
待到收发员走后,杨伊洛拆开一看,是三张照片,一张是荣望宗在办公室和一个年轻女孩子,像是在谈话,中间隔着一张茶几的距离;一张是一个女孩子和荣望宗拥抱的照片,只能看到女孩子瀑布般的头发,看不到的面孔;第三张是赤身裸体的荣望宗和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女人并排躺在床上的照片。
杨伊洛大吃一惊。
真的?假的?杨伊洛认真分辨三张照片,从那张裸照上看出了端倪,荣望宗的脖子下边没有阴影,头像是嫁接上去的。显然,是假的。一张是假的,其余两张有待鉴别。毫无疑问,这是有人在陷害荣望宗。
听到敲门声,杨伊洛忙把照片收了起来。收发员进来了,抱来一摞同样的匿名信件。大约有三四十封,四大班子全部成员,每人都有。
好险啊!杨伊洛抽了一口气。他交代收发员,匿名信件不要对任何人讲,包括自己的老婆。
杨伊洛判断照片是假的,但又不敢确定。当即,编了个理由,去邻县的公安局找老战友张嵩山。在张嵩山那里,经过技术鉴定,三张照片全是合成的。
既然是假的,杨伊洛彻底放心了,他回到政府大院后,悄悄安排收发员:“匿名信件先送给四大班子领导。”他明白,四大班子领导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自然也会怀疑真伪,也会安排人调查的。
十四 贺处长吹风
传言章学植要当组织部长的消息不胫而走。
电话比往日热闹起来,有咨询的,有猜测的,有的直言不讳,开门见山,大多都是怕章学植马屁的,甚至直言不讳替章学植说情。从这些电话看来,章学植做了不少工作,志在必得。
半夜,贺宜秋打来电话。
“前几天,章学植请咱老乡领导吃饭了。章学植可真够朋友,席间,他向老乡领导汇报了荣锜镇的工作,并特意提到你,说你德才双备,英雄却无用武之地。”
杨伊洛明白,他说的老乡领导是洛邑市委乔副书记。
“章学植对杨兄十分敬佩啊。”
“谢谢章书记的赏识。”杨伊洛心里冷笑。
“章学植还说,武装部现归地方政府管,咱市武装部缺政委,他给乔书记推荐你去当政委。乔书记对你很感兴趣,让我约个时间,咱们聚一聚,聊一聊。”
当年,贺宜秋在部队混得风光,正准备提拔组织科科长时,却主动要求转业,看来,有乔书记的因素在内。按照常规,部队的干部一般情况不愿意转到地方,因为转到地方,职务一降再降,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即便活到一百岁,也只有三万多天的日子,上有老下有小,正值壮年,容不得这样折腾啊。若不是乔书记,贺宜秋当年会走这步如意棋?傻子也不会。
“杨兄,老话讲,没有杀牛心,穿不了带盖鞋。这可是个机遇啊,你要好好把握!提前祝贺了!”
“贺处长……”杨伊洛还想给贺宜秋掰扯掰扯。
贺宜秋呵呵一笑,说:“都快五十的人了,还有什么啊。就这样,再见。”
放下电话好半天,杨伊洛还在琢磨贺宜秋的话。他这个“还有什么啊”,是指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啊,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啊,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好像四大皆空的样子。但实际上,杨伊洛还是有什么的,这跟年龄大小无关,他的处世风格和做人原则,是根治于骨子里的。十几年的从军经历,只会变得更加成熟,而不是圆滑;只会更加理性,而不是世故。即便到了耄耋之年,也不会有立地成佛般的彻悟。反过来想想,这次也确实是个机遇,帮了章学植,等于帮了贺宜秋,等于帮了乔书记,等于帮了自己。想来也是不错的。
也只是想想而已。杨伊洛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军人固有的正派,骨子里固有的耿直,作为一个官场的“农民工”,杨伊洛不想让官场的“工地上”处处有垃圾。此时,他隐约知道是谁安排送的匿名信件,但又不敢确定。
十五 老婆的眼泪
杨伊洛的家在市政府大院东边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小巷子名叫安乐街。安乐街,顾名思义,安居乐业的意思。杨伊洛却感觉不到有多安乐。怎么说呢,说是家,其实是租来的房子,一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单间。中间用布挡隔了起来,外边是厨房、客厅,里边是储藏间兼卧室。杨伊洛曾形象地比喻过,说他这个家比麻雀的心脏还小。
转业时,杨伊洛在部队接到通知,是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实职副科,降两级安排,在当时也算是不错的。他当时曾高兴了一阵儿,花去了三个月的津贴,在部队连请了几场客,喝醉了几次酒。何曾想,一回到地方上班,被分配到市委宣传部当一个副科级宣教员。据说,组织部分配时,某领导说不了解这个人,不适宜在政府办上班,后改为政府办五科当科长,主管副市长说不了解这个人,不要!总不能退回去吧,组织部负责人最后说,先储存到宣传部吧,作为人才以后再说。杨伊洛清楚地记得,当时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拉着他的手,这样对他说的:“别气馁,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老婆呢,在部队时,是旅幼儿园老师,回来找不到接受单位。杨伊洛自己出面找到了一个士兵转业的战友,人家看在战友情分上,安排她到一个汽车维修中心去上班。
试想,当时安排工作尚如此艰难,何敢奢望组织上安排房子啊。
于是,当了十九年兵,副团转业,简单的家具存放在一个战士办的企业的库房里,自己在安乐街租了这间不到三十平米的房子。晚上,老婆和女儿在屋里住,杨伊洛天天住办公室。
即便如此,杨伊洛并没抱怨。他是农民的儿子,已经很满足了。二十年前到市里拉煤,能往政府大院看一眼,都感觉非常美了,如今,能到这里上班,还能不知足?更何况,他是军人,即便退役,初心不改,军魂不变,不能跟政府添麻烦,更不能找事。
杨伊洛又把他的“新兵理论”搬了出来:换一次岗位,都要以新兵姿态上岗。上班,以新兵姿态,表拨快30分钟,下班,拨慢30分钟。日历上划掉节假日和星期天,天天陪星星写作,伴月亮读书。就这样,回到地方几年,杨伊洛扫地扫出士兵形象,笔杆写出军队干部的实力,接连在大报刊上发了一批好文章,写了一批好诗文,用一支笔,划拉出了前行的路。于是,进市委办当副主任,兼政研室主任,一步一个台阶升到正科实职。而此时,章学植、贺宜秋等八年时间里已从大权在握的乡镇镇长到书记、处长啦。两下对比,杨伊洛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官场上的“农民工”,但他并不沮丧,并不感到有多失意。
这天晚上下班回到家,杨伊洛发现,老婆擀着面条,脸上的泪无声地往下爬。两个女儿坐在屋角跟着呜咽,肩膀一耸一耸的,很是委屈。
杨伊洛急忙问:“咋啦?哭啥啦这是?”
老婆不吭声。
杨伊洛说:“哭啥呢,不愿擀面条就算了,值得哭。”他平时好吃面条,不愿吃机制的挂面。老婆贤惠,只要他回家,便顿顿擀面条,蒜面条,臊子面,鸡蛋面,酸汤面,擀面片,换着花样做。
老婆哽咽道:“房东刚才过来了。”
“房租不是交过了吗?怎么又来催?”想到房东,杨伊洛就气不打一处来。前几天,房东提出增加房租,每月增加五十元。事后,他问周边的租房户,都没有涨价。搬家吧,搬一次家,等于失一次火,也不划算。杨伊洛不想再折腾,咬咬牙答应了。
老婆说:“人家不租了,让咱三天内搬走。”
搬?搬哪啊?杨伊洛一时为难了。
老婆一边擀面条一边抱怨:“刚结婚那阵,你当兵,我一个人在家,还要养孩子,还要种地,还要伺候双方老人。好不容易到了部队,心想着去享福了,可谁知道部队驻扎在大山里,条件还不如老家。部队的条件刚刚好转,折腾着回来,工作不安排,住的地方也不解决……”
“别抱怨了,咋说咱也比乡下的亲戚强。”
老婆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用擀面杖指着杨伊洛:“你咋不说比外边收破烂的强哩?”
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中年男人看到这个场面,进退两难。
杨伊洛怔了一下,呵呵一笑,对来人说:“看看我老婆贤惠不?手擀面就手擀面呗,还要问我想吃窄的还是宽的。”
老婆噗嗤一声笑了,忙收回擀面杖,转身悄悄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继续擀面条。不论咋说,丈夫也是市委办副主任,不能让他下不来台。老婆的这一点,杨伊洛还是一直感恩在心的。
中年男人心里明白,却也不说破,哈哈大笑,说:“杨主任,您真有福气!哪像我,想吃顿擀面条,比吃屎都难。”
“您是——”杨伊洛心里疑惑,看着来人面熟,一时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十六 不速之客
来人脖子上带着一根跟狗链子差不多粗细的金项链,手腕上带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手表,手指上带着比顶针还要大的金戒指。
“杨主任,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章书记的堂哥,民发房地产开发公司经理章发青啊。去年的今天,犬子结婚,章书记请您为犬子主婚……”
杨伊洛终于想起来,对上号了,忙歉意地说:“哦,是章总啊。请坐,请坐。”说罢,忙四下寻找凳子。
章发青在东周市在民营企业建筑界赫赫有名,当面人称“磨动天”,背后人称“热粘皮”。任你再生的人,见不到三回面,他都把你拉为朋友。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你们好像是多少年的朋友了。在金融界,没有他贷不来的款,在建筑界,没有他想中而中不了的标。
“不用,不用。立客好打发,我就站着,胡扯两句就走。”章发青说。
杨伊洛趁坡下驴,也就停止了寻找。说实话,家里有两把椅子,平时不来客人,都给占用了,一把放着一袋面,另一把大女儿当成桌子写作业。
“杨主任不亏是‘东周第一嘴’。那天你上台主婚,礼台中央的双喜字突然脱落,全场都认为不吉利。特别是俺那王八亲家那一方来的客人,一个个脸色发青,跟驴踢了似的。谁知道,你手指掉落的喜字,微微一笑,说‘一王一章,喜结鸳鸯;观音送子,喜从天降’。你话音落地,全场掌声雷动。”
杨伊洛也笑了。
章发青继续说道:“真应了您的吉言,这不,孙子明天满月,特给您报喜来了。”
杨伊洛这才发现,章发青脚下放着的一箱茅台,箱子上面放着塑料袋子,往外散发着香味,像是烧鸡之类的熟食。
这时,老婆已经把放面袋的椅子腾了出来,用毛巾擦了擦拿了过来。章发青倒没有坐,把几个熟食提溜到椅子上,说:“杨主任,整两杯,给我喜得贵孙祝贺祝贺?”
杨伊洛正犹豫,传呼机响了。杨伊洛掏出传呼机,上面打出一行字:一定要和章喝场酒。
杨伊洛给吓了一跳。谁在暗中关注着自己?
十七 一醉解“百谜”
想着那个神秘传呼,多日子的困惑、烦恼,使得杨伊洛以同样的热度回应对方。趁坡下驴,把章发青带来的酒菜一一摆出来。都是当地的名吃,热菜有西义兴卤肉,芝田牛肉,黄河鲤鱼,凉菜有仓西萝卜丝,洛河滩银条,道口烧鸡。
这时,老婆已经把面条切好了。杨伊洛对她说:“你带上闺女去宋陵公园转吧,我和章总喝两杯。”
老婆带着两个女儿走后。杨伊洛放开了,决定和章发青喝一场。
章发青打开他带来的茅台。杨伊洛没想到,章发青还带着喝酒的家伙——一把半斤装的银酒壶、六个银酒盅、两双银筷子。到底是老板,出门都带着装备。古时,一些皇亲贵族、名门世家以它们作为膳食器具,体现了高雅、富贵。更重要的是,银酒具在饮食中,可发挥防毒、杀菌的奇妙作用;用银酒具喝酒,由于银离子和酒精的调和作用,可以让酒喝起来更香醇。
杨伊洛的酒量也就是半斤八两,但喝酒爽快、利落,在东周酒场有“军人酒风”之誉。他把六个酒杯都倒满,率先端起一杯:“为祝贺章家添丁进口,我先敬两杯。”当地风俗,先喝为敬。杨伊洛说罢,左手一杯,右手一杯。
章发青端起杯要回敬。杨伊洛伸手一档,说:“不急,我与章总再碰两杯!”
杨伊洛的爽快也感染了章发青,他也敬起来,喝起来。
几杯酒下肚,章发青晕乎起来,话也多了。
“杨主任,你那天的主婚词老美呀。”
杨伊洛端起酒杯晃悠:“都是老黄历了,喝酒。”
没等杨伊洛举杯,章发青一仰脖干了一杯,说:“那一天,你主婚,我记得你现场做了五首诗,你还能记住不?你现在背一首,我喝三杯,背两首,我喝六杯,五首都背出来,我喝十五杯。”
“好。您儿子叫兴栋,儿媳叫王虹,是吧?”
“杨主任好记性,我先干为敬,喝三杯。”章发青说到做到,连干三杯。很快,半斤酒没有了。杨伊洛忙把剩下的半瓶倒进酒壶。他说:
“第一首:前世梁祝情,今生缘相逢;爱如‘白蛇传’,情胜‘红楼梦’。携手三月花,并肩四月风;百年好夫妻,兴栋伴王虹。”
“杨主任,您神啦,我喝三杯。”
“最后,我做的那首是:章王两家情意深,于今携手结秦晋。今年儿女喜成婚,明年同抱龙凤孙。”
“大吉大利!我再干六杯!”
就这样,章发青连干十八杯。
杨伊洛感觉时机到了,开始套章发青的话,说:“章总,您的公司咋弄得这么美?常青树,稳赚不赔呢?”
“杨伊洛,不,杨主任,叫我说,你这个人就叫‘有成色(本事)’人干了‘没成色’事,我这人叫‘没成色’人干了‘有成色’事。”章发青的舌头短了不少,说话不清楚,但能分辨清楚。
“章总,此话怎讲?”
“你当这官,听着怪美,清水衙门,一年拿几个破工资,能弄逑啥?啥逑也弄不成。”
“是,是,是。死工资,没法啊。”
“杨主任,不是我说您,您有法不使!”
“嗯?我有啥法?”
“杨主任,你知道俺这公司谁是真正的老板?”
“若不是你的话,是你老婆?现在都是女人当家。”
“废话!章书记,俺兄弟,我只是顶个名,一年弄个百儿八十万花花。俺兄弟人家弄得更多……”
“嗯?”
“我喝的是汤,人家吃的是肉。”
“不会吧?”
“嗨,您不相信吧?我拿的是工资。稠的稀的都是俺兄弟。”
“我信,我信。”
“逑!都怨曹鹤岭那个憨蛋,要不是他那中药救过我的命,我非干了他这二球货不可。放蛇阻挠,到环保部门告状,弄得干不成……开矿一本万利,钱来得跟发大水似的。”
“哦。”杨伊洛装作恍然明白的样子,起来给章发青倒了一杯茶水,然后继续发问,“后来,你要那棵老柏树干吗?”
“喝白酒再喝水,就冲淡了度数,等于喝啤酒,不过瘾。”章发青推开茶杯,对杨伊洛笑了笑,“你这就叫书呆子,洛邑市盖一名苑时,出了两起事故,风水大师说需要神树镇邪,便找到咱老乡领导,老乡领导把任务交给俺兄弟。俺兄弟在九龙镇当过镇长,知道那棵老柏树,便买通村干部,打算把柏树送人。都是二球货曹鹤龄,他还兼着村主任,支书这关过了,到他这里给挡住了。”
杨伊洛故作糊涂,问道:“他一个人能挡住?”
章发青说:“嗨,那二球货发动村里老百姓闹事——对了,那天听说你也在场?”
“哦,哦,我是去看‘愚公洞’的进展情况,路过,路过。这事不是没弄成吗?咱老乡领导会高兴?”杨伊洛忙岔开了话题。
“哈哈,这你就不知道了。俺兄弟跑到邻县弄了棵树交差,开发商很高兴,送给咱老乡领导一套别墅。所以,老乡领导打算奖励俺兄弟。”
“奖励?发奖金?”
“哈哈,打算提拔他嘛。”
杨伊洛翘起大拇指:“高!高!高!”
“这算啥事。俺兄弟教我送礼的法子才高哩。把领导家的痰盂说是古董,二十万就买了;三四十万的奔驰车卖给领导三万……周瑜打黄盖,有人愿打有人愿挨,台面上还说得过去。遇到有些不好对付的领导,直接把钱丢在他门口。不说啦,不说啦。杨兄,你这房子跟蜗牛似的,好赖也是个主任,尿坑里摸条鱼,咋混的啊?没事,回头我给你搞套便宜房子。”
杨伊洛酒醒了大半,知道了章发青来的目的,装作喝多了,故意口齿不清地说:“章总,谢谢,谢。再干一个!”
“杨主任,有事就吩咐,在咱东周市,还没有您兄弟我弄不成的事。”
这话听着别扭,杨伊洛觉得有必要敲敲章发青,继续装醉:“人啊,都别当自己是救世主,谁都有落魄的时候,早晚而已。”
章发青愣怔了一下,头点得像尿不净似的:“这话绝对真理,绝对真理。”
送走章发青,杨伊洛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没有了一点睡意。他喝了两杯水,走出大院,叫了辆出租,直奔杏花寺,他想找曹鹤岭聊一聊。
十八 三上杏花寺
车到九龙山下,杨伊洛下了车,徒步来到杏花寺。
月亮升起来了。九龙山在月光下更有一番韵味,像是给披上了一件黑色的面纱,影影绰绰,隐藏着太多的秘密。有不少夜鸟,在展示着自己的歌喉,无拘无束,自由欢快。空气着飘荡着混合着多种植物的味道,让人不由得深呼吸,再呼吸。杨伊洛知道,这些空气的味道中,有柿子洼的味道,有核桃沟的味道,有地黄坪的味道……想象秋日的丰收景象,杨伊洛的心情舒服了许多,畅快了许多。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心说,我冒然来找曹鹤岭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所了解的那些秘密真的对自己有用吗?知道了又该怎样,不知道又该怎样?这么一想,杨伊洛想找曹鹤岭的想法淡了许多,埋怨自己有点鲁莽了。但是,事已至此,别无退路——晚上十点了,即便他想回去,怕是打个出租都难。
寺院的迎客松下,摆了张小方桌,上边泡着一壶茶,两个茶杯。曹鹤岭坐在石桌前。咦?他在等谁?
“快坐吧,喝杯茶。”曹鹤岭起身招呼道。
看来,曹鹤岭是在等自己。杨伊洛心中一跳,觉得曹鹤岭简直就是神人。
等杨伊洛走到跟前,曹鹤岭就问:“今晚效果如何?”
杨伊洛故作糊涂,说:“月光下的九龙山不错啊。”
曹鹤岭说:“走了半天也口渴了,喝茶。”
杨伊洛也不客气,坐下来端起茶杯,茶水不凉不热,他一口给干了。
“可惜了我的小相菊花茶……茶水是需要品的。”曹鹤岭给杨伊洛续了半杯。
杨伊洛瞅了瞅四周,并没有发现曹鹤岭的小徒弟。
曹鹤岭说:“前几天我送他去省中医学院进修了,没文化不中。”
杨伊洛刚要说话,曹鹤岭摆了摆手,说:“先听听我的从前吧。”
1979年自卫还击战,曹鹤岭写血书请战。以卫生员身份调入参战部队步兵团。恰于同年兵章学植分在一个营。在攻战XX阵地中,章学植受伤,曹鹤岭冒着雨似的子弹,把他背回自己的阵地。战斗结束,章学植提为连长,到军校进修。而曹鹤岭从战场上抢救受伤战友,荣立一等功。
讲到这里,曹鹤岭叹口气,说:“我不明白,章学植作为战场上的英雄,何以回到地方做官后,就丢掉了当年战场上的英雄气概。”
杨伊洛感慨道:“人啊,都是会变的。”
曹鹤岭说:“他组织人非法挖矿,挣黑钱,用权利招揽工程,用金钱铺路,去升官……能让这样的人当组织部长吗?杨兄,你说能吗?”
杨伊洛缓缓摇了摇头。
曹鹤岭说:“在东周市的战友中间,我还救过一个人的命。”
“咦,谁?我还真不知道。”
“马向峰。”
“医院院长?”
曹鹤岭说:“当时,我在营部当卫生员,马向峰在炮连当卫生员。1975年,同随营部抗洪抢险。在救落水百姓时,马向峰差点被洪水冲走,是我跳进水里把他救了出来。”
“我当年给你写过报道,不知道这件事啊,遗憾,遗憾。”杨伊洛懊悔地说。
曹鹤岭回屋取出三张报纸,报纸已经皱巴,发黄,显然是旧报纸了。果然。趁着门口的灯光,两张《战斗报》,一张《解放军报》。《战斗报》是原武汉军区的机关报。第一张二版刊发了半版通讯《能治“百家病”的连队卫生员》,另一张《战斗报》三版和《解放军报》二版刊发了同样内容的整版通讯《飘荡在洪水里医药箱》。杨伊洛一看,是自己当年当师政治部通讯干事时采写的。
“杨兄,我保存着报纸为感恩。当年,你写我,我递过一支烟有没有?我怀念军营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怀念军营那样一种风气,我珍惜战友间这种纯洁友谊……”
杨伊洛心中一动,说:“谢谢鹤龄!马向峰已经给我交底了,你到医院交了两万元,让把章学植的钱退回。”
曹鹤岭愣了一下,说:“马院长怎么这样,他答应替我保密,算是报恩。”
杨伊洛说:“不能怪马院长。肇事车主后来投案自首,否认了到医院缴款的细节。我向马向峰求证,马向峰不得已才说了实话,”
曹鹤岭长叹一声,说:“既然你都知道了,索性都告诉你吧。章发青有病,被北京某专家判为死刑的绝症,一步三喘,连吃我八个月中药,身体好了,我俩也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
杨伊洛打断曹鹤岭的话,说:“我知道了,你的信息是不是从他那里来的?”
曹鹤岭点点头。说:“就凭你把那笔巨款捐出来,我就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杨伊洛吃惊地看着曹鹤岭。
曹鹤岭说:“你肯定猜测出来是‘章’布的局,所以化名‘立早’。”
杨伊洛摇摇头,一副自愧不如的表情。
曹鹤岭拿出一串钥匙,对杨伊洛说:“杨兄,这是我在市区的一处盛中草药的仓库,可惜现在小了,94平米,两室一厅,不用了,我已另购仓库,你暂且先住着。”
“好兄弟,我怎么感谢你呢?”杨伊洛心潮起伏。
曹鹤岭说:“先做好人,再当好官。坚持原则,守住底线,算是对我这个老战友的回馈。”
……
杨伊洛离开杏花寺时,天已大亮。初升的太阳金光灿灿,照耀得九龙山更加俊秀、挺拔。下山那一刻,杨伊洛又看了看那双石眼,那石眼格外明亮,格外精神,佛一般充满了温情和威严。嘹亮的鸡啼,悠扬的牛眸,翠绿的植被,透出无限的生机。虽然一夜未眠,杨伊洛感觉到少有的精气神。
十九 神圣一票
官场有官场的风云。不知道什么原因,原定的民意测验工作整整推迟了五个多月。
这天上午十点,东周市正科以上干部在市委大会议室为组织部长候选人投票。
走进会场,杨伊洛找到席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偷偷扫了一下周围,一个个闪闪烁烁的眼神,交错辐射,似乎在传递着某种信号。他装作心知肚明,也会意地眨眨眼。他看到了荣望宗的席签,座位却空着——这一天,九龙镇举行“愚公洞”隧洞贯通典礼。事先,杨伊洛已经按照领导的吩咐,派了两名记者。
选票发下来了,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候选人的名字:
章学植 (
荣望宗 (
拿起笔准备打“√”时,杨伊洛的呼机震动不已,他没有理睬,不用掏出来看,他能够猜测到呼机的大致内容。他拿笔的手颤抖着,耳边回响着曹鹤岭的话:“杨兄,我常想,咱当兵的人,眼中有星辰,胸中有家国。走出去,穿上军装,祖国就是家乡的山水;转回来,脱下军装,家乡就是祖国的版图。军人始终有一种情怀,那就是,穿上军装,守卫好祖国这个最大家;脱下军装,守护好家乡这个最小国……”
杨伊洛没再犹豫,在那个让他从内心里敬佩的名字后边打了个大大的“√”。
二十 初雪
进入十一月份,下了当年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肆意洒脱,不到半天时间,天和地一片洁白,混沌,一切的一切全都遮盖了起来。气温骤降,小北风冷飕飕的,让人尝到了冬天的滋味。
四十年来人生,杨伊洛自信未欠过人情债。人情债难还啊!而这大半年来,他尝够了人情债的酸甜苦辣。这两天,经过中间人与肇事车主协商,已经赔偿了二弟一部分医药费。他又和三弟东拼西凑,攒够了两万元。他想把这两万元还给曹鹤岭,从喘不过气来的人情债山下开一条路出来。
这天雪后初晴,杨伊洛想找人聊聊。无疑,曹鹤岭是最佳的人选。同时,顺便来感谢老战友,还了这两万元,了结一件愧疚。
九龙山披着厚厚的白雪,山上山下,都是耀眼的白。让人称奇的是,唯有那双石眼,湿漉漉的,像是被泪水浸湿过。显然,是附着在上面的积雪融化了。那棵龙柏也顶着满头的白雪,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白发苍苍的老者。
走进药房,曹鹤岭正在炮制草药。看着杨伊洛到来,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净了净手,泡上一壶茶,和杨伊洛聊起来。看得出,他的心情同样阳光。眼前取暖的小火炉把他的脸映衬得红扑扑的。那神情,像是刚走出洞房的新郎官。“该还就还,再借不难。”说着,杨伊洛递上那两万元。他唯恐老战友不给他面子,紧接着说道,“市区你那套房我还得住,房租可是零啊。”
曹鹤岭犹豫了一下,接过钱,顺手扔进旁边的中药柜上。
曹鹤岭说:“其他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贺宜秋被双规,章发青让检察院带走,还有政府办张主任去武装部任政委了……”
曹鹤岭说罢,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地,杨伊洛两眼有点潮湿,他替自己感到憋屈——本想着此次干部调整,自己能挪挪窝,换个角色,谁知道,压根就没自己的戏。
曹鹤岭看到杨伊洛落寞的神情,没再说话,站起身,从床板下拿出一个厚厚的档案袋,擦拭了一下灰尘,然后交给杨伊洛。
杨伊洛怔了一下,接过来,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长篇小说《东周往事》——曹鹤岭”。他看了一眼曹鹤岭,眼光里充满了惊喜。
曹鹤岭淡淡地说:“写成两年了。”
杨伊洛刚要打开,曹鹤岭接过来,打开档案袋,抽出书稿,一张张投进了眼前火炉。
杨伊洛大惊:“你,你要干什么?你疯了?”
曹鹤岭淡淡一笑,说:“没疯。”然后,继续往火炉里投自己的手稿。
一页页稿纸瞬间化为灰烬,直至消失。
“兄弟,这部作品你自己不满意?”杨伊洛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杨兄您也是文人,您以为呢?”曹鹤岭反问了一句,然后话题一转,“杨兄你知道,作者写出的文章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无论黑白丑俊,即使别人不喜欢,作者自己是喜欢的。”
“是。”杨伊洛深解此情,深知此理。
“不瞒杨兄说,这部长篇已经被省人民出版社相中,打算签合同出版呢。我放弃了。”
“为什么?”
曹鹤岭说:“即便出版了,获奖了,又能怎样?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一辈子能把一件事干好就阿弥陀佛了。当初,我为啥拒绝当杏花寺村的村主任?就是这个原因。中医还是我的最好!”
听了曹鹤岭这番话,杨伊洛不敢正视他的眼神,他凝视着火炉上轻轻旋转着的点点纸烬,脸颊两侧慢慢腾起了两团火,这火,一直烧至心里……
(选自《奔流》2020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杨西京,1951年1月出生。历任原武汉军区政治部干事、陆军20集团军地炮旅政治部副主任、巩义市委办公室常务副主任。先后在《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等中央媒体及《奔流》、《海外文摘》、美国《侨报》、泰国《联合日报》等报刊发表各类作品500余篇(部)。中篇《那座军营,那群士兵》曾获第二届奔流文学奖。
侯发山,河南省小小说学会秘书长,郑州商学院客座教授,巩义市文联兼职副主席、作协主席。著有小说集23部。有7部作品被搬上荧屏。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