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世者
他在夜里唱一支歌
唱啊唱,悲伤地唱
耷拉的翅膀,一团黝黑
湿滑的地衣,伏在草根底下
躲避炽热的阳光
唱啊唱,塌陷地唱
打碎的花坛,飘逸的酒气
荒唐的黑色花蕾
潜滋暗长
反复地唱,敞开了唱
嚼碎面具和酒瓶,并咽下
一条疲乏的暗影
在无处可逃中继续逃亡
你不在镜子里
一个幻影面带微笑
和嘲讽,向你打探行踪
置身这间房子
你目光向前,所见
唯有夜色,无垠的虚空
你反复变换角度
和姿势,看到的
最多是一个人的背影
你不在你里面
中间人走开了,你要
如何来到自己面前?
守着空容器
在黑暗中书写
一场风雪刮过镜面
麦芒上的舞者
如何纤细而神奇的脚跟
才能在麦芒上站稳?
——阳光跳跃,如抖动的丝绒
尖锐而陡峭的生活上面
一群舞蹈的精灵
火焰的腰身闪烁不定
履薄冰,却又分外轻盈
痛楚的红舞鞋
旋转出欢乐而优美的和声
说出岁月隐藏的箴言
麦穗,动荡在风的口中
夜色,熊熊大火
焚烧地狱和天庭
夜色,满溢的大火
遮蔽的时刻,敞开的时刻
照亮疯子的呓语,拾荒者的美梦
岁月窝藏的恶棍,蹑手蹑脚……
王可田,1972年生,陕西铜川人,诗人、评论家。出版诗集《麦芒上的舞者》《存在者》及《诗访谈》。曾获鲁藜诗歌奖、延安文学奖、陕西作协年度文学奖、陕西青年文学奖等。
晦暗之思
——与诗有关或无关的短札
语言:飞翔的黑铁
在日常生活喧嚣的表面,沉默的词,语言的黑铁,日益收缩、下沉,以图在更深层面保持与世界的内在关联。而在同时,这沉着的黑铁,也以飞鸟的灵动从深渊跃出,它不寻求打击,而是迅速焊接心与物、自我与世界碰撞的火花,铸造一个虚构的精神共同体。
语言:作为信物
语言是诗人的财富,除了语言,诗人一无所有。诗人和语言独处,也相互映照和印证。
就诗歌本身而言,语言不单是诗意的载体,诗人手中的工具,或单纯的形式问题,作为心与物、精神与世界沟通对话的中介或整合之物,语言就是诗歌的全部。它以血肉组织的形态,寄存和养育着我们那些所谓思想或观念的内容,不仅是自我生命的形塑,更是在自我与世界的关联、互动中,所能出示的唯一信物和见证。
因此,才有人将写作归结为“寻找自己的语言或句子”。寻找自己的语言,也就是寻找自己的言说方式和话语体系。当然,这有个前提:辨认语言,也在语言中辨认自己。
自然,语言并不局限于呈示或塑造诗歌形象。诗在语言之外的情形,正是来自语言的指认和暗示功能。与诗相遇,投奔语言是一种情况,被语言召唤是另一种情况,最终能否被语言接纳和认领,得到它的最高奖赏,还要看个人修为了。
道具或替身
小说家可以设置各色人物、各种情境,如果他穿掘灵魂,探讨罪与罚,不妨把这些人物看成作者本人的分裂和统一。而诗歌相对单一,或曰单纯,诗人没有那么多道具,于是他便将自我,以主人公的身份推向险恶之境,接受命运的苦役,精神的刑罚。
当然,还会有另外的方式。比如,隐匿抒情主体,不再让“我”站到前台,赤裸裸地呈示,让他者、他物成为“我”,我的一部分,替我言说。这样,自我表达就有了道具或替身。这是内心与外物建立联系,结合、重塑的过程,也是诗歌意象化运作,魔术、巫术、通灵术的基本原理。
诗人拥有的,不是一支描摹现实的画笔,而是点石成金、创造第二现实的魔法棒。此种现实最终呈露的,是一个有结构空间,这是诗意的空间,审美的空间,也即诗人的精神空间。诗人的创造力最终也将取决于他扩展诗歌空间的能力。
柏树
这些侍卫,这些天生的冥想者
因哪一句咒语受到惩戒?
它们居住在自己的影子里
肃穆的神情不走漏半点风声
这些散落民间的风水先生
拥有大地的罗盘和纵横的星斗
深谙某种玄秘的学问
它们通灵,执守,踏勘两界
在北方大地,在童年的记忆里
暗红的晚照挽留聒噪的鸦群
铁枝鳞叶召唤往世的风声
这个人
奔流而下,时光的沙漏
有人盛接欲望焚烧后,肉体的余烬
有人收起生命聚敛的散金和碎银
“熬尽体内的油脂和血,去点亮一盏灯”
“照亮的同时,也将布下宿命的阴影”
这个有点固执,且心存妄想的人
只身穿过闹市,口中念念有词
他把自己当成一根灯捻子
他要用俗世的幸福换取一束虚幻的玫瑰
西去的歧路上,一意孤行
华灯初上,城市瑰丽而多情
“啊,消费时代的夜晚,这妖媚的时光
我看见满街都是红得发烫的欲望!”
在理想和现实之间
他转换身份的姿势,像一只笨鸟
他以固有的缄默回应生活的那副嘴脸
温厚的谦卑里充满蔑视
“什么是真实的泡影,什么是虚幻的黄金?”
他喃喃自语着,梦游般的身体
穿过花花绿绿的世界,像一阵风
隐遁无形
雪豹
在遥远的喜马拉雅山地
世人的目光捕捉不到的地方
这决绝的义士,铤而走险
选择最陡峭的生活
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雪豹临风
绽开的褐色皮毛遗世而独立
它的身形与山岩融为一体
与活蹦乱跳的岩羊融为一体
绝壁上的追逐
危险而美丽
闪电一般攫取。留下几朵
脚爪的梅花,像悬念消失在灌木丛
当它懒洋洋地趴伏
从史前飘来的雪,迷蒙整个山谷
它神情庄重,面目高古
进化的秘密存储体内
珍贵的血,冰冷而孤独
无法破译的一生有着怎样的隐衷
在雪线以上,鹰翅以下
雪豹出没,就像一个传奇
号叫的铁
再也无法回到前生,归于永寂的矿石
一块废铁在大锤的紧紧逼迫下
喊出内心的怯懦和绝望
你是铁,命定的黑金属
插进泥土或嵌入皮肉都毫不迟疑
思想的光芒曾照亮一个蒙昧的时代
一块号叫的铁不由分说被按于砧上
接受一声声沉重的追问
当它终于不再喊疼
肯定无疑地说出内心的愿望
就被扶下铁砧
不,是它自己径直走下!
掌上的黑蚁
一意孤行的蚂蚁
柳宗元寓言中那只蚍蜉的远亲
在一面硕大的手掌上寻找出口
一道裂开的峡谷向它敞开
又迅速合拢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只手
轻轻攥起就是一个黑暗的囚笼
如此几个来回
受戏弄的蚂蚁显然失去耐心
被激怒的蚂蚁,自不量力的蚂蚁,不识时务的蚂蚁
举起两只自以为是的钳子
对准擎天柱般的手指狠狠咬去
微微一颤
显然感到疼痛,那只手
却并不急于处置这只蚂蚁
而是很有耐性地,甚至微笑着看它
如卧针毡,如履薄冰,在热锅上团团转
让它失去理智,让它疯掉
让它生不如死
乌鸦飞走了
从枯黑的枝杈上纵身而去
松开揪紧的天空
给人们带来恶梦和不祥的谕示
在象征派诗歌中盘旋并厉声尖叫的
那只乌鸦,飞走了
撤掉纸上神秘的夜色
掠过颓圮的城堞,荒寂的墓园
像一道陡转的黑光
从穷苦人和末路者命运的上方
乌鸦未置一词地飞走了
身穿丧服的乌鸦
掷下无法漂白的恶名和悬念,振翅远飏
逃离我们的生活现场
飞走了那些红嘴的黑嘴的乌鸦
抬高的天空
一场千年不遇的大雪
纷纷扬扬
撤离之光
大象逃出动物园
人类撤离城市
书页上的文字销声匿迹
时间尽头,大海蒸发
星宿拆解万有引力……
穿过黑洞,巨大的漏斗
一条漏网之鱼目睹的真相
闪耀在世界的背面
时间的走动
光阴的秘密
是不是储存在一只表的体内
空旷的后半夜
咔咔的砍伐声再次提醒你
在心脏上磨刀
削去一圈圈的年轮
时间这棵大树依然根深叶茂
蓊蓊郁郁的后半夜
被砍伐殆尽
你像一个袖手旁观的伐木工人
面对腾出的大片空白
惶恐得不知所措
墙上,一挂摇摆的吊钟
猛然击起
时间的轰鸣
舞者
没有观众,舞给谁看
舞者进入舞蹈
就像飞蛾走向火焰,花朵走向春天
燃烧的鞋子一旦穿上
就再也无法停驻
一株婆娑的垂柳在大风之中
一枚旋转的陀螺循着内心的节奏
舞者是静默的。世界已被掏空
再美的声音也无法听见
曼妙的色彩和变幻的形体只是虚设
舞者循着内心的节奏,从不为谁而存在
她本伫立在世界的中心
旋动着永恒的精神
黑暗的肉体
这是我的安憩之所
我的避风港
我自由舒展的沉睡的土地
拥有它,就拥有完美和上帝
让我挣脱这拘囚的笼子
这隔绝
幽暗低泣的领地
砸碎它,就砸碎我的身体
(你的皮肤就是你的边界
薄薄的皮肤包起骚动的大海
你站立的身体竖起悬崖
索道从何处建立?
黑暗的肉体啊禁闭的壳
黑暗肉体滋养灼灼的焰火
眼睛是光源,也接收光
照耀和被照耀都幸福无比)
让我呼喊,让我的手
从喉咙里伸出,推倒绝壁
让我颤栗的身子被热情所鼓舞
从飘摇的爱索上走向你
装满黑暗的灯塔
穿戴石头的灯塔,装满黑暗
透过缺口向外窥望
那从阴云密布的海面飘来的
像一阵狂风,耀白的大光
足以熄灭你小小的火苗
包裹严实的灯塔,行走在
灯塔矗立的丛林
袖手远观,独自照耀
拥抱的灯塔,亲吻的灯塔
秘密地交换火焰
碰撞的身体仍提示着界限
矗立在空寂无人的广场
像一尊石膏像被长长的日影描画
迷路的灯塔,哭泣的灯塔
空洞漠然的火焰独自燃烧
在体内锻打回忆的闪电
回忆的黑色的闪电尖叫着
如一条条游动的蛇
有谁听见灯塔的音乐
在暗夜拨响星光
忧伤的祈求,迷离的花香
浑身颤栗的灯塔
穿过铁丝网和避雷针
穿过矗立的灯塔的丛林
渴望相互照耀的灯塔
额头光亮,蜕下石头的皮肤
就像一片片鳞甲
桥
这是苍茫的时刻
昼光和夜色晦明难测
岁月成灰
翻卷的水流如迸沸的火舌
孤悬的桥面上
忧思忡忡的人徘徊,衣袂如飞
等待是桥。现在是桥
走着,你就是桥
洛丽塔
炽热的情欲之花,洛丽塔
我在你罂粟火焰的灰烬中下沉
饥饿的胃囊如虚空无边的黑夜
漫天播撒幻念和虚妄的洛丽塔
你的美丽你的邪恶
你精巧的牙齿撕咬我整日整夜
从我的身体出走的洛丽塔
掏出忧伤的镜子
居住在镜子里的洛丽塔
你默念咒语的模样就像一个女巫
人世血污里怒放的洛丽塔
酮体饱满的禁忌之花
妖冶之眼闪过都市丛林
微甜含毒的香气将我引向何方
刀斧与荆条,油锅和铁水
我在自己无底的深渊沉沦
惩罚的烈火中我嘶喊无声
快带我离开这里呀,洛丽塔
我在清冷无人的公园的长椅上
等你到来
我两鬓斑白,独坐公园的长椅
手杖敲击石板等你到来
洛丽塔,我骷髅牙齿上蹦跳的
洛——丽——塔
倒扣的碗里盛满了蓝
抬起头
我们就能看见
一只倒扣的碗里盛满了蓝
不见碗底,只见碗沿
只见一塌糊涂的蓝
吸摄心魂,让肉身变轻的蓝
更多的时候
我们的眼光盯着脚面
犹如一架巨大的飞行器
一动不动停在头顶
用阴鸷的沉默投掷恐慌
可以设想,那蓝下垂如乌云翻滚
蓝色的雨滴呼啸着从高空倾落
洞穿头颅
带来致命的危险
我们哭泣,我们歌唱,扭动身子踢踏黄土
都在隐去骸骨的蓝的阴影里
我们行走,我们停驻,活着或死去
却始终只能梦见,触摸不到的蓝
是空荡荡的虚妄之蓝,令人绝望的蓝
报废的春天
倾斜的枯木,锈蚀的雨丝
坚硬的果核
胚芽发出窒息的呼喊
焦黑的雷垂挂树杈
乌云板结的发丝
抽不出一根断裂的闪电
石膏像空洞地望着别处
打着花伞的女人,纸片一样
静止在橱窗外面
石化的钢轨,模糊的表盘
逃逸的时间,丢下
一座报废的火车站
灰尘和铁锈,虚掷的死寂
一堆干瘪的轮胎
推搡着报废的春天
盲人诊所
声明:盲人诊所只接收瞎子。
隐身市井深处的盲人诊所
即使夜里也不点灯
医师端坐黑暗的中央
而他却称无比敞亮
几个盲人助手并排站立
机械,木讷,却不忘来一句:
“欢迎到盲人诊所就诊
这里没有节假日,二十四小时开门!”
望、闻、问、切的诊治手段
到这里最多只剩三种
就诊的人络绎不绝
但一律闭着眼睛
医师开始把脉,问询
脸上的笑容难以捉摸
他指着自己的眼眶,两扇堵死的
黑窗,答疑解惑:
“尽管光线的传递被彻底杜绝
但一扇门的关闭
将使另一扇门自动开启
你瞧,我里面亮着多少灯火!
“对于世界,你们永远看不够
犹如一只蜜蜂,被引入花丛而迷路
金币的反光,酒液和酮体……
盲人诊所,为你消除眼睛带来的遮蔽!
“被霪雨沤烂的眼睛
被黑瘴堵塞的眼睛
被真理烧瞎的眼睛
来盲人诊所吧,让你彻底康复!
“目迷五色的人啊内心盲瞎的人
看不到闪电的谕示,在地面匍匐
每人心头的黑连成世界的黑
现在已是黑夜,你们身处黑夜中!
“这绝非危言耸听。如果你们
就此走下去,不思悔悟……”
盲人医师絮絮叨叨
犹如神坛上的巫阳把咒语念个不停
他不停地叙说,狭小的盲人诊所
就无限扩大,破旧的屋顶上接天穹
医生,助手,桌子和椅子
盲人诊所在一片漆黑中主宰光明
附近唯一的标志是门口的灯箱
灼灼红光闪烁魅惑的字迹——
“盲人诊所,欢迎就医和咨询
这里二十四小时营业,且从不收费”
到那边去
到那边去,翻越最后一道篱墙
翠鸟翩飞着引路,记忆的灯穿透幽昧的时光
到那边去,肃立的苹果林像凝定的火焰
至纯至青的火焰收拢时间
怀抱命运馈赠的礼物,带着
激越而悲怆的细雨中的歌音到那边去
在红尘烈焰的尽头,日月交汇的时辰
生命和死亡达成妥协的寂静中,到那边去
翻越最后一道篱墙:日光的漩涡
水流如注,镀着金衣的绿叶沙沙作响
到那边去,蓬勃绿光永驻的苹果园里
它不会隐匿不见
你没有见到苹果园
只看见一棵苹果树
在风中舞动绿色的闪电
一棵苹果树就是全体
每个枝子都在分发
崭新的邀请函
容光焕发,孕育的枝条
叶脉赶制岁月地图
花苞打开奶和蜜的泉眼
光阴的流逝一如幻觉
苹果树的各个器官
都急不可耐地响应和召唤
秩序是有的,一棵苹果树
仅需一棵,已然道出
退藏于密的苹果园
现在:每一棵挂满嘴唇的
苹果树,大地和天空
都在述说着同一个春天
幽深的湖
我只看见湿地的苇丛
苇丛里飞出的一群鸥鹭
我只看见水波漾动的草叶或浮舟
弧形的蓝天笼罩熠熠的粼光
如同意蕴深含而忘记了言语
一只俯冲的水鸟在把它测度
甚至我看不到一滴水
只有平原和耸立的石头
或许是它隐匿不见
只用提示的光线引领
或许它
仅存我的假设中
鹤
芦苇摇荡的无边湿地
在一声清越唳鸣的召唤中醒来
一只朱砂镶额的神鸟
照亮黎明前的水泊
噗噗振动的翅间滴落的白
带来一场蹁跹的大雪
草地上散步,优雅地临水照影
或单腿支立,陷入无人能解的梦境
额上擎火的精灵,被秘密地鼓动
皮骨之间涌动着莫可名状的热流
任意弯曲的颈项,打开那件精妙的乐器
联结着万物,替代永寂发声
弯腰,展翅,凌跃,飞转
飘扬的舞者的形意,令葱郁的时间
永不荒芜。天空蹲伏下来
环抱的群山奔跑着聚拢
当它蜷缩身子,将长喙插进翅羽之间
汲取欢乐。一枚灵孕之卵重被万物包裹
世界已经醒来
沉睡的依然混沌如初
瞬息的朗照
转而进入更深的晦暝
一团火在向外的燃烧中
返诸自身
午夜的购物广场
空空的自动扶梯转啊转
午夜电影已散场
梦幻漂流弃舟登岸
情欲之火,复仇剑戟
喋血在海报上
沉寂下来午夜的购物广场
灯光暗淡,玻璃橱窗内
塑胶模特裸露着肩膀
年轻的风信子女郎
苍白的脸映照诱人的红光
冷漠的风信子女郎
今夜你跟谁回家,他将你带往何方
逐一关闭的通道,究竟还有谁
滞留在午夜的购物广场
困慵微醺地走出来
午夜玫瑰还在大街上流浪
午夜玫瑰在呕吐
呕吐也是一种表白,一种反抗
黑暗的街道,诱人的红光
迷离的心曲遗失
在午夜庞大的购物广场
住地下室的人
不被囚禁
也不为躲避通缉
楼梯朽烂。阳光和空气
雨水和春天
引起他全部的憎恨
盲视黑暗四壁
从不歌唱,但吼喊
折返的回声迎面痛击
搁浅也是一种流放
在城市根部,钢铁扭结
污水浇灌的根
在距地狱最近的地方
怨毒天使,亲近魔鬼
柳树的火焰
柳树的火焰由青转黄
渐至浓烈,雨雪在远方喘息
一阵大风穿过,扬起
语言的火焰
思维的火焰
美的幻象的火焰
“等这一切都熄灭,还剩下什么?
还剩下什么,天色已晚!”
雾霭后面的灯,低声询问
没有回答,沉默加深
初冬的日暮,柳树的火焰
顾自燃烧,顾自剥离
一度显亮
死神的脸
早年的火车和煤矿
早年的煤矿
传出火车的叫声——
火车火车,美丽的人儿在喊谁?
旧时代的蒸汽机
拖挂黑漆漆的车皮——
火车火车,美丽的人儿
你是远方的情人,换上火红的嫁衣
一座煤矿剧烈地咳嗽,翻身
吞吐暮年的烟尘——
你一路领略黑色的抒情,浓密发辫
被风解开,火红的嫁衣被风鼓动
在一个叫“鸭口”的小站
你要停下来
用你温情的嗓音一遍遍呼唤——
小小少年,莫要悲伤
怀揣你的褐色故土,绿色童年
我们一起去远方
一切,都是轻的淡的
岸边沙粒
潜入水底
你曾在水面镌刻诗行
也曾在大地
用雪花书写遗忘
背靠夜的深渊
你的讲述在拂晓的风中
细微而散漫
正如经由火舌的朗读
那把灰
是可以扬在风里的
图书馆之焚
图书馆的阴影
在扩张,梦魇
压迫地平线
雪白或泛黄的书
压缩的词语
集体喧哗,日夜
争辩,警报拉响——
“图书馆在发烧……”①
酿出火的叛乱
挣脱锁链的字符
如秃鹫升天
留下什么好呢
留下也是
对时间的冒犯
注:见博尔赫斯小说《通天塔图书馆》。
玻璃店
时常在一家玻璃店外驻足
墙上的镜子将我强行拖入
做白日梦的玻璃店老板
抽劣质烟卷的玻璃店老板
那镜子不是纳喀索斯的池塘
我不是逍遥的玻璃店老板
我看到一个卑微形象,其他
镜子,展示痛苦的不同侧面
令人厌恶的形象抠不出来
玻璃店成全隐秘的会面?
我多想自己也是一个小老板
经营一爿自己的玻璃店
封存自我,和街面闪过的影像
在眩晕的影像中沉思,打盹
哼小曲,抽烟卷,愉快工作
繁殖迷梦和幻念的玻璃店
仰望者
直立仰望
并非一个轻易的动作
一夜狂风暴雨,芦苇齐刷刷
扭断了脖子和腰椎
匍匐者何其众多
被累世的恶疾消磨,被黑暗的肉体拖垮
仰望者,匍匐的废墟上直立起来的
仰望者,在哪里
被黑暗的肉体消磨,被累世的恶疾拖垮
仰望者,即使被坼裂你也要直起脊椎
你的头顶,是张着虎口的蔚蓝和虚空
即使被吞没你也要踏稳,也要守住
那神圣的形象不被打碎
其他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