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浩瀚的大通湖只是八百里洞庭的一隅,每到盛夏,但见日映荷枝翻绿浪,风摇莲瓣送清香,仿佛身在画中。莲的浑身都是宝,藕、叶、花、须、籽均可入药且深受民众的赞誉,而湘莲更是莲中之精品。 56年前莲花盛开的季节,一个花苞般娇小的生命诞生在湖边李姓农家,因排行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孩,自然成了家人的掌上明珠。母亲给她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爱莲。20岁那年,出水芙蓉般的她嫁到了邻村汤家。汤家虽不富有,但夫君勤劳、英俊又善解人意,公婆朴实厚道待她亲如闺女,随着两个可爱的女儿相继出生,她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苦命的公公曾娶过两房妻室,均因羸弱多病而撒手人寰,直到45岁讨了现在的婆婆,才有了老公这根独苗。老人对两个孙女虽疼爱有加,却仍对别家的男孩频生羡慕,暗地里常感叹自家人丁不旺。她理解公婆的遗憾,也深知冒险超生违反政策,而且要付出更多艰辛、承载更重的经济压力,但还是决定为续上汤家的“香火”再赌上一把。于是当她怀上第三个孩子,一家人便倾其所有买回一条小船,她就和老公在湖里过起了“躲猫猫”的渔民营生,直至如愿以偿生下儿子。 夫妻俩前脚上岸,乡计生办的人后脚就来“兑现政策”,拖走了唯一的渔船,只剩下家徒四壁。对此她不觉得有什么后悔:孩子个个聪明健康;老公勤快体贴,对她恩爱有加;公婆也因后继有人成天笑得合不拢嘴……尽管是粗茶淡饭见不到荤腥,但看到全家和睦礼让、三代平安,她便又多了一份女人的自豪。 然而,宁静和满足很快便被突如其来的噩兆击碎!儿子两岁那年,也是莲花盛开的季节,一向健康的老公自感腹胀、厌食、乏力且伴有低烧。村里的诊所开了些感冒药,吃了两天未见好转病情反倒更加严重:体温居高不下,呕吐不止无法进食,几乎起不了床。一家人都被吓坏了,她心急如焚将老公送进县医院,诊断结果犹如晴天霹雳:老公得的是重型肝炎!由于病势急剧、耽误了早期治疗,县医院已无能为力,医生建议立即转往省城医院。 她连夜向亲友借了几千元钱,租救护车送老公到500里外的长沙湘雅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住进了重症隔离病房。虽然经医院竭力抢救但均无济于事,病人当天就陷入了肝昏迷,第三天院方下了“病危通知单”。 又一次深度昏迷之后,尚未完全清醒的老公半张着惨白的嘴唇,隔着玻璃罩声音微弱地嗫嚅着:“崽……我的崽……”她明白弥留之际的老公想见孩子,于是强忍悲痛立即打电话给娘家兄长,让他把三个孩子送到医院来。当兄长十万火急领着孩子们进入病房时,正赶上抢救再次昏迷的老公,见此情景,孩子们一齐哭叫着“爸爸”,她也声泪俱下地呼喊着老公的名字说:“你的崽都来了,快睁开眼睛看看啊!” 在一片哭叫声中,老公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艰难地将目光移向隔离罩外三截梯蹬高矮的孩子,尔后突然伸出右手大叫一声:“我的崽呀!”便再也没缓过气来。任凭亲人们撕心裂肺地呼唤,那双睁大的眼睛却失去了光泽,隔离罩内的生命已戛然而止……前后不过七天,活生生的老公便离她而去,留下了年迈的公婆和三个幼子(最大的六岁),还有近万元的债务。 訇然坍塌的天,一瞬间全都压在她瘦弱的肩上,这一年她刚满27岁。
夫婿走了,幼子垂泪,公婆痛不欲生,她必须稳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眼下第一件事,就是恳求亲友们同自己“结盟”,瞒着高堂把老公的骨灰深埋在屋后竹林里,不留坟头,不立墓碑,免得公婆触景生痛。 为养活一家六口,她包揽了本该由男人承担的所有农活,让身子骨尚硬朗的公公做她的下手,婆婆带孩子操持家务。 抛粮下种春播秋收,全是她起早贪黑亲力亲为。四亩棉花,除草施肥尚好对付,难的是治虫,身负几十斤重的喷雾器去打药,茂密的棉株几乎没过头顶,喷药时须始终高举喷头。不等一块地喷完,勒肿的肩头就已血渗汗淌,酸麻的胳膊痛得无法放下,刺鼻的药味呛得她呕出了胆汁…… 12亩责任田,有8亩是围湖造田的产物,淤泥深及常人的腿根。身材矮小的她下到田里,大半个身子就没入了沼泽,每挪一步都要双手扒着泥浆,几经借力才能拔出一条腿来。插秧时她要不停地在泥水里挣扎,倒退着把一撮撮秧苗插下去,然后探着身子去解另一捆稻秧。割稻时她要抓紧前排稻杆,频频将自己从泥沼中扯出来,再去割稻穗,每割下两排还要回转身,把盛放稻穗的大编织袋使劲向前拖一程。那年“双抢”,母亲放心不下来看她,中午到田头喊她吃饭。当烈日下的母亲远远看到稻田中央半截瘦小的身子,正孤零零地向后扭曲着,几乎匍匐在稻茬上吃力地拖动那硕大的编织袋……不禁心疼得两腿发软,一下瘫坐在田埂上,喊到嘴边的名字竟变成了嚎啕大哭:“可怜我造孽的崽啊……” 她以超乎常人的韧性和耐力与劳累和艰辛搏斗,从未退缩和动摇,可是遇到耕田、脱粒、挑谷之类的重活,却拼尽全力也无法胜任。拿不出钱请人,她就去有壮劳力的人家“换工”,栽秧割稻捡棉花,凡是干得动的活都干。无论农忙农闲,只要有空她便主动上门找事做,先把“工”记在那里,日积月累,上下七八里、前后几个村都留下了她“换工”的足迹。她的勤劳和诚恳感动了老少乡邻,开始还是对等换工,后来常常是她给人家干一天活,人家两口子就双倍来还工。 孩子们陆续进了学校,要解决的不仅是吃饭问题,三份学费及书本纸笔都要她来支付,为此她做过小工,当过保姆,更多的时候是到湖里去“捞钱”。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望无际的大通湖藏金掖银,她不能像男人一样去湖里打鱼、捕虾、钓黄鳝,却没少在湖里给孩子们“讨”学费。夏、秋是她进账的旺季,白天扛着木澡盆下湖采菱角、摘莲蓬、挖藕笋,晚上全家把水产品整理妥帖,不等天亮她就用自行车驮往20公里外的县城去叫卖。这些鲜货往往以不菲的价格被一抢而光,但危险也常与她结伴而行——几次澡盆“翻船”将她扣在水里,亏得同伴相救才大难不死;还有一次雨天路滑,为赶早市连人带车摔进了水沟,接连几天都动弹不得…… 27岁正值生命的盛花期,一枝亭亭玉立的湘莲,一位勤劳仁慈、坚韧不拔的少妇,谁都不忍心看着她被劳累和磨难击倒。老公周年过后,就有好心人登门说媒,公婆痛惜她盛年守寡,背地里也劝她再择良婿,说只要能带好孩子,他们会像嫁女儿一样把她送出去。她不容分辨地对公婆说:“我们老少一家六口绝不分开,哪一个我都要管到底,谁有良心、有能力敢挑这个重担,就来嫁给我!” 开始几年还有人替她物色张罗,但对方一听这话便打了退堂鼓。公婆觉得条件太苛刻,就私下对媒人说,只要男方肯接受孩子就行,至于他们老俩,以后就靠政府吃“五保”,绝不连累媳妇。她知道后对公婆说:“你们把我当女儿,我就要把你们当爹娘,丢下老人不管天理难容啊!” 有位家境宽裕的远亲,和她老公一直过往甚密,老公去世后也常来帮衬,时不时还周济老人和孩子。谁知远亲垂涎她的美貌,见她迟迟不肯嫁人便生出非分之想,暗地里提出“一手托两家”的荒唐要求。她当着公婆和远亲的面晓知以理,一句“寡妇门前是非多,今后请莫再登门!”硬生生断了来往。 9年后,15岁的大女儿考取了湖南第一师范,本可以跻身毛泽东校友的行列,却又毅然放弃了上学的机会。为了替妈妈分忧,大女儿扛着满满一编织袋高中课本南下广东打工,一边自学一边挣钱供弟妹读书。又过了5年,妹妹大专毕业了,姐姐也闯过了本科分数线,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在公司老总专门组织的欢送会上,姐姐满含热泪致辞:“……感谢我的妈妈,是她教会了我和弟妹们挺直了做人的脊梁!” 1998年,80岁的公公突发脑溢血,靠插管喂食维持生命,曾瘫卧在床数年之久,经过她的精心照料又重新站了起来。如今,93岁的公公和78岁的婆婆,已成为街坊邻居羡慕不已的福寿双星。不久前,三个大学毕业的孩子都有了工作,她也还清了所有债务,还在县城买了房…… 21年坚守,她的鬓角过早地染上了秋霜,眼角也被岁月犁出深深的纹沟,但忠孝媳妇、刚强母亲的英名却家喻户晓,不胫而走。在她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国女性勤劳贤惠、坚韧自信的传统美德,她孝老护幼、自强不息的感人事迹,如夏日莲花清香远播誉满洞庭。《爱莲说》作者、她的湖南老乡周敦颐有诗曰:“陆上百花竞芬芳,碧水潭泮默默香;不与桃李争春风,七月流火送清凉。” 这就是她——湖南南县青树嘴镇我那可亲可敬的表嫂,是我36年前接进舅舅家的那个璨若莲花的女人。

作者简介:君 兰,祖籍益阳,现居洛阳,属虎。读中学时曾因家境贫寒一度辍学,务农、代课数年之后才圆了大学梦。喜欢阅读,常为人间真情感动,繁忙的工作之余也偶尔写点杂感,有少量散文在《桃花源》《三湘都市报》《湖南教育》《江苏老年报》《中国教师报》等媒体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