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阿巴
文 / 于诗
昏沉沉的天空落着小雪,路面上已化水结冰,这种天气本不该出门,爷爷打电话说身体不适,我只得驱车回老家。回家必经的那座老桥,在我出生前便在了,二十多年过去了,终到了要修整的年纪了。老桥的一旁,只隔着约百米,早就建了一座新桥,它更宽更平整更有气派,但是很少有人走。可能这世上,哪怕都是过同一条河,有些桥只要走的人多了,不论它是否坑洼难行,后人还是会紧跟前人的脚步。

到了家,爷爷和往常一样坐在屋内,没见奶奶在家。爷爷说:“你奶奶去打麻了。”“还在三大爷家打的吗?”和爷爷说话,我得用很大的声音。爷爷老了,尽管戴了助听器,耳朵还是不利索。我自己倒了杯热茶,搬了板凳坐在爷爷一侧,和爷爷说话。爷爷说腿肿得厉害,走不了路,只能这样每天坐着。我说八十多了,检查结果没问题,就是年纪大了。他没回话,可能没听到,也可能是不想答我。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会儿,一杯茶下了肚,身体也暖和了起来,便起身去上厕所,看到屋后那间老屋子,早已破旧不堪,窗口竖着几根爬满了锈的铁杆,玻璃早就没了,屋门紧闭着,门上的旧春联证明这屋子还没被人彻底遗忘。这是贵生家的老屋子,贵生是个哑巴,听说前一阵出了车祸。
我向爷爷打听贵生的情况。爷爷喝口茶说,上次去帮他三哥家翻修屋子时,骑车撞了停在路边的混凝土车上,当时就不能动了,到医院检查说下半身瘫痪了,现在拉回来了,睡在他三哥也就是你三大爷家,动都不能动,活受罪。爷爷说得激动了,摆了摆手,这小贵生命不好,生下来就发高烧哑巴了,脑子还不好,现在三十多又出这么个事,还好没女人和小孩,谁跟他谁倒霉,活着比死了难受,说的就是他。我没有说话,添满了杯里的茶,看着屋外,起了风,雪也好像也渐渐大了起来。

贵生比我年长五六岁,论辈分,是我叔。我上一年级的时候,他便不读书了。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是一起玩玻璃球,他玻璃球玩得很厉害。大家都叫他哑巴,因为他只会说"阿巴阿巴"。他赢了你,便朝你笑着说一声“阿巴”;他着急的时候,会不停地挥着手说“阿巴阿巴阿巴”。他比我们同龄的孩子高一个头,但是胆子很小,有时我们输给他会故意不给他玻璃球,他会面红耳赤的跟我们说“阿巴阿巴”。我们往往会追着他打,他只会跑,一边狂奔一边掉头大喊“阿巴阿巴”。我们在后面哈哈大笑。但不论我们怎么耍赖,他还是会来和我们打玻璃球,哪怕赢了不给,哪怕被我们追着骂哑巴,他还是会来,或许,他只是很享受赢我们的感觉,而不是真的想赢我们的玻璃球。
大人们都说他是傻子,脑子不好,让我们离他远点。我们一群人平时活动的地点一般都是在镇上的幼儿园,说是幼儿园,其实和小学是在一个校园里,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小学西面是高年级的地盘,而东面的孩子还没有发育到有地盘这种意识,所以理所当然,幼儿园就成了我们一二年级孩子的地盘。五六年级孩子是不屑和我们争地盘的,一是他们有地盘,二来和幼儿园争地盘他们觉得没面子。我们的头儿叫张扬,一个很张扬的名字,他很能打,他说他能打六年级,还练过铁头功,但是我们从没见他打过。当时每个人都想当老大,但是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出来,因为都觉得当老大虽然很威风,但是打架的时候老大往往成为被集体攻击的主要目标,所以张扬提出他要当老大的时候,大家也都同意了,可能是真的有做老大的心,没有做老大的勇气。贵生也被张扬拉了进来,按理说他都小学毕业的年纪,但是张扬说他经常来我们地盘玩,就是我们的人,所以必须进来,还给了他职务,做他的保镖,打架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给他撑面子,贵生从此就成了我们这群里个子最高,看起来最能打,但一打起来第一个抱头跑的人。
那些年,港片很流行,保护费这个词也流行了起来。记得那阵子,张扬整天皱着眉头。我问他,你在想什么?他说,我作为你们老大,管着一方地盘,我也在想着是不是应该收点保护费。那时候不比现在,大家没有零食也没有零用钱,一穷二白。但是张扬说,他实实在在地保护了大家,就必须收保护费,不然说不过去。于是,他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收卫生纸。
每个人都要上厕所,大人们不会往口袋里放钱,但是都会放些擦屁股用的卫生纸。张扬让贵生去厕所门口收卫生纸,每个上厕所的人,都必须交一张卫生纸作为保护费。让贵生去,因为在这他最高,说话没人敢拒绝。于是,张扬安排好规矩,每人上厕所要交一张卫生纸,包括我们在内甚至他自己都必须要交,这样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才是公平。那时候,我觉得张扬真的有老大的气质。贵生按规矩收了每个人的保护费,但有一次被我看到,他没收紫鹃的。紫鹃是我们班最秀气的,那时候没有班花这个概念,但她的的确确就是班花。我问贵生不收紫鹃的保护费是不是喜欢紫鹃,他红着脸连忙摆了摆手。我说我要去告诉张扬,他拉着我连说“阿巴阿巴阿巴”。于是,我自然成了第二个不收保护费的人。
本来约定好的一人收一张卫生纸的规矩,某一个午后,突然变成了上厕所得交出全部的卫生纸,结果蹲坑上蹲着一片,都是交了保护费进去,结束后发现都没有卫生纸。于是蹲着的不肯下来,下面等的又急着上去,索性大家一起哭了起来,终于引来了老师。自然,抓住了贵生。听说贵生被门卫大爷打了,拿着棍子打,当着厕所里所有人的面打,打得很厉害。贵生抱着头哭着喊“阿巴阿巴”。张扬知道后,气愤不已,说要把贵生踢出帮派。有人帮贵生求情,张扬大义凛然地说他也不想这样,但是规矩就是规矩,制定了规矩不遵守,他这个老大还怎么做。我没有帮贵生求情,我也没说话,我不敢看他们。因为只有我知道,我那天没带卫生纸,是我让贵生帮我多收点,好让我去厕所用,结果贵生收了所有人的卫生纸。
贵生再也没来过幼儿园,不是张扬决绝,而是门卫大爷不让他再来学校了。
贵生一个人住在我爷爷家屋后老房子里。有次我去爷爷家,他看到了我,一路呼着“阿巴阿巴”,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我以为他要和我理论上次收保护费的事情,但他从皱巴巴的口袋里掏出来两颗玉米糖放在我手里。我疑惑地问:"给我的?"他红着脸摇了头。"那这是给紫鹃的?"他看着我点了点头,龇牙笑着,又给了我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扭扭捏捏的写着几个字:不告诉她是我给的。我抬头疑惑地看着他说:"我会帮你送到的,不过哑巴,你真的喜欢紫鹃啊?"他连忙摇了摇头,又慢慢点了点头,用手指头指着糖,大声说“阿巴阿巴阿巴”。我说我知道了,我会给你送到的,放心吧。他又从右边口袋里掏出来一把花生,放在我手里,龇着牙指了指我,说了句“阿巴”。我笑着说:“还知道给跑腿费啊,放心,这事交给我,我给你办得明明白白的。”他笑哈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提了提裤子,转身跑远了。时至今日,我每次回想那时候他远去的背影,我都不知道他当时究竟是什么心理。

玉米糖,我只给了紫鹃一颗,另外一颗我自己偷吃了。我告诉紫鹃,糖是张扬给的。紫鹃又把那颗糖还给了我,说不要张扬的糖。于是,我吃了两颗玉米糖。
记得二年级夏天,镇上传出了狗咬人的事,大人们都选择送孩子上学,或是让他们结队上学回家。打狗队又开始出来打狗了。贵生也每天拿了根棍子在学校附近转,我每次遇到他都笑着说:“哟,哑巴来保护紫鹃了啊?”他都笑着点头,“阿巴阿巴”的和我打招呼。
"那个哑巴放狗咬紫鹃你知道吗?""就是原来和我们一起玩的那哑巴,听说想抢紫鹃的书包,拿着棍子要打她,还放狗追紫鹃。""我早就知道那个哑巴不是什么好人,没想到居然还放狗咬人,还打女的。""听说今天上午要被拉到学校来当面指认啊。"

是紫鹃的爸爸告的状,说送紫鹃上学的时候,贵生放狗追着紫鹃,手里还拿着棍,要不是他正好在一旁,后果不堪设想。他还说,估计之前的狗咬人也都是贵生放狗咬的人。上午,打狗队要带贵生来学校让紫鹃指认。学校门口挤满了人,我躲在人群中,看着一个人反押着贵生,贵生一直在挣扎着,脸扭曲着,双眼通红,眼泪口水都顺着下巴滴在了地上,大声地吼着“阿巴阿巴阿巴”。老师带着紫鹃走到贵生前面,特意隔了几米远问:"紫鹃,是不是就是他放狗咬的你?"紫鹃看着贵生,贵生看着她,拼命地摇头,肩膀不住地抖动着,拼命地摇头。她小声地说:"我看到一只狗向我冲过来,他拿着棍子在后面大声喊,后来我爸爸拿了石头砸狗,狗跑了他也跟着跑了。"

"这个傻子真的狠毒啊!""这么小的孩子就放狗咬人啊!""这种傻子住在我们这里,叫我们怎么放心啊!"
老师又问了一遍紫鹃,是不是贵生放狗咬她。紫鹃低着头不说话。周围人又追问了到底是不是,紫鹃点了点头。

贵生突然挣开了押着他的那个人,大声地嘶吼着,不再是“阿巴阿巴”的叫,就是吼,低沉而音调极高的吼叫,眼眶突兀,他当着周围人的面,脱掉了上衣,又脱掉了裤子。老师连忙捂着眼带着紫鹃离去,周围的人也都害怕地往后撤了几步。"这哑巴真的发疯了啊。""什么叫真的发疯,他本来就是疯子。""快走吧,别待会真的咬人了。"我看着贵生,他赤裸着身子,发出沉闷的吼声,挥舞着双臂,跳动着,眼泪鼻涕口水汗水,顺着干瘦的身体流向地心,阳光下,刺眼而夺目,像希腊神话里的雕塑,也像一条疯了狗……

我后来问紫鹃,真的是贵生放狗咬的你吗?
紫鹃说,她也不知道,但是当时她很害怕。
是的,她很害怕。
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贵生拿棍子为了赶走疯狗,是为了保护紫鹃。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人信,对于一个哑巴、一个傻子而言,我为他所作出的任何辩解,都会和那一声声“阿巴阿巴”一样无力。
后来,没再见过贵生,听说被关在了家里。

再后来,去了县城读书,许久不闻音讯。有一次回家,和大家闲聊,听说他被带出去打工了。便有人笑着说,他一个傻子一个哑巴,能做什么工作啊。大家哈哈笑成一片,我也跟着笑,但我知道,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前赴后继,走着前人走过的桥,踩着无数人踩过的路。面对生活,我们的抱怨,我们的理想,对于前面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那一声声“阿巴阿巴”。自认为聪明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别人眼中的傻子。

杯子里的茶喝完了,爷爷让我去接奶奶回来。我走到三大爷家,和所有人打了招呼,但是我没有再进里屋,也没有提贵生,我怕再见到他,也怕我连一句”你好吗”都说不出口。那么,不见就不见了吧。
外面雪越下越大了,覆盖了路面,一片白茫茫,但是大家都知道哪里是路。
雪路上多了很多脚印,有来人的,也有离人的。
于诗,1993年10月生,滨海人,现任职于中科院计算技术研究所南京移动通信和计算创新研究院。业余爱好文学创作,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作品近百篇。

云,永宁于灵云,笔名不要微名,江苏永宁人,悠悠岁月,蝴蝶飞飞!2020年6月6日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盛夏诗典》,被称为诗人、作家。同年6月26日(阴历五月初六)于端午节第二天在《中国诗刊》上发表了组诗《母亲的端午》,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作家,中国诗人!后受邀当了《剑鸿的诗意人生》专栏作家、编辑,《可爱小池塘》高产作家、编辑!曾任中国微刊《南时文苑》副总编,《三江四水》专栏作家!更引以为豪的是现任《盐城头条》都市编辑;《雪域阳春文苑》宣传部长!她本着感恩的心态写诗,本着感恩的心态当编辑。不图任何回报!是中国诗坛上一颗崛起的小行星!现受聘《滨海县永宁路实验学校》《咏娃》诗刊专职编辑。小小年纪就不上课了,惹人羡慕惹人妒!但她从未侍宠而骄,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短短两个月,已经编撰了566篇催人泪下、情真意切的作品!就让我们一起祝福善良有爱心的灵云老师的诗意人生路越走越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