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 箫(1)
戴雁军
主播/梦锁清秋
菊仙楼被嫖客们视作本城最有名气的妓院曾经红极一时。
那时候四平还小,十三四岁的样子,人瘦瘦的,稀疏的头发梳成一根独辫在脑后有一搭无一搭地垂着。那样的年纪也不懂得想什么,吃饱肚子是头等大事,每天被院中的姑娘们呼来唤去,这个要买草纸,那个想吃冰糖、李子,都是不敢耽搁的。四平每天遭人差遣频繁出入菊仙楼的大门,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过的有一搭无一搭。

初到菊仙楼的时候四平有些不知所措。花天酒地是四平对妓院的第一印象。许多事情都是十分有趣的,妓女们花枝招展,嫖客在楼梯上奉命学狗叫或驴叫。一个叫金蝶的女子是院中的头牌姑娘,生就的标致风流,竟是十分的尊贵,呼奴唤婢,院中妈妈也时常陪了笑脸不敢怠慢。晚上,四平睡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木板床吱吱叫着,窗外孤星残月,四平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金蝶一样睡雕花床,粉红色的纱幔悠悠垂着,葱绿的绣花鞋摆在床前的脚踏板上,满屋子香气醉人。

四平心甘情愿成为院中的粗使丫头完全是走投无路。夏季的一天,院中妈妈送客到大门外,一眼瞧见正在石阶上探头探脑的四平。四平当时在妈妈眼中不过是一只阿猫阿狗,脏乎乎的一张脸,头发乱篷篷,用一根蓝布条胡乱绾着,脚上是一双男人穿过的破布鞋,满身的汗臭味老远就往鼻子里钻。不凡之处是那个破包裹里插着一管箫,紫色漆皮,两端和中腰各有一道铜箍。妈妈最初把那看成打狗棍,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管箫。

那样小小的年纪,也不知哪里来的机灵,四平喊了一声妈妈就跪倒在石阶上。倒是八面玲珑的妈妈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后来妈妈以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四平,她说,你喊我什么?你喊我妈妈?
求妈妈收留。四平这样说时眼泪已经滚滚而下。我会干活,会伺俸人,端茶倒水洗碗抹桌子子我都会干。
妈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倚着门框盘问起四平的身世和来路。四平磕磕绊绊叙述了一半便被妈妈止住。妈妈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可不是育婴堂济贫院。四平说我知道,这是妓院,妓院是专门养女人的。妈妈说,你包袱里的箫是怎么回事,你能吹响它吗?四平说,我从八岁起学吹箫,好歹是能弄响它的。妈妈说,这也算奇事,本城还没有一个姑娘会吹箫,这管箫也许就是你的饭碗。四平这时候笑了笑,心里认定妈妈这是有了收留的意思。果然妈妈冷着脸说,没人逼你,这可是你自己愿意。说到底你还真该叫我一声妈妈。你这种没人要的小丫头我见多了,我也是天生当妈妈的命,我就成全你。

四平顶着正午的阳光跨过菊仙楼高高的红门槛,终于定下一颗心。楼上楼下许多人打量她,妈妈站在院中的方砖地上说,这是我刚刚收下的姑娘,我又多了一个女儿,老天作证,我可是一副菩萨心肠。
是我自己愿意!四平说,是我求妈妈收留的。四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大声表白。
四平曾多次回忆起见到李家少爷秀岩的情景。当时四平对于秀岩没有什么特别印象,那样的年纪,还没有心思留意男人,秀岩只是四平眼中的一个普通嫖客。那时候四平已经是金蝶的贴身丫头,守着这样一位名妓,眼界大开,人是有了长进的。已不是初进院中那副模样,瘦虽瘦,颜面已经滋润了许多,穿戴也是十分的整齐。

那是中秋节前两天,天气阴沉沉,早饭过后便开始下雨。雨不是很大,零零星星砸着方砖地面。姑娘们多数在床上睡着,宿夜的嫖客也已经起身走了,是一个很清静的早晨。四平在回廊下洗衣服,大木盆里浮着许多肥皂的泡沫。脚步声从影壁后响起,妈妈早已一声尖叫迎到廊下,四平扭头便看见了打着一把红纸伞的秀岩。

那天秀岩肯定是喝了酒的,说话的时候眉眼极夸张地扭动着,一只手捏住妈妈的腕子不放。妈妈那样的年纪,已经发福,两只吊奶鼓鼓地撑着,秀岩把目光停在妈妈胸前说,女人只有长了你这样一身肉才是有福的。妈妈失宠于男人已经多年,冷不防被一个年轻潇洒的少爷这样捏着调笑着,脸上竟飞起两块桃红,看上去也是极其动人的。妈妈顺手接了秀岩的纸伞说,李少爷你真会抬举我,我们这种女人,哪里会有什么福,生来就是受苦的。

四平最先听到楼上一声轻咳,什么时候,金蝶已经倚在楼栏上。妈妈,让李少爷到我房里来吧。金蝶这样说的时候挥了挥手中那方白色丝帕。丝帕上是两朵艳红的睡莲。秀岩这时抬头看着楼上,四平看见金蝶飞快地朝秀岩闪下一个眼波,风情万种的样子。
秀岩笑眯眯地扶着楼栏上楼。迷朦的雨雾中,秀岩的米色西裤和棕色皮鞋显得十分明亮,给四平留下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过了很久,房里传出金蝶的喊声。金蝶肯定是被什么人惹恼了,声音听上去尖利刺耳。她说,四平,四平你死了吗!李少爷的茶早就凉了,还不快来换一杯热的!这是金蝶第一次对四平发脾气,四平有些惊慌地往楼上跑,四平想今天这是怎么啦?
四平进房后先是看了一眼雕花床,床是一丝不乱的。金蝶和秀岩在八仙台前对坐,太妃椅是高背的,秀岩把头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半合,金蝶是满脸不耐烦,一只脚在地上点来点去。

桌上的果盘和茶杯也是没动过的。四平在慌乱中碰翻了秀岩的茶杯,幸亏茶是凉的,但秀岩的黄绸汗衫早已黄了一大片。金蝶怒气冲冲喊叫起来的时候四平早已经跪下。四平的两只胳膊拄在地上,露出两截细腕,秀岩就把目光盯在那细腕上,果然是很细的,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筋筋脉脉都是很明显的。
我不怪你。秀岩温和地说。你太瘦了,你这个小可怜。你起来,这里没你的事。
金蝶这时候从椅子里站起来说,还不快滚,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四平出来后听见秀岩笑起来。他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妓女,从来没见过。金蝶冷笑着说,我也没见过你这种嫖客,把妓院当戏院!秀岩说,我只是来逛逛,像逛街一样随便逛逛,这样挺好。
四平这才听出秀岩是冷落了金蝶的。金蝶这种头牌姑娘,自然受不了这种委屈,难怪要发脾气。
四平忽然高兴起来,嘴里哼着什么回了自己的房间。四平没料到秀岩会跟过来,猝不及防中四平在床前垂手而立,头深深地埋在胸前,目光所及刚好是秀岩胸前那团斑斑茶渍,十分的耀眼刺目。

秀岩就那样随随便便坐在四平的硬板床上,嘴里说着一些令人费解的话。他说,女人就是怪,什么样的醋都要吃。妓女吃嫖客的醋,她又不是我太太,我太太也不会吃这种醋的。四平似懂非懂地听着,后来秀岩说,这会我倒真想喝一杯热茶了。
四平出来泡茶的时候妈妈正守在楼梯口,一把拉过四平说,好好伺候着,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已经十四岁,换成别的姑娘,早就让人破身了。

四平胆战心惊地回房,两只手不停地抖动,茶水微微溅出。做妓女的日子或许就从今天开始,这让四平感到恐惧。可是,有了男人才会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四平渴望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也是四平对妓女概念的最初理解。
后来四平的手停止了抖动,四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怕也没有用。四平在转眼之间变得胆大无比,她把茶杯放在桌上便看见秀岩正在摆弄那管箫。
这是你的吗?秀岩说。这么精致的一管箫,吹起来一定很动听,你会吹箫吗?我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吹箫,女孩子吹吹箫是不是很别致,很有风情?四平不回答,接过箫看了看便横在口边。这是四平进菊仙楼以来第一次吹箫,吹的是一曲紫竹调,虽然只是三四分的功力,听起来稚气未脱,但也算得浑然有律。箫声响起,温婉悠长,清音悦耳,似是一股晚风从旷野袭来,耳畔一溪水流,半坡上紫竹叶叶相衔,雨滴沙沙,润耳浸肺。秀岩已是听得呆住,说,真就这么好。四平在箫声中忆起许多旧事,许多心酸牵牵连连缀成一片,伴着悠悠箫声四平流了许多泪,泪水潸潸而下,腮上早已晶莹一片。

这时候窗外雨丝稠浓起来,屋檐上滴滴答答响个不停。秀岩眼中的四平是那么出人意料,那么瘦瘦弱弱的一个女孩,双手握箫,侧立窗前,箫声如烟如雾般四下飘散,竟是十分的动人,十分的惹人怜爱。弄箫的四平给秀岩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这是秀岩始料不及的。后来秀岩起身为四平擦去腮上的泪水,秀岩用的是雪白的衣袖。四平在惊慌中看见自己的眼泪濡湿了秀岩少爷的袖口,那点点滴滴的渗入对四平是有所触动的。
果然雅致,秀岩说。箫这东西宜悲忌喜,浮浪的曲调是不能用箫来吹奏的。秀岩这样说的时候便幻想出一个清凉的月夜,花园池水静如明镜,或是楼台,或是亭榭,或是小桥玉栏,一个静坐,一人持箫,弥漫的花香中箫声流水般淌过,一个是螓首蛾眉,一个是风流伟岸,共待凉月西沉,共叹春宵苦短。
后来秀岩喊着四平的名字。秀岩说,我一眼看出你是个不俗的,日后你肯定是一位名妓,你秀愿意成为名妓吗?
这一年四平十四岁,四平从八岁起开始流浪,流浪了差不多六年。四平是经历过人世的,人世间的荣辱盛衰影响着四平,四平要经常忍受无人倾诉的痛苦。但四平面对初次见面的秀岩却无话可说。身后事对四平来说一无所知,成为名妓也许是一件好事。四平当时最大的心愿是乘坐一辆漂亮的马车返她的故乡,手里有许多钱,盖一座宅院,日后找一个好男人,居家度日。四平知道这只是个梦,所以四平无话可说。
在秀岩的不断追问下四平开始诉说自己的身世,未及开口眼泪早已流了下来。
六年前四平的家乡爆发了一场瘟疫,瘟疫像一股黄风席卷了乡间。四平的父母和弟弟死于那场灭顶之灾。许多人逃离乡村,黄土故道上惊慌失措的人群仿佛被鬼怪驱赶着,仓惶地越过河流、铁路,越过大片的麦田,或者逃进城里,或者穿越城区逃向更远的地方。
四平在城里遇到了一个半明半瞎的老艺人,老艺人收养了四平。这一老一小走街串巷,让四平懂得了人生在世就是受苦受罪。这段日子里四平学会了吹箫,吹箫给四平带来了很大乐趣。一管紫箫握在手里,许多烦恼便抛之九霄。紫箫也是老艺人留给四平的惟一遗物。老艺人死在一个寒风凛冽,世界一片洁白的雪夜。就那么很突然地倒在回家的路上,让四平再次开始了流浪。
午后时分秀岩离开菊仙楼,下楼的时候对四平说,你等着。四平不觉好笑,心里说我有什么好等的呢?

傍晚,四平听得楼下妈妈唤她。妈妈说,四平,不知你哪世修下善缘,李少爷要带你走呢,你可愿意?
四平一时不懂,愣在那里。妈妈又说,上午我还说过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果然就是。
四平畏畏缩缩跟在秀岩身后,天色放晴,城西一片霞光,妈妈送到大门外,嘱咐四平说,不要怕,李家是城中有名的盐商,李少爷是个有身份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四平停在台阶上,忽地拧过头说,谁说我怕?我才不怕。我连妓院的大门都敢进,难道还有比妓院更坏的地方吗?
妈妈第一次听四平这样说话,很是惊奇。四平又说,你把我卖了多少钱?一定是个大价钱吧?但是妈妈不再理她,斜立的夕阳照着菊仙楼红色的大门,妈妈回首把门关上了。
四平久久注视着那两扇朱漆大门,心中一片茫然,一切都仿佛梦境,这一个还没有完,那一个又开始了。

戴雁军,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已在《十月》《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时代文学》《清明》《莽原》《红岩》《上海小说》《啄木鸟》《特区文学》《青春》等文学刊物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四百余万字。作品多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报刊选载、转载或连载,并被多家出版社收入年度丛书,作品数次获文化部主办的群星奖、文化杯梁斌小说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大江东去》《高处不胜寒》、中篇小说集《谁是我的替身》、《慕尼黑的情与爱》等多部。
长篇小说《盟军战俘》、《大码头》分别入选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市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植项目。
2000年开始影视文学创作,截止到目前,已有多部作品在中央电视台和各省市电视台播出。
主要电视剧作品:
26集电视连续剧《大江东去》35集电视连续剧《锦绣年华》
28集电视连续剧《游戏规则》22集电视连续剧《情到深处》
22集电视连续剧《家经难念》20集电视连续剧《北方警察》
20集电视连续剧《海娘》30集电视连续剧《男左·女右》
32集电视连续剧《太阳从这里升起》30集电视连续剧《阳光总在风雨后》
20集电视连续剧《恩怨情仇》20集电视连续剧《狗年吉祥》
主要电影作品:
《幸福秘方》《盟军战俘》《走出大墙的女人》《沉默的石头》
《红河大马帮》《阳光下的萨克斯》《多情检察官》《插翅难逃》

尹相秋 (网名梦锁清秋)黑龙江省牡丹江市人,汉语言文学专业,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清秋之声》主编,《都市头条》编辑,中国互联网朗诵联盟会员;多家微刊平台实力派主播;能驾驭各种体裁的作品诵读;为微刊平台朗诵作品目前两千余首;配音秀达人;温婉清冽的御姐音,会把你带入到意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