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阿珍家比较殷实,土改被划成富农,她父亲是读书人,解放初期还当过乡村小学老师,母亲原本是大家闺秀。1950年出生的阿珍遗传了母亲的基因,个头高挑皮肤白皙,五官清秀会识文断字,举手投足都与众不同。尽管成分高,在外面腰杆子不直,但在家里也是父母的娇娇女,长到18岁连家务都很少沾手,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向来都是养尊处优。那年,阿珍不满17岁的妹妹喜欢上本村一个贫雇农的儿子,因对方嫌弃自家成分,喝农药自杀了,把巨大的悲痛留给了全家,这件事让待嫁的阿珍如临深渊。
腊生比阿珍大8岁,眼窝深陷,黑瘦黑瘦,一副营养不良的身子骨,也没进过学堂。一正一偏两间茅草屋,就是他和未成年的弟弟、还有久患结核病的花甲父亲3个男人的栖身之处。腊生的舅舅和阿珍娘家同村,对她家的遭遇非常同情,很担心受刺激的阿珍无法面对,就出面说媒把阿珍介绍给了自己的外甥。于是,富农成分的阿珍便“高攀”上了贫雇农成分的腊生,“鲜花插在牛粪上”成为村里爆炸性的新闻。婚礼上,阿珍曾百感交集地失声痛哭,不知自己的未来是福是祸。
初嫁的阿珍很害羞、不太合群,和村里人一起出工时,凡听到有人说荤段子开玩笑,即使与她无关脸也会红到脖子根;每逢年轻男子跟她打招呼,眼皮都不敢抬,“嗯”一声便匆匆走开。婚后第二年生下女儿,每次给孩子喂奶都要躲进蚊帐里……
阿珍完婚不久,队里就开始收割晚稻,大家都投入了劳动竞赛,女人在前面割稻,男人在后面脱粒,想多喘口气都难。慌忙中,阿珍的手指被割得鲜血直流,旁边的大嫂赶紧找来破布条和棉线给她包扎。看到血从攥紧的指缝里冒出来,阿珍一下跌坐在稻田里放声痛哭,惹得队长当着众人狠批她“娇气”。
结婚第二年,阿珍早产生下不足3斤的大女儿,接生婆对别人说,估计带不大。按当地习俗,娘家妈第十天才能来送“粥米”,产后的阿珍只得自己照顾孩子。搂着小如猫崽的女儿,她用调羹把子将糖水、米汤滴进气若游丝的孩子嘴里,每次三五滴,一天要喂无数次,米汤从热喂到凉,凉了再重新热……最终这个小生命竟奇迹般成活下来。
婚后第三年,孩子刚学会走路,患结核病的公公突然咯血不止,不久便撒手人寰。公公在世时,好歹还能晃晃摇篮,如今阿珍只好背着孩子出工,还要带着枷篮(一种木质的小孩座椅)让孩子坐在一边,才好腾出手来劳动。
转眼8年过去,腊生的弟弟业已成年并入赘外省,阿珍也育有一男两女,老大女儿读小学一年级(能帮着带弟弟妹妹了),二女儿4岁,小儿子才8个月。一年到头起早贪黑挣工分,还要洗衣做饭种菜养猪带孩子,外加伺候丈夫,阿珍早已脱尽“娇气”,磨砺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主妇。日子虽然忙碌清苦,和腊生也免不了磕磕绊绊,但看到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阿珍心里也会掠过一丝甜蜜。

灾难总是悄然而至。这年5月,很少回娘家的阿珍带着小儿子去给母亲过生日,原想在娘家隔一夜再回,没想到当晚祸从天降。
当晚腊生安顿好两个女儿,就自顾洗碗喂猪、洗澡去了,大女儿就着油灯在饭桌上写作业,4岁的妹妹趴在旁边瞌睡。肆虐的蚊子叮咬着两姐妹,姐姐让妹妹去床上睡,接着把作业本、油灯和小马扎也搬进了蚊帐。大火因打翻油灯引燃蚊帐而起,大女儿本能地跑了出去,吓懵了的孩子竟不知道叫喊。偏屋本来就低矮,蚊帐顶几乎挨着屋顶的茅草,为防漏蚊帐顶上又有塑料膜覆盖,火焰一下就窜出了窗户。左邻右舍的叫喊,令屋后冲凉的腊生惊恐不已,手握瓢盆提着水桶的人群蜂拥而至。怎奈建房用的椽子檩条都是毛竹,加上天干物燥,救火的嘈杂声终于被愈演愈烈的火势淹没,茅屋烧成了一堆灰烬。
大火熄灭时腊生才想起孩子,一边四处寻找一边哭喊着她俩的名字。人们赶紧打着手电搜寻,只见大女儿浑身发抖在篱笆旁呆立着,4岁的小女儿全身赤裸,站在不远处的田梗上,哭得发不出声音了。当邻居找来衣服想给她穿上,才发现她全身都是水泡,几乎找不到贴着肉的皮了,由此可以想见她逃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燃烧的火球。
全身皮肤百分之九十深度灼烧的孩子,被连夜送到县里抢救,阿珍把还没断奶的儿子交给母亲,跌跌撞撞奔向医院。4次植皮手术,都是从阿珍腿上取的种皮,她的两条大腿就像刚收割完的庄稼地,一条条沟垄触目惊心。两个月后,阿珍带女儿回了家——队里废弃的一间牛栏屋,并且一住就是4年。用鹅毛给孩子伤口涂药,用纸扇给孩子驱赶暑热和蚊蝇,喂饭喂水接屎接尿……此后半年,阿珍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孩子的伤口总算愈合了,但双腿不能伸直,浑身疤痕累累,家里债台高筑根本无力为她整容,惟有忍受煎熬。
又过了4年,农村推行责任制,阿珍两口整天拼死拼活地做,自己脱坯烧砖,再加娘家和乡亲们的帮衬,她家建了3间砖房,生活算是有了点起色。可偏在这时,腊生被诊断出“继承”了父亲的肺结核,动不动就咯血,成了名副其实的“药罐子”,从此阿珍独自挑起了养家的重担,做了女人又做男人。
当时为加固防洪大堤,村里向各户摊排“义务工”,完不成的人家年底要拿出钱粮抵劳力。阿珍就同男人们一起上工地,做饭、上土、打夯,是工地上惟一一个扛不住也要硬扛的女人。为了多挣点药费和学费打发病人和孩子,她曾骑单车去百里之外买稍稍便宜的苎麻苗移栽,还经常凌晨4点骑车去县城送菜;夏天只穿背心裤衩下湖采摘莲子、菱角,冬天赤着双脚进池塘捞鱼虾。她做过小贩,去省城当过保姆,去建筑工地打过零工。有人叫她去乡里县里找政府要救济,她说:有人给,我不拒绝;让我去讨,搭不起那时间,还不如到地里多干点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珍变成了一个女汉子,说话粗门大嗓,走路虎虎生风,处处都显示出不让须眉的豪气和泼辣。

1991年,残疾的小女儿不堪自卑的折磨,在走完18圈年轮的那个晚上,喝农药告别了人世。多年超负荷的劳作,加上女儿自杀的无情打击,一下将阿珍强打精神挺得直直的身子压弯了。好容易熬到儿子师范毕业有了工作,接着又结婚生了孩子,家里的经济也有了改善,可56岁的阿珍依然不肯闲着。病歪歪的腊生要吃药吃营养,自己还要穿衣吃饭,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于是她每天早出晚归进了一家饰品加工厂打工。
这家厂子租用别人的库房作生产车间,具体工作是切割打磨珍珠蚌壳加工成各种饰品配件,屋子里到处粉尘弥漫,下雨天都能看到厂区上空腾起的烟尘。阿珍说,每月能挣一千五六,年轻人都没她拿得多。可好景不长,一年多以后,阿珍感到强烈不适:胸闷气短呼吸不畅,久咳不愈低烧不退。儿子送她到医院检查,已到肺癌晚期。阿珍得知自己的病情以后,再也不肯去医院折腾,只买些常规药勉强维持着。儿子要强行送她去医院,阿珍拉着儿子的手很平静地说:“崽呀,妈以后帮不上你们了,这钱就算是妈省下的,留给你爸治病吧!”
半年之后的2008年腊月,阿珍走在了“老鬼”腊生前面,享年58岁
作者简介:君兰,女,祖籍益阳,现居洛阳,属虎。读中学时曾因家境贫寒一度辍学,务农、代课数年之后才圆了大学梦。喜欢阅读,常为人间真情感动,繁忙的工作之余也偶尔写点杂感,有少量散文在《三湘都市报》《湖南教育》《牡丹》《江苏老年报》《中国教师报》等媒体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