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书海,河北廊坊固安人,北京牛栏山一中语文教师,当代先锋诗人。作品发表在《当代先锋文学》《方城文学》《岁时文学》《京畿学》等纸刊、公众号或网络平台上,有多篇作品在诗歌大赛中获奖。
杀年猪
文/王书海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哭,过了腊八儿就宰猪;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儿就是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童谣啦!四十多年以前,杀年猪是乡村里过年的一件头等大事。
生产队里杀年猪一般是在腊月二十四五,这时候家家户户都扫了房子,窗棂上换上了雪白的窗纸,村子里也零星地响起了孩子们燃放的炮竹声。下过雪后,生产队里基本停工了,学童们也放了寒假。
一大早,生产队的场院里便有人用土坯砌好大灶。灶上支起了头号的大铁锅,锅里注入了半锅井水。灶旁备好了杀猪用的案板。案板背后的两棵木桩上已牢牢地绑着一根结实的木杠,那是用来悬挂猪肉的。
早饭过后,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场院里,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儿,大家装束粗朴,有说有笑。这时候邻村年轻的杀猪匠小毕师傅也在做着杀年猪前的准备工作。小毕师傅是我的表兄,中等个子,身材壮硕,手法干练,是个杀猪的好手。按理,本村也有杀猪匠人,但年老的业已金盆洗手,而二把刀的匠人手艺又太潮了点。有一次村里的杀猪匠把杀猪刀捅进猪的哽嗓咽喉,那猪没有即死,挣扎着跑走了,害得人们七手八脚的好一通赶,一个个弄得大汗淋漓。自那以后村里杀猪就很少用本村的匠人了。
生产队赵队长总是姗姗来迟的那一个,这样的时刻他是最不用着急的人。还没有走进场院,他的大嗓门就喊开了:“二蛋、狗剩儿、喜娃、刚子你们四个去猪圈里逮猪,大勇劈柴,老孙头儿烧水。”在乡村里,生产队长用不着叫人的大号。几个人得了队长的将令,各自分头去忙碌。看到队长走进了场院,小毕师傅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热切地和队长打着招呼,一边取出纸烟递了上去。队长接过烟,并没有点燃,而是夹在了右耳朵上。
生活在贫困年代的猪多是膘肥体壮的。在今天的人们看来,这似乎有点让人费解。其实在那样的年代,人们即使苦了自己,也不会苦了自己饲养的猪,因为那是家家户户和生产队的一笔重要的“副业”收入,是人们一年里几乎唯一的一个大大的指望。只有猪的个头大,分量足,那才能卖上一个好价钱。于是人们给猪打最好的草,喂它们泔水加谷糠、麦麸、花生饼,甚至给它们煮红薯、萝卜或黑豆以增肥。夏天,人们要给猪圈里灌井水,让猪洗澡避暑;冬日,人们要给猪窝里填上细腻的沙土,为猪防寒保暖。
杀年猪要选个大、肉厚、油脂多的。条件好一点的生产队要杀两头年猪,即使条件差一点的生产队也不敢过于将就,怎么也得选一头个大的以了人们过个好年的心愿。被杀的年猪,多是生产队自己精心喂养的猪,那时候生产队有专职的“猪司令”。担任“猪司令”的往往是刚初中毕业回村参加劳动的小青年。如果赶上闹猪瘟,生产队的猪不幸全军覆没,那只能向邻近生产队或社员家里购买。条件好一点的生产队能现钱交易,条件差一点的生产队只能暂时赊账。被杀的年猪,常常选一年以上猪龄的猪,这样的猪出肉率高,肉的口感也好。“老改劁”(种猪生育力降低后,人们往往把它们阉割后改做肉用猪,这样的猪增肥后,个体大,但猪龄长,皮厚,肉质紧实,不易熟烂,需要费很大的火候来炖煮。)是年猪当中的次等品,人们不得已才会选用它们。有一年生产队购买了村里小学校喂养的一头体重过五百斤的“老改劁”作为年猪来杀,那肉吃到嘴里虽然也肉香满口,但那嚼劲儿真是无与伦比,至今让人难以忘怀。
一听到猪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待在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们也都赶到了场院里来。那猪的惨叫并没有勾起人们的同情,即使是自家的猪被杀,也没有谁为此落下过伤感的眼泪。面对不同的生命,人们早已习惯了自我安慰,“猪羊一道菜”,猪和羊似乎天生就是被人杀来吃肉的命,人们用不着为此自责。
两头四蹄被捆绑着的大肥猪被二蛋等四人用杠子抬着走过来,就有的人搭把手前去帮忙,把两头捆绑的猪放在案板上,撤去杠子。这时候小毕师傅,挽起了衣袖,系好了白围裙。他右手持一把尖刀,首先用右膝抵住一头猪的前身,左手摁住猪头,右手的尖刀干净利索地从猪的喉咙直插到猪的心脏,那猪血瞬间喷射出来。猪血是好东西啊。猪油打底,葱花儿炝锅,白菜心炒猪血豆腐,那味道再好不过了。人们会预先在被杀的猪头下放一个大脸盆,盆上放一个筛米面的细箩,用来过滤猪毛。开始时猪还挣扎一番,小毕师傅用双手固定着猪头,好让那猪血顺利地流到脸盆里,随着血渐渐流尽,那猪也就没了声息。这一个过程,围观的大人和小孩儿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们的动作附和着小毕师傅,要么伸首向前,要么退步向后。小毕师傅又如法炮制干净利落地杀了第二头猪。
接下来的环节就是“吹猪皮”啦。小毕师傅用尖刀在被杀过的猪的一条后腿上把猪皮片起一块,然后用一根丁字形的长铁棍贴着腿皮往猪身里面捅,这个动作叫“梃”。反复地向不同的部位梃了几次之后,小毕师傅深深地吸足了一口气,一手揪住片过的猪皮,用嘴从那创口处往猪身体里吹气,这和小孩子吹大气球一个道理,只不过这是给一头硕大的猪吹气,很考验一个人的体力罢了。任凭小毕师傅身强力壮,经验丰富,他也被憋得满脸通红。几次吹气之后,去除了绑绳的猪,全身鼓鼓的,四腿朝天躺在案板上。给杀过的猪吹好气之后,小毕师傅用细麻绳把有创口的猪后腿捆扎好,以不使其漏气。此时看场院的老孙头也烧滚了那半锅水。小毕师傅给锅里添加了适度的凉水,试了试水温,然后将梃过的猪斜放进锅里,用一把卷着的刮刀,用力地刮那猪的身体。被刮过的黑猪毛顺手扔在了大灶旁。几个男孩便争抢着来捡猪毛,那些东西是可以到村里的小卖部换钱的,人们用那些猪毛去做毛刷。
猪身被刮净之后,白白胖胖的。人们合力帮着小毕师傅给杀过的猪称重,并用挂肉的铁钩子,把两头猪挂在了案板后的木杠上。那钩子一头钩住猪的一条后腿,一头钩在木杠上,猪头下垂于地面。看着白白的猪体,人们议论纷纷。好事的邻居童大爷叼着旱烟袋,眯缝着眼睛,用手使劲地揣揣猪的肥瘦。前院的大嫂子怀里抱着孩子站在人群里,那牙牙学语的孩子一个劲地往前拽,用他的小手儿指着喊“肉”(音“右”)“肉”“肉”,逗得在场的人们哈哈大笑。这时候村子里几条瘦弱的柴狗,闻着腥味也赶来了,它们摇着尾巴,兴奋地在人群中转来转去。
挂在杠上的猪被一把大砍刀开膛之后,还冒着热气。“下水”(猪内脏)落在了一个大铁盆里,老孙头去到灶膛边清理这些下水。猪头也被小毕师傅麻利地用大砍刀卸了下来,放在了案板上。那时在乡村里“猪腰子”(猪肾脏)是没人看好的,一方面人们嫌弃它有一股尿骚味,另一方面乡下人不善于烹调此物。每年生产队杀年猪,那猪腰子多是给我二大伯用来治疗他的慢性肾炎。而“猪尿泡儿”(猪膀胱)往往是小孩儿的玩物。老孙头把洗好的猪尿泡儿递给了前院的大嫂子,大嫂子把它吹得大大的,给那牙牙学语的娃儿,当气球玩。关于猪尿泡儿至今还有一句大家熟知的歇后语,“狗咬尿泡儿——空欢喜。”猪尾巴是最不讨人待见的。村里人总告诫自己的孩子,小孩儿不能吃猪尾巴,吃了会得摇头症,就和于家那个老爷爷一样。现在想来这话实在荒谬得很,后来上了大学,见了世面,知道于家老爷爷得的是“神经官能症”。鉴于乡村人的习俗,每年杀年猪,那猪血和猪尾巴就作为了老孙头帮忙的一种奖赏。
接下来就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会计小赵闪亮登场,他早已用纸团做好了很多阄阄儿。小赵初中毕业,参加工作刚两三年,人腼腆朴实,话不多,办事认真,很得大家的信任,他是我远房的姨表兄。他站在场院的台阶上,一边把做好的阄阄放在了老孙头儿的帽子里,一边面向人群里高声喊:“想要猪头、肘子和下水的,每家派一个代表来抓阄儿。”听到这喊声,人群里躁动开来。“猪头、肘子二折一(二斤算做一斤猪肉),下水四折一。”这对于有的家庭真是一个不小的诱惑。抓阄活动各家往往派老人或孩子来作为代表。当然也有的孩子怕自己手气差,抓不中,遭大人们调笑,躲得远远的。我本人抓阄儿就运气差,记忆中好像一次也没有抓中过。小孩子抓了阄,就递给自家的大人。有的大人打开纸阄之后,又立即合上,一脸的诡秘。然后凑到别人身边,急切地问“你家的中了没有?”。这个时候只看表情也就明白个大概。急性子的要么一脸兴奋,要么一拍自己的大腿,“哎,今年又没中。”还真有慢性子的人。小赵会计叫号登记,叫到了“四号”。“四号”“四号”喊了几遍没人应声儿。生产队里著名的捣蛋鬼狗剩儿慢条斯理地开了腔,“我——没中。”逗得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这时候老于头匆匆忙忙从场院里的厕所跑过来,边跑边喊,“我是四号”,这场景又引来人们的一场大笑。
抓完了阄,会计小赵就依据各家从事队里劳动的劳力人口和老人及孩子的总量来计算好每个家庭的分肉量。我们生产队108口人,他分得妥妥帖帖的。抓到了猪头、肘子和下水的人家先分领猪肉。一般情况下,这样的人家还能分得一定量的猪肉,用作年三十炖菜和初一包饺子用。生产队里杀年猪,分猪肉是很公平的一件事情。并不会因为谁家在生产队里出力多,挣得公分多就多分很多猪肉;也不会因为谁家劳动力少,或是有过亏空,欠生产队的钱物,就少分他家猪肉。有钱没钱,家家过年。一码归一码,欠账的事,绝不在分年猪上去找补,所以人们对过年总有一种美好的期盼。
按顺序给各家分猪肉的时候,小毕师傅的活计干得漂亮极了。麻利准确,肥瘦搭配,基本合于大家的心意。东院的二大妈挎着篮子,带着四五岁的小孙女排到了头一号,小赵会计就和小孙女开起了玩笑,“俊闺女,回家就让你奶奶中午给你炖肉肉吃。”那小女孩儿,羞红了脸,躲到了奶奶身后去。会计按顺序念着各家的分肉量,小毕师傅的一把砍肉刀上下翻飞,还时不时地用砂石磨几下那刀。为了省事,猪的排骨和大棒骨是不用剔除的,只是在称重时适当做一些折扣而已。小毕师傅手里有准头,三两刀下去,基本就是那家要分得的数目。既做到了肉的肥瘦搭配,也照顾到了肉的不同部位。分肉程序进行得很快,唯独二蛋娘端着个搪瓷盆迟迟不愿上前。待到大部分人分了肉回转家去,二蛋娘靠近小毕师傅,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多给我点肥肉呗,那板油多给我割一点儿。”这声音虽小,但被队长听到耳朵里。队长假装黑着个脸,“不行,谁家都想多要肥的,你家就例外啦,小毕一碗水端平了,按规矩来。”队长的话真真假假,小毕师傅也搞不明白,他一脸的疑惑。最终二蛋娘还是硬逼着小毕多给她家割了猪板油。心满意足的二蛋娘,把分得的猪肉放到了盆子里,端着盆子,迈着小脚儿,身子一扭一扭地回家去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儿,队长嘿嘿地一乐,“这个小脚儿老太太……”
分完了猪肉也将近晌午了。小毕师傅收拾好杀猪用具,就要回家。这时赵队长出面邀请小毕留下来吃午饭,小毕照例客气几句,但最终还是依从了队长的盛情邀请。中午派饭安排在我家里,用预留好的猪肉,老妈给小毕师傅做了大葱门钉儿肉饼,队长老赵、会计小赵做了陪客。那一顿午饭,肉饼香得流油,现在想一想就流出了口水来。
各家分得猪肉后,要先把它们冷藏在墙根下。用报纸包好,放在雪地上,然后在上面扣个铁盆儿,再压上砖块儿。也有的人家把肉放在室外闲置不用的瓦缸里,缸上盖上盖子,用石头压实了。还有的人家把猪肉放在篮子里,挂在大树上。每年都有人家因处理不当,分得的猪肉被猫或狗叼走的事情发生,这也会成为当年过年时人们的一份谈资。
家有小孩子的,小孩子往往口急,在回家的路上就总缠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中午就做猪肉吃。在村子里一年能吃上几次猪肉的人家极少,那多是些家里有人在公社或县城里上班的人家。对于一年到头,每天队里辛苦劳作,人均日值只有八九分钱的人家来说,平日里能吃上一顿猪肉,那真是一种奢望。生产队杀年猪这一天,绝大多数有小孩子的家庭,会满足了孩子的渴望。于是村子里炊烟升腾起来,让人垂涎三尺的猪肉香也弥漫开来。
生产队里杀年猪的往事已成为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世事多变迁,家国也日渐富足昌盛。今天的年轻人,对于生产队里杀年猪的往事知之者甚少。作为过来人,有责任和义务为曾经的乡村,也为我们的后人留下一些历史性的文字。告诉后人,不忘过去,珍惜美好,奔向更加灿烂的未来。
写于2020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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