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蘑菇
高福贵
夜深沉。碧落尘空,奔星万点,夏虫唧唧啾啾,天地间的静谧,平添了几分。
狺狺犬吠,突然打破了这种和谐,猫儿不甘示弱,四处跳踉,阴森凄厉的尖啸,每每将人从梦中惊醒。
天蒙蒙亮,被人贩子转卖到山里的云贵媳妇,个头矮矮,肤色黝黑,三三两两,匆匆跨过小石桥,走向大山深处。
晌午时分,她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脸泥汗,慢慢地折回。背篓、提篮塞满了雪白肥厚的蘑菇。
忍不住拦住其中的一位:给我点呗,尝尝。抓一大把递给我:舍不得多给,晒干了一斤一百八十块呢。
白蘑菇小炒肉,那种鲜美,那种劲道,水皮、草点儿、鸡冠子是没法比的。倒一杯私酿的高粱酒,拍根黄瓜,自斟自酌,不觉酩酊大醉。
次日醒来,猛地想道,求人不如求已。白蘑有固定的圈道,我是找不到的;南洼的林子里,松蘑多的是,掰一篮回来品啧,也满不错的。
杀人场是必经之地,但已经面目全非。涧水呜呜咽咽地奔泻,坡坡梁梁上,杂草丛生,死气沉沉。
儿时的记忆中,它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艾蒿、青蒿郁郁葱葱,散发出醉人的气息;山丹丹、打碗碗花争奇斗艳,在和煦的夏风中翩翩起舞。平缓处,散落着几块田地,莜麦刚刚抽穗,豌豆正在放花,洁白芬芳。生产队长吆五喝六,指东划西,社员们挥动锄头,时不时地哄然一笑。
西南面的岗顶上,物探队的钻井平台矗立在蓝天白云下,巨大的乒乓声震耳欲聋,头戴柳条帽的工人进进出出……
心儿陡然沉下去了:南洼会怎么样呢?
越过山口,南洼便一览无余了:稀稀拉拉的几丛红松,树枝挂满尘土,显得无精打采,地面处处牛粪、羊粪,在烈日的曝晒下,腐败恶臭的味道喷涌而出。
自南自北,东来西去,哪有蘑菇的踪迹,荒凉冷落仿佛要沁入骨髓。这绝不是我曾经的洞天福地,也曾无数回浮现在我的梦里。
望不尽的苍松翠柏,微风轻拂,林涛阵阵。松鼠在树冠腾挪展转,来去自如;松球飘飘下落,悄无声息;厚厚的松针,恰似弹性十足的地毯。
黑油油的松蘑,顽皮地顶破松针的束缚,笑靥弥弥,召唤着人们的采撷。
双手并用,将一柄柄小黑伞摘取,麻利地扔进背篓。百把丈之内,密如雨点的松蘑让篓子变得满满荡荡。
松林外围,弥漫着大片大片的芳草,经造化精心修剪,齐齐楚楚,娇嫩欲滴。草丛中,指头肚般的野莓浅笑轻颦,滟滟如洇。细弱的溪流,这儿一股,那儿一溜,潺潺汩汩。
放下背篓,大快朵颐,直到门牙抱屈,意犹未足。屁股朝天,吞咽几口清甜的泉水,篓顶搁一大捧艳红的地人人,供家人分享……
四十年间,恍若一梦。
而今,但见沟壑纵横,方圆几十里,连绵起伏的山峦,密布着数不清的癞疮疤,萧条阒寂,触目惊心。能完成如此丰功伟业的,唯有那冷酷无情的钢铁巨兽,还有隐藏在其背后的资本。对了,它有个别名,叫作饕餮。
再见吧,故乡。永别了,葱郁的红松,味浓香永的松蘑。
注:地人人是代县人对野草莓的称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