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小说-我的父亲
文‖辛金
父亲是地道的农民,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2008年十一月初六走完了他坎坷的人生道路,享年七十九岁。
父亲走的那天,我们兄弟姊妹八个谁也没在他身边,是母亲伺候他上路的。听母亲说,父亲走时并不安详。在他最后那段日子里,父亲老是念叨“都忙,谁也没时间回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儿,养了那么多儿女,到时候一个也见不到。”母亲说,“要不给孩子们去个电话,让他们回来吧?”父亲迟疑会儿,眼里充满渴望却摇摇头说:“都忙,就别耽误他们的事了。”
父亲是带着思念、牵挂、盼望儿女的心情离去的,走得一点也不安详,这给我们做儿女的永远留下了忐忑不安和无限的惆怅,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我觉得很对不起父亲,在安葬父亲时我哭得很痛,很伤心。我感觉到母亲心里很痛苦,很后悔,坐在墙角处落泪不止,喃喃的反复说着:“谁知道你这次说的是真的啊,要知道无论如何也让孩子回来呀。”

父亲特别放心不下老三,在他临走的前一个小时还和母亲念叨:“我最不放心的是老三,他带着俩孩子怎么生活啊(一年头里三弟与妻子离异)!他快半年没回来了。”母亲说:“你忘了,上上个礼拜天老三下乡检查时还回来看你……”父亲发了会儿怔说:“……忘了…不中用了……”
我心里似乎有些埋怨母亲没打电话给我们,好再让我们和父亲见最后一面,免得使我们留下这终生的遗憾。可细想起来,怎能埋怨她呢,父亲那样的临终嘱咐是常事了,后来总能化险为夷,总认为这次他还会像往常一样没事的,不会离我们而去的。再说父亲患病(肺心病)几年里,我们又都尽多少孝心?不都是母亲在伺候父亲吗,她尽了妻子的一份责任,又替儿女们尽着孝道,我们应感激母亲才对,面对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谁还忍心去责怪母亲呢!
父亲弟兄四个,他排行老三,还有个姐姐在发黄水前已出嫁。爷爷那辈也是弟兄四个,爷爷是老三;还有三个姑奶奶。听父亲讲奶奶特能持家,爷爷又能干,日子过得比其他几个爷爷家都好。日子好了容易遭人嫉妒,姑姑出嫁时就遭人讹诈,非要爷爷拿钱买路(花轿经过属于他家的一段路)。经人说和,爷爷拿铜钱铺满了那段路,迎亲的人踏着铜钱过去。

当爷爷家的日子过得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时,一九三八年六月蒋介石为阻日本鬼子进攻武汉,命令扒开了黄河堤岸(花园口),黄水泛滥,淹没了豫苏皖四十四个县,吞噬了八十九万余人的生命,一千四百多万人流离失所。我的老家豫东寺董村是黄水的中心,黄水淹没了田野,淹没了村庄,方圆百里房倒屋塌成了泽国。爷爷一条扁担挑起了整个家,带妻携子出外逃荒,举家乞讨到安徽的亳州,在一个叫十八里村的地方落下脚。爷爷凭着蘸蜡的手艺收徒教艺,挣得微薄的报酬养家糊口。靠爷爷一人难以生存,奶奶就领着叔叔、大伯、大娘、去打零工和乞讨度日。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外一时难;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穷窝;爷爷在外挂念着家乡,闻老家的黄水下去了,爷爷就举家回迁。当一路乞讨到项城、漯河一带巧遇刚从家乡逃出的人,方知是误传。爷爷就在项城落脚,二大爷去一家烧酒作坊当小工,爷爷给一家财主打短工,其他人仍去乞讨。烧酒作坊的老板黑心,让二大爷没白天没黑夜的干活,而且常常吃不饱,把二大爷活活的累死了。爷爷时常找不到活干,全家人走投无路时,大伯背着家人做了个惊人的举措,他要自卖壮丁,得钱让家人活命。可万万没想到所得数钱被丁头悉数独吞,大伯去当了炮灰,家里没得到一文钱,奶奶想儿,昼夜哭泣,直哭得双目失明。无奈之下,爷爷又带领全家回到亳州十八里村,爷爷重操旧业教人蘸蜡。奶奶带领着儿子、媳妇去乞讨。大大娘在讨饭时被人贩子拐卖,不知所终;当地遇到连年荒年,无人学手艺,爷爷失业,全家靠乞讨度日。为了减少一个人的食用,也是让二大娘逃条活命,劝说她含泪改嫁他乡。后来连年灾荒,大家都没了吃食,乞讨的人数倍增,常常一天讨不到一口吃食,生存极为困难,饿殍遍野无人掩埋。爷爷为了顾妻子儿女,常常是几天还吃不上一口饭,后来饿死在了乞讨的途中。为了埋葬爷爷,奶奶带领父亲和四叔给人磕头,求得四棵高粱杆,用高粱杆夹住爷爷的尸身,把他葬在了涡河南岸。失去的人去了,活着的人还得想法活下去,奶奶眼望着骨瘦如柴的父亲和四叔,寻思让儿子逃个活命,不然我们娘仨都得饿死,就狠狠心把刚满十二岁的父亲给了一家财主当儿子;四叔瘦得没个孩子样,没人家敢要,奶奶只好领着八岁的四叔继续去讨饭。一天,奶奶饿得实在支撑不住,昏死在了人家的粪堆旁。四叔守着瞎眼的老娘哭大半晌,后有好心人给个糠菜团子,又灌进些茶水,奶奶方才活转过来。

后来,听说老家的水下去了,可以回家开荒种地了,奶奶决定回老家。奶奶回想起举家出来逃荒时,老少八口人,现在只剩一老一幼,不觉伤心落泪,心想就凭俺娘俩回老家如何开得慌种得地?奶奶想到了父亲,想把父亲要回来。当地有“卖马不卖鞍,卖儿不卖穿”的世俗,奶奶就找那家财主,要回儿子穿的衣裳。奶奶想,那又脏又烂的衣裳一准他们不会放着,没衣裳就领回儿子。奶奶找到那家财主说明了来意,那家果然没了衣服,要做新衣服赔给奶奶。奶奶意在儿子,哪肯要他的新衣服,一口咬定非要当时儿子的那件旧衣服不可。奶奶说,卖马不卖鞍,卖儿不卖穿,这是规矩,我把儿子给了你,留着儿子的衣裳以后作个念想,俺要你新做的有啥用!那家财主拿不出旧衣服,奶奶说得又在理,围观的群众见奶奶可怜,大都帮奶奶说话。奶奶在群众的声援下,强行领走了父亲。回到住处,奶奶想那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就急忙收拾东西,背后背口鐡锅,领了父亲和四叔,星夜回了老家。
黄水浸过的老家是天苍苍,地茫茫,芦苇青青,蒿草萋萋。在那芦苇深处干涸的低洼处或坑塘里有四五十斤重一条的鱼儿,不过那是诱杀人的陷阱,如果谁贪食鱼儿的美味去捞鱼,就会陷进像沼泽似的淤泥里挣扎不出,是越挣扎陷进去的越快,很快就把整个人吞噬,尸骨难寻。
黄水带来了大量的泥沙,淤没了村庄老宅,几丈高的大树只露出个稍儿。不过那野草、芦苇、荆棘等,各种植物,各种小动物也给大灾后的人们带来了生机。人们结草为庵,捕动物和采摘植物为食,开荒种地,重建家园。

我老家是新四军的游击区,那无边际的芦苇成了打游击的天然屏障,新四军和游击队凭借它与敌人周旋,打了许多大胜仗。为了保卫新建的家园,许多青壮年踊跃参加队伍,父亲也参加了民兵,当了新四军的地下交通员,为新四军和游击队做事。一次,游击队的陈大队长(老乡都叫他陈区长)和队伍打散了,被国民党军队和县大队追赶着。陈大队长与敌人周旋几天几夜没吃没喝没合眼,实在坚持不住了,踉踉跄跄地来到我老家,在我家的磨房里睡着了。这时,国民党的军队也悄悄地进了村,正挨家搜找陈大队长。父亲得知消息后,急忙带上干粮找到熟睡的陈大队长,冒死掩护他突出重围。后来,陈大队长又来到我老家,找到父亲要把父亲接到部队上做事。因奶奶双目失明生活不能自理,四叔又年幼,父亲决定继续留在家乡做工作。后来,家乡解放了,父亲参加了土改工作队;新中国成立后当了村长、大队长、支部书记……
父亲没进过一天学堂,虽然他不识字但头脑特别灵光,参加会议后回来传达精神讲得头头是道,那些识文断字的也没他记得全,讲得全面。
父亲是个好干部。他心里时刻装着群众,惦记着群众,全心全意地为群众办事。哪家没粮下锅了,哪家的房子该修缮了……他心里乎清。
父亲是个讲原则的人。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他坚决贯彻执行,可对那些地方性的规矩,乡规民约什么的,却是灵活得很。比如在青黄不接时,他会不顾队里的规矩,把储备粮食分给揭不开锅的社员;甚至会冒犯“饿死爹娘,不吃种子粮”的民规,毫不犹豫地拿出种子粮,去救饿得奄奄一息人的性命。

父亲是位心底无私的人。他从不搞特权,不占公家的便宜,不为自家打算。他办事公道,热情大方,在村里,甚至是十里八村享有较高的威望,人们都爱戴他,尊敬他,有了什么事总爱找他唠叨唠叨。
父亲一生中有三次转为吃皇粮的机会,可父亲都放弃了。因为父亲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识字,挑不起大梁,清楚适合他的岗位在农村。记得第一次要父亲转干那是他参加了土改工作队后,所有的工作队员都转了干,父亲却坚决要求回到了老家;第二次农业学大寨时期,政府需要一批在农业战线上有工作能力,实干精神强,经验丰富的人充实革命队伍,父亲离不开养他的那块热土,婉言谢绝了;最后一次,那是粉碎四人帮后,父亲被公社调去参加整顿落后大队工作组,县领导要父亲填表转干,父亲再次谢绝了。
父亲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他严以律己,宽厚待人,心怀坦荡,光明磊落,以德报怨,宽宏大量,受到了群众的爱戴。记得那是刮共产风兴大食堂时,每人定量分餐,谁也不能多吃多占。可有两户社员想着法儿要损人利己,占大家的便宜,父亲批评了他,并且要他们把多占的退了回来。那两家怀恨在心,在四清运动时,无中生有地提父亲的意见,把父亲送到县城关进黑屋。后来经调查落实属诬告,父亲回到村里继续当村长。后来,那诬告父亲的两家,其中一家还是主谋的人参加了工作,全家人住进了县城,文革时期那人参加了造反派,当了头头。一次武斗中他得以逃脱,潜回老家躲藏。那一派得到了信息,纠集了上百人,人人全副武装,分乘四辆卡车,每辆车上架起一挺机枪来围剿他,扬言要死的,不要活的。父亲是大队治保主任当时正在公社开会,先得到了消息,借故溜出会场给那人送信。那人闻听脸色纸白,两条腿迈不动步子。父亲催促他快逃命,那人才拔腿向北跑去。刚跑出不远,全副武装的造反派就包围了他的家。从这件事,那人认清了父亲的为人,并对他以往的行为深感愧疚。从此,那人常抽空回来看望父亲,尽他所能地为乡亲们做了不少的好事儿。

父亲在我们兄弟姊妹心里是个合格的父亲。他不但给了我们伟大的父爱,而且时刻关心着我们的成长,把我们抚养成人,培育成才。记得那是五九年吧,豫东天花肆虐,老家和周边村里的儿童大都难以幸免。当时的医疗条件和医术水平都很差,许多儿童被天花夺走了幼小的生命。我们姊妹也染上了天花,数二弟最为严重,整天说胡话,高烧不止,大便都成了黑色。政府把染病的儿童集中在一个叫庞桥的村里救治,我们几个和父母都去了那里。病轻的慢慢就好了,二弟是属重症一类,病情日益加重,命悬一线。那时的特效药是西林针剂,此针极为短缺,政府调拨下来的,没关系的难以用上。父亲耿直不愿意托关系,二弟没能用上西林针剂。眼看二弟没救了,医生要父亲带儿子转六十里外的医院。那时候的交通工具是独轮小车,哪有汽车、自行车啊,不管多远都靠两条腿一步步量过去。二弟的情况,哪还容折腾着转院啊,说不定走不出二里路就断气了。父亲也算是有身份的人,知道些内部消息,获悉昨天政府才给些西林针剂,可儿子的病重竟然没用上特效药,儿子快不行了医生要往外推,这不是叫儿子去进鬼门关吗!父亲火了,一把抓住那医生的衣领说,“我哪都不去,我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和你没完。”院长是父亲的朋友,他听到吵闹声急忙过来,问明情况,又亲自检查了二弟的病情,安排那医生马上给二弟用西林针剂。那医生说没药了。院长闻听也火了,训斥那医生说:“你没看看病人是啥情况,再没西林针他就没命了;没药了,早晨你拿走的药呢?”那医生诺诺而退。不多时,那医生拿来了一支西林针剂,院长让先给二弟注射了半支,剩那半支院长交给了父亲,要他保管着,夜里再为二弟注射。二弟注射了一支西林针后,高烧退了,奇迹般的慢慢好了。这是我见到父亲发的最大一次火。

父亲深懂建筑学的知识,他好像个勤劳的工蜂为别人建造了一生的房屋。四叔要娶四婶了,他为四叔建了新房;大伯从外地回老家定居,他为大伯盖了房舍;母亲要过门了,他为自己起了新房…… 一切都建齐了,父亲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接着又为儿女们建房。每当儿子要结婚,父亲不管你工作岗位离家有上千、上万公里,也不管你以后是否会不会住进他建的房子里,父亲都要为儿子建所当时最好的新房。我们兄弟五个,五所房舍,五所景观。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的房子虽然从没住进过人,先建的房子目前也成了危房,但是我们见到房子,就想起了父亲,那一座座房舍里凝聚着伟大的父爱,那块块砖头里都浸透了父亲的汗水啊!
父亲没能上学,可他深知学问的重要,不管生活多么艰难,也要儿女进学校读书。在父亲的努力下,我们姊妹八个都上了学,文化程度最低的也是初中毕业。后来,我们八个陆续参加了工作,建立了各自的温馨的小家庭。我们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是父爱的结晶,是父亲的辛劳汗水换来的。
父亲一生都在农村度过,离开农村那块热土他浑身不自在。我们兄弟姊妹也都想把父亲接到城里享清福,可父亲总像是一位过客,来去匆匆。按父亲的说法,他进了城好像鸟儿被关进了笼子里,回到农村就好像鱼儿游进大海……
回忆父亲的一生既平凡又伟大,他好像头老黄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仿佛又像一支蜡烛,燃尽了自己,照亮了他人。
我的父亲是慈祥的父亲,伟大的父亲,可爱的父亲。
父亲,我们怀念您,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庚子夏父亲节

作者简介:辛金,原名董新彩。毕业于解放军第一技术工程学院。退休公务员。诗词歌赋爱好者。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振兴古诗词中华诗社会员,河南省诗词协会会员。清静淡泊,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西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