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日记
戴永久
1979年10月9日 星期二 晴
我随区秋播工作组下乡检查。清晨,我吃好早饭到外面一看,大家早已忙着备马了。我进藏以来虽多次骑马,但下乡工作并自带行李住在乡下,还是“大姑娘坐花骄——头一回”。
区上管理员及其他区干部早已帮我忙开了,他们有的拿来垫子,有的拿马鞍子------两条被子装在马背套内,一齐放在马背上,我刚想问什么,抬头一看,十三匹马都已昂首挺立、整装待发。这当中数我马上的东西最少,你看那些马上,除盖的藏被、垫的垫子外,每匹马上都有两只牛皮做的大包,里面装满了吃的糌粑、酥油、饼子、盐巴、辣椒及木碗等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另外还有三四天的马料。背在身上的五枝长枪,更是擦得雪亮。
出发了,马铃叮当,队伍雄壮,俨然似一支全副武装,步伐整齐的骑兵部队,朝气蓬勃地开赴前线。我骑的是一匹经区上同志为我精心挑选的性情好、跑得稳、脚头快、耐力强的白马,不需吆喝就能紧紧跟上队伍。
开始,为了照顾我,都挽辔缓行。到了较平缓的地段,则渐渐地加快了速度。大家看我尚能跟上,则挥鞭快跑。由于我已有几次骑马的实践,加之同志们的照顾,一路快跑紧追,身体随着马的奔跑而颠簸,手挽缰绳,脚蹬踩紧,几相配合,逐渐运用自如,到流水、短桥、小路处马自慢行。
有一段羊肠小道的山路,十三匹马首尾相接,鱼贯而行。到悬崖处下马步行。山路斗折蛇行,人马忽在头顶,忽在脚下,上看峰入云端,下看悬崖千丈,再看脚下江水自上奔腾直下,形成漩涡冲击悬崖,浪花四溅,响声如雷。山岩上松动的碎石不时从身边坠落,我初经此地,真是提心吊胆,毛骨悚然。少许,视野渐宽,山岗上杂树怪石满布,马队穿行其间,忽有忽无,首尾不能相顾,又是另一番景象。
中午,在农科所稍许休息,并且安排回程时再对其进行检查。好客的所长捧来大筐苹果,这些苹果皆是本地的良种,个大、色鲜、皮薄、甜脆可口。我连吃了两个,即使没有一斤的话,八两大概绰绰有余。
人休息,马饮水,解开缰绳,自去山坡吃草。吃饭时,农科的技术员安徽老乡(在西藏同为汉人就亲近如同乡)小曹同志捧来大碗红烧鱼来招待我们。这小曹钓鱼可有两手,我好奇地跟他去江边一看,啊!也不用鱼杆,就是一根线,上面安上几把鱼钩,顶头扣上一块小石头,装上蚯蚓作诱饵,甩到江中,不一会儿,小曹牵动钓线,一条斤把重的肥鱼就钓上钩了。
雅鲁藏布江的鱼大多一斤多重,三斤以上的鱼听说不多见。这里的鱼有三种:一种浅白色的是拉萨裂腹鱼,淡黄色叫裸腹重唇鱼,还有一种长“胡子”的灰白色的名为双须重唇鱼,它是几种鱼中最好吃的。小曹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他有三组鱼钩放在江边,每天只要有空都能收到鱼。他形容吃鱼是“手到擒来”。
离开农科所时,检查组一分为二,副区长达娃拉姆等六位同志,前往陇南公社检查,我同小索朗书记等七人,继续前行,去计公社检查。所主人给我们又送了一包苹果,副区长顿顿主动将包放在自己的马背上。
下午,我们翻过了一座山,越过两条小溪向目的地前进。途中在一块不大的草坪上,持枪者纷纷下马“试枪”。在远处立一白石,相续射击,枪响石倒,百发百中,观者啧啧称赞,射击者得意洋洋,将沿路劳顿一扫而光。
尔后,我们沿一条湍急的小溪迂回前进,愈走愈觉得略有寒意。不知不觉我们已从不见天日的青岗树林里,走进了计山沟的原始森林中。目的地到了,这是坐落在半山腰计公社四队的一个打麦场。这里在林海中,真是一个木头的世界,房子以石头为墙,墙上横铺着大圆木,再填上泥土作顶。既坚实耐用又保温。群众的房子都有地板,屋中央有火塘,柴火,也用大松木锯段劈就。因室内没有烟囱,熏得漆黑。
我们一到,社员们搬来垫子等各种用具,帮我们铺好铺,让我们休息,随后就打上酥油茶,他们把杯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双手捧上,送到我们面前。而且是献了一次又一次。喝茶也就是吃饭了。大家拿出各自准备的、五花八门的食物香甜地吃了起来。我自带了煮鸡蛋、馒头。同志们又给我拿来烤饼子等食物。
所吃的食品中,有一种风干的生牛肉。他们用刀子削了,沾上辣椒盐巴水吃得特别香。索朗书记拣了一块好的送到我的手中,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悄悄地放到他的牛皮袋中,他们会意地笑了笑。
饭后,我们就地相继与社队干部及部分农牧民代表座谈,听取他们的工作汇报,征询他们对区委、区政府前期及今后工作的意见、建议和要求。会上我多次插话对他们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绩表示赞赏和鼓励,小索朗书记又对区里下段工作重点和要求作了通报和沟通,座谈会自然随意、纯朴实在、气氛融洽。
到10点半钟,会议结束时大家还觉得言意未尽,队干部次仁顿珠拉着我的手说:“戴书记若不是明天要赶路,我非与你们谈个通宵不可。”这期间队里的人在漆黑的夜里手执油松明子引路,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来来往往,忽明忽暗,时有时无,如在梦幻之中。晚上睡觉时,因山高林密,野兽多,狗熊出没,他们把我安排在最里面,既担心我害怕,也有保护我的意思。
我还没睡,有人拿出一床藏毯封在我的被子上,我想不要。翻译的同志讲:不行!一是怕我冷。二是怕夜里下雨雪,下雨时屋有可能会漏水,盖上了它,就可“高枕无忧”。
10月10日 星期三 晴
一阵响亮的马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啊!对面山上一片雪白。社员们已帮我们从山腰牧场将马牵来备鞍了。我起身后才感到寒气逼人,一夜酣睡,多亏了藏毯的功劳啊。
吃过早饭,马踏着沾满露水的草地快步向前。这时只见白云浓雾从山顶慢慢下沉,至半山腰时就围山飘动,刀切一样,很是壮观。稍许,云开雾散,霞光万丈,先照山顶,渐而向下,水洗蓝天,烈日当空。人们的衣服脱了一件又一件,但还觉得闷热,非亲身经历,还真是以为从“寒冬”一下子到了“盛夏”。其实两地相距不过十余里,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只不过是海拔相差几百米而已。
在地里检查,人们好奇地看我测苗查肥,看到田梗树上没人采摘的红通通的野桃子摘了就吃。田间的核桃早就收完了,但人们还是乐意从核桃树下走过,检起掉下的核桃砸开了就吃。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核桃是这里的特产,核桃树遍植田间地头,房前屋后,七八人合抱的千年大树也不少见。品种有酥油核桃、麻雀核桃、铁核桃等十余种,以其皮薄、个大、肉嫩、肉满、肉质香醇、甜润而誉满高原。是历代达赖喇嘛和达官显贵的贡品。
午饭后,我们到另一条山沟顶头的计公社二队检查。这里远看上去一片荒坡,登高一望,层层梯田挂在山坡的野桃树和核桃树之间,犹如一幅巧夺天工的山水画,煞是美丽。
晚上,我们住在计公社二队一个叫布隆的社员家里。这家在半山腰的几块光亮而奇特的巨石边,清澈见底的山泉绕石而过,几株长势很旺的白杨点缀其间。进门似有走廊的地方,我们到时已经全部铺好了垫子,房子共二层,上层住人,下面则是牛圈,有七八头奶牛,人来去就从牛圈里过,因西藏干燥,臭味也不算大。
我坐下来后,小索朗书记对我说:房主人今晚想跟他们喝酒,问我意见如何?我说:“行”。但有个附加条件就是我因有高原反应恐怕不能全程参加。他们高兴地答应了。
晚上,区干部央金旺姆给我煮了米饭。饭后,我洗好脚,就坐在铺上看报、听收音机。主人有三代人,祖母已经76岁,有12个子女,长子已五十多岁,小孙子还在吃奶。西藏以前没有实行婚姻法,一夫多妻,一妻多夫等母系社会的习俗在这里尚有遗存,再加上游牧民族在特定的生存环境中形成的风俗习惯(外出多是深山老林,要保护妇女儿童),汉人当时所谓的生活作风问题在此地比较随意,男女外出大多混睡一处。
有一次社,组干部开会,我们建议他们男女分开休息。可后来他们还是住在一起了。姑娘不结婚生子也是常事,女孩子找到意中人到处宣传。计划生育也没实施,多子女现象比比皆是。我看了一会儿,因有些头晕就躺下睡了。
他们喝呀,唱呀,跳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哄笑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仔细一听,喔,原来年过古稀的那位老太太也在唱歌呢!他们喝酒有一醉方休的习惯,当然这次也不例外。
10月11日 星期四 晴(部分山区有冰雹)
早晨起来,山头皆白。早饭后,主人牵马把我们送了又送,扶我上马后,我们就开始了翻山越岭。这里海拔4500米左右,荆棘丛生,雾气腾腾,越向上走,雾气越大,只听铃声,不见马、人。好在老马识途,人只管放心前行。
一会儿浓雾消散,朝阳斜照,环顾四野,玉带似的雅鲁藏布江就在脚下。江边层层梯田,条条流水,片片密林,棵棵高大的核桃树洒落其间,如诗如画。忽至一断岩处,前面的人纷纷下马。原来是要下山了,骑在马上有危险,只得步行,这使我亲自尝到下山难的滋味。
下山时,人的重心下倾,头重脚轻,举步维艰。加之缺氧,一动步就气喘吁吁,好在大家走得慢,总算掉队不远。饭后,我们正在田间检查,突然间乌云密布,几声炸雷,汤圆大的冰雹,顷刻向我们劈头盖脸打来。那些冰雹映在高山峭壁上如银球飞舞。我们赶快翻身上马,连加数鞭,飞快跑出冰雹区。拐过山嘴,仍然是阳光灿烂。
当晚,我们又在农科所住宿。早饭后,农科所长旺堆次旦同志向我们汇报说,农管所自1964年开始引进栽培苹果,由于本地日照充足、辐射强烈、日夜温差大,加之雨水适中、土地肥沃,所产的祝光、国光、小国光、吉冠、红玉、黄香蕉等苹果个大、色美、含糖量高、浓香汁脆,酸甜可口,誉满全藏,但却因交通阻塞,却卖不上好价钱。他举例说,现在苹果园的好苹果只卖1毛多钱一斤。运过江(雅鲁藏布江)卖3毛多钱一斤。拉到山南就是7、8毛一斤,拖到拉萨能卖1块多钱一斤。因运输不畅,每年都有不少苹果烂在园内。他随意指着几头正在树下啃食掉下苹果的生猪说:这些家伙的嘴都吃油了,专挑熟的、大的、新鲜的吃。他们恳切期望县、区政府帮助修路建桥,以利事业发展壮大。我们赞许地记下了他们的期盼。
中午,到区办农场江塘进行检查。江塘是区里开荒举办的试验农场,每年除提供几万斤粮食和上百头牛、羊等畜产品外,还肩负着全区良种、化肥、农机具的引用及示范推广,农、牧业技术培训等工作。我们认真地听取了场领导的汇报,对他们提出的问题逐一作了答复和表态,同时也指出了他们工作中的不足和继续努力的要求。
检查结束后,场里的同志们想留我们吃饭,他们捧出一大堆鱼来,去头剁碎放在锅内就煮,我问他们哪来这么多鱼。他们笑着说:“昨日里在江里放了一炮,捞了好几十斤鱼。”当时有人插嘴说:“江里鱼多的是,有时放一炮能炸上百斤的鱼呢”。
鱼熟了,他们在锅里加上盐巴。先给我送来一大碗。我实在不习惯这种吃法,就婉言谢绝了。临走时,他们还特意将五条较大的双须重唇鱼送给我。
下午六点钟,我们结束了工作,回到了区上,这时小索朗书记惋惜地对我说:“这次带了五条枪,走了三天路,未能打上一样东西给您改善一下伙食,真是遗憾”。我说:“不是大家不尽心,而是工作第一的思想占了上风,打猎改善生活的念头一扫而空。”几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在下乡检查秋播工作的同时,我还对社办企业也作了调查,写成《计公社社办企业越办越好》的调查报告,刊登于1980年7月2日二版的《西藏日报》上。
个人简介:戴永久,男,汉族,1944年4月出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曾任小学教师,5个乡镇党委书记和县、市两个部门负责人。2004年退休后从事文学习作先后在"江苏生活快报""江苏散文报""山西科技导报""泰州晚报""姜堰日报""溱湖""罗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100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