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故乡的冬天也非常阴冷,室外是茫茫冰雾,水滴沁得枯枝黑亮,青天苍白,人们的冬衣分外鲜明。大家都尽量地咬紧牙关,坐久了就抖两下蹦两下,有时能烧个小炭炉,但再怎么把手指头伸向那微末的火堆,也慰藉不了刺骨的冬寒。
当这时候,奶奶家的火炉就开工了,爷爷备好了用不尽的大捆干柴,维持了冬月腊月天天不歇的火堆。火炉上面有许多挂钩,年节时杀了猪或者买了肉,就挂在上面腊,新鲜肉滴下的油脂啪嗒啪嗒地打在火上,滋儿滋儿地燎起烟,挂上一阵子,就又黑又灰地,和角落里的柴火一样,神情木然。
爷爷奶奶总是很早就起床了,我攒着劲,想比他们早起,睁开小眼睛看到外面天还是黑的,先是窃喜,却看奶奶已经起了,去火炉屋子里一看,俩人已经燃起了火,爷爷吧嗒一声嘬完最后一口土烟,把烟头在鞋头摁灭,火上一壶水已经咕咚咕咚地要沸了。
我再大些,迷上了看电视,起床就坐在电视机前,奶奶就指挥着爷爷,把火炉里最好的火炭拨进一个沉沉的大圆火盆里,搬到沉迷追剧的我面前,再把吃酒攒的方便面、冻米糖之类的稀罕玩意儿摆在我边上。
每周五放学后我坐大巴去村里,她永远站在屋门口的高坡上,张望着,直到孙女的身影出现在沙石土路的那端。每到周日我又要坐大巴回市里,临行前,她永远会从老迈的木衣箱底下摸出些脏旧甚至破损的零钱让我拿着,并叮嘱别跟爷爷讲。
爷爷是二婚娶的我奶奶,自己有个儿子,奶奶并不能生养,找她兄弟过继了我爸过去。我奶奶我爸爸在那个村子算是异乡人,受了不少明里暗里的挤兑。好在奶奶精明强干,主意正,而爷爷是个懦弱昏聩的,在家只有唯唯诺诺而已。
爷爷的儿子有个儿子,奶奶也期待她能有个孙子,我出生和我妹妹出生时,她都抹了眼泪。她曾跟我说,她小时候,因为带弟弟没带好,被往死里揍。她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爷爷的儿子不认她,幸好我爸爸感恩她孝顺她,也肯读书,她常说,你爸是吃官粮的,满满以后也要当女状元,吃官粮。即使她自己几乎是个文盲。
她也许是接受了自己遭受的所有不公平待遇,默认了身为女性,必然要低微些,坎坷些,但她又期望孙女会有好命,能念出书来。
在我高中时,奶奶脑血栓病倒了,卧床一年不到就去世了,去世时我刚上大学一个月,懵懵地回去奔丧,直到棺木下葬都仿佛在梦里。据说奶奶身上许多淤青,有猜测是某个人偷偷掐的。
奶奶甫一过世,爷爷就和爸爸闹得很不愉快,爷爷说要把祖产都留给他亲儿子,我奶奶明明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反被他贬低成小老婆。我几乎没再去过老家,唯一一次进去看看,老屋修缮了一番,添了些新的家具,老朽的木衣箱和生铁火盆都搁在原来的位置,都蒙着灰,面无表情;火炉也已荒废很久,有人扔了些杂物在里面。
过了没几年,爷爷也肺癌过世了,他的儿子起了新屋,爸爸带我去老家祭拜奶奶,也再不会过去寒暄。坟上有杂草,似乎除了我爸,没人扫墓。爸爸说,过几年要把奶奶的坟迁葬到她的故土去,长眠于亲人之间。农历新年将近,山风已不再肃冷,它默默地吹动纸灰,飘落在肩上头上,荒莽枯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