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彤
病了,生活没了色彩
有段时间,我像个精神病人一样,每天都处在疯狂的边缘。那时我已结束了肿瘤的化疗,新头发也渐渐长了出来,我天天在家闲着,早上老公一上班,家里就剩我一个人,空空落落,如果我不主动打电话,电话一天也不会响一声。我一个人在家坐着坐着就会哭起来,我伤心,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温暖?
偶尔我也会给以前的朋友打电话,他们混得好的一定是忙得不得了,见了面坐下还没说三句话,手机就开始响,没完没了地响,你坐在他对面,他一直在和手机那端的人嘻嘻哈哈。我能理解,我以前也这样,谁没有得意过呢?也有混得不好的朋友,一见面就开始愁眉苦脸,他们要你帮的忙,没有一桩你可以帮得上。于是你心怀内疚,为耽误人家的时间感到抱歉。
那个时候我在家闲着,不快乐;出去玩,还是不快乐。不是没有人肯关心我,也有的,但我需要的不仅仅是关心。我感觉自己成了快乐的绝缘体。我最恨有人跟我说:“我真想什么都不干,就呆着。”
我已经呆得够久了,呆得我无论谈到什么事情,都会很自然地说,大概是我生病以前吧。那口气就像历史学家说“公元前”一样。
健康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有时间就去度假,去读书,可现在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却没了心情。老公曾经陪我去海边住了一段,母亲陪我去了杭州,好山好水却没有好心情。我没有事做,没有人需要我。我的朋友们,他们虽然也会拿着鲜花来看我,但鲜花安慰不了我---我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荒凉的沙漠,被排除在生活之外,我第一次感到孤独是可以杀人的。
候诊就为了跟人说话
老公对我说,要不你去上班,找份轻松点的工作。可哪有轻松的工作?单位里年轻的小姑娘,噔噔噔穿过走廊的样子,英姿飒爽,仿佛这条走廊通向世界,我还有这股劲头吗?每年新毕业的大学生一大堆,我要是老板我也愿意用新人---于是,只能在家。太无聊了,就自己哭一会儿,哭累了就给老公打电话,反复问的只有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可是他回来又能怎么样?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有一阵子,我为了找人说话,居然会一早去北京协和医院挂号,然后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候诊,就为了能在人群里坐着,为了能跟陌生人说几句话,为了能在大夫面前跟他谈几句自己的病,而他,看在挂号费的面子上,总得听吧?
后来有一天,我又排了一个下午的队,捱到了医生面前。他对我已经太熟悉了,这次他没有问我的病,只说:“你好像不太快乐?”
我差点哭了。他说很多肿瘤病人在治疗结束后,由于无法回归社会,最后得了抑郁症---那也是一种不治之症。
我问他,我该怎么办?我尝试了所有的办法,但是回不去了---我过去的工作,我过去的生活,似乎再不属于我了。我再也无法杀回职场,再也无法和亲爱的朋友们并肩作战,我被剩下了,就一个人……
大夫合上病历,“你为什么要回去?你可以尝试向前走。生活不只有一种模式,你可以找到适合你的模式”。
我泪眼模糊,“怎么找啊?”
他建议我写作---这是一种可以自己完成的事情。
生命远比工作重要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写作可以挽救我的生命---我打算写一个漫长的故事,这里面有我的故事,也有我朋友们的故事。我写了多长时间?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每天都在写,写得自己哭了,写得自己笑了……
那段时间,每天老公下班都会问我:“今天写了没有?”
他像检查小学生作业一样检查我的小说,然后不管我写了什么,他都会问:“后来呢?”
“后来我还没想好呢。”
“我等着看呢。”
其实,他这辈子从没有看完一本小说,他没这个爱好,但我还是相信他在等着看“后来呢”---这个“后来”,成为我们长久以来沉闷生活的一个亮点,我们终于有了新的话题,与疾病无关,与苦难无关……
我们谈论小说中的人物命运,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安排他们---直到有一天,故事写完了。
就在小说出版的同时,一个朋友说有个合适我的工作,我兴奋了一夜。但第二天见了那个板着脸的人力资源总监,我就知道,如果我要这份工作,就意味着必须拿健康来换。我不愿意。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离开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那些忙碌的工作狂---我以前和他们一样,把工作视为生命,其实生命的意义要远远超过一份工作。
一半靠环境一半靠自己
回归社会是个问题,赚钱也是个问题---没有钱你就无法有质量地活着,生过病的人对这一点体会尤其深刻。记得刚生病的时候,我母亲到处找医生,到处打听我的病能不能治。后来,一个非常有名的医生跟她说了两句话:有钱不一定能救命,没有钱肯定救不了命。
躺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我痛彻心腑地了解到,我每天的生命都是靠钱支撑的。我见过那些因为不能及时交住院费的可怜人,被医院停了药。“健康是人生最大的财富”---老公对我说,只要咱不生病,不住院,就是在赚钱。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可我还没到退休的年龄,不能一直闲着。我不能像公园里的老太太那样,心安理得地扭大秧歌;也不能像树荫下的老大爷那样,一壶茶一盘棋一个半天。
偶尔,跟朋友说到自己的隐忧,朋友问:你为什么不写专栏呢?我说没人请我啊。他们说,你真是矜持啊。你不过是写点小文章,还要人请吗?你写就是了。
于是开始写---于是有了收入---于是又有了事做---又可以和朋友泡在咖啡馆,认识更多的人,出更多的书……有一天我终于知道,所有的人一直想帮我,只不过在我像个疯子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帮。
一个记者朋友曾经采访过海难,他说,当一艘船钻进台风眼,并且开始下沉的时候,它会产生巨大的漩涡,援救的船根本无法靠近---因为一旦靠近,可能自己也难逃沉船的厄运。
我明白了,回归社会的艰难,就像一艘在暴风骤雨中渴望归航的船一样,能不能回来,一半取决于环境,一半取决于自己。谁能拯救一艘钻入台风眼的船呢?除非台风过去而船还没有沉掉。
没有谁的一生是顺顺当当的,都有走窄了的时候。我感激命运,台风终于在我散架之前停了;我还应该感谢写作,让我熬到了这一刻。雨过天晴,当援救成为可能时,我透过泪水,看到无数甩给我的缆绳,我知道我获救了。

陈彤,中国内地作家、编剧,毕业于北京师範大学。
1999年,创作随笔集《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2001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镶在日子上的金边变成了钱》。2006年,担任都市情感剧《新结婚时代》的编剧,该剧是她个人首部担任编剧的电视剧。2008年,担任编剧的家庭伦理剧《马文的战争》播出。2012年,担任编剧的当代都市剧《妯娌的三国时代》播出。2014年,凭藉都市情感剧《一仆二主》入围第21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编剧奖。2017年,担任当代都市剧《完美生活》的编剧;2月20日,陈彤获得第11届电视製片业“十佳电视剧编剧”奖。
基本介绍
中文名:陈彤
别名:春日迟迟
国籍:中国
民族:汉族
出生日期:2月2日
职业:作家、编剧
毕业院校:北京师範大学
主要成就:第21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编剧奖(提名)
代表作品:新结婚时代、马文的战争、一仆二主
作者:陈 彤
责编:罗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