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
老黄牛与牛犊的故事
今年四五月间,春暖花开的季节。在花红柳绿的廉江北岸公园,我和本文的主人公相遇。
他瘦高个,保持了几十年的寸头,头发已经花白。农民伯伯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他两手没空,一手推着一辆童车,上面各坐着一位幼童。
他朝我一笑:“这是剑兄弟的第二胎"。
我顿时感到欣慰,默默的苦了大半辈子的他,终于把生活的重担卸下来了。
他是我老家那个村的,他出生与居住的老屋场,紧挨着东江,人称江下。他父母去世的早,是个孤儿,四兄弟中排行老末,从小跟着长兄生活。那个年代,他比常人少了父爱母爱,吃了更多的苦,受了更多的罪。
一九七二年的冬天,他离开了江下,第一次出远门去了部队,当了一名炊事员,过了几年虽然紧张疲惫,却不愁吃穿有零花钱的日子。

一九七六年三月,他退伍回乡,又回到了东江河畔的那个古老村庄,从此开始了大半生艰难坎坷的生涯。脱下草绿色军装返乡时,他已二十郎当岁,面临即将到来的终身大事一娶妻成家。可是,娶亲成家的房子,家俱,聘礼等去哪寻?泥菩萨过江,自身生活难过的长兄,实在无法替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细(sei,方言:小)弟弟圆全了这终身大事,恨着心肠叫他分家单过。一贫如洗的家底无可分遗产。他净身走出了长兄的家门,一穷二白,真是穷到家,白到不见一根针一寸线。
另开炉灶,独自搭建起真正属于自己的窝,是新生活摆在他眼前的第一道坎。他默默的接受了这一切,他默默的接受了生活的挑战,他默默的开始了经营着不知是苦还是甜的未来。
就在同年退伍兵还在走村串户,走亲访友的时候,他却悄悄开始了筑巢修房的筹划准备。不知得到哪位高人指点,他搞到了当时极为紧缺的杉木条供货指标,从一分一分积攒下来津贴与退伍安家费区区数百元的存款中抽出其中一部分揣在贴身的口袋里,叫上车辆,与我一起上了安基山林场。当晚,我们在县体育场卸车重又装车,在黑灯瞎火起伏颠波中,推着双轮车,走了很久很远的田间土路,才把购买的杉系木运回了目的地江下。
同年七月,我随九O九去了安徽参加罗河铁矿大会战。数年的分离,并没有拉开他和我的距离,他的影子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曾和我一起手捧巜前线报》在营区香蕉树下摆拍的他生活过得怎么样?
八十年代初,我调驻家乡的地质队,但因为各自忙碌奔波,我和他并不常见。仅从别人口中或者偶尔与他相遇后的简短交谈中,得知了他的一些的消息。 农村实现包产到户后,农民求生的门路渠道更多。他的优势在于有一身的力气,有一股不怕流大汗,出大力的干劲,有埋头苦干的任劳任怨。他大半时间都在建筑工地上,长年累月起早贪黑,干着搬砖,搅拌混凝土,扎钢筋,安装模板等重活累活。常常是头戴一顶劣质安全帽,脚上穿一双豁口解放鞋,粗糙的脸是黝黯的,双手皱裂。赚了些血汗钱后,替自己娶了媳妇。几年后,媳妇为他生了两个儿子。
不知怎的,每次看见他,我的眼前都会出现在春寒料峭的水田或盛夏酷暑的山地,拉着犁铧,埋头耕耘的老黄牛形像。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就在他不断跋涉,寻找裹腹食物暖身衣被之时,四周也传来了人们的议论:命真好,一下两个崽;有生儿的娘,就怕没缴书的爷(方言,爸爸)…语气交织着真假掺半的羡慕,更多的是小觑轻视。红尘中爱富嫌贫陋习根深蒂固,飘忽在每个角落:江下房地被征收拆迁安置时,大队干部对他的严苛剋扣;他邀请六七个人首次去新落成的房子时,只有两人依风俗带去了代表吉祥恭贺的礼物…
门前东江河水日夜在流,两岸草丛树木交替着春夏秋冬。一下添了三张口的小家,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的重担,迫使他歇不下担,停不住脚,他要比以前更勤勉的去寻找生活的来源,哪怕再苦再累。
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过着,时间交织着辛劳,苦熬孕育希望。慢慢的,皱纹爬上了他的眼角,头上染满了白霜,就在这不知不觉中,他身后的牛犊一俩儿子也悄然慢慢的长大。
中国家族文化大都有按辈分起名的传统,有廖半城之名的他的家族也不例外。但他两个儿子的名字却没有依规而起,文化程度不算高的他用“良"替代了儿子辈份“家"字,长子起名为“剑",次子起名为“毅"。“良"是形容词,是好的意思,如优良,良才,良辰,良好…或许是受了太多的折磨苦难,企盼下一代有与自己不一样的生活;或许是遭遇了太多的欺辱坎坷,希冀下一代能长剑护身,劈开人生路上荆棘,杀出宽敞坦途;或许是起祷下一代秉承吃苦耐劳品格与坚持不懈的意志与力量…
儿子的名字,寄托了多少他没说出口的深切期待。
富贵养画眉,穷人养娇崽。这话用在他俩儿身上,“娇"应换作骄傲的“骄",骄人的“骄",出人头地的“骄",因为剑兄弟有这资格。

象野外荒郊的苦竹笋,向江边河滩的苦楝树,剑兄弟这对苦娃,在风雨与烈日严寒的侵袭浸染中,倔犟的冒出尖尖角,倔犟的向空间伸展出枝丫。那一年我和同事们到郊区搞新农村村建设,去到了他家所在的江下。我找到了屋场后面的他家,一间低矮孤单的建筑,光线不怎么好,屋内没什么家具,前后左右的土坯房早已坍塌。他的老婆一无怨无悔伴随他左右的坚强女人告诉我,老公去打工了,只有母子三人在家。她把剑和毅叫了出来,个头差不多高的兄弟俩站在我的面前,显得拘谨,露出怯怯的眼神。瞧着这贫穷的家,望着这哥俩,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只能苍白无力的勉励他们,要听话,好好读书。苦孩子懂事成熟的早。看惯了父辈像牛一样的劳作,剑兄弟知道身上衣衫每一根纱,口中的每一筷食,都是父母从土旮瘩里犁出刨来的。父辈在苦干,日子在苦熬。贫穷,困苦,怜悯,歧视,欺辱,给剑兄弟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痕疼痛。苦难的磨砺,使他们潜心悟出人生真谛:唯有励志奋斗才能崛起,唯有知识才能让一生幸福甜蜜。为了自己,为了家,为了明天,剑兄弟在书山里勤奋苦读耕耘,在学海里积累丰富睿智。
流逝的岁月冲淡不了对往事的记忆。我记得剑考上大学后那双渴望憧憬的眼睛,也记得毅选择弃医从政时那坚定不可逆转的决心。
梅花香自苦寒来。如今,他一家的生活已是天上人间。曾经孤独的他,成为了拥有十口人的大家庭的家长。儿子和媳妇都是吃皇粮的公家人。他们住着四间三层楼房,屋内崭新的家电家俱一应俱全。铮亮的小轿车摆在门前宽敞通透的前院。今非昔比,天壤之别。他佝偻了大半生的腰杆,如今挺得直直的,脸上总是露出藏不住的知足自豪。旁人瞧他家人的目光也有了截然不同的改变。剑是市某校骨干教师,如今桃李满园。锋利之剑,不但打出了自己的天下,也为学子们打开了知识的大门。毅凭借着坚韧和不懈努力,成功转型,成了主政一方的政府主官。他今后的人生路,注定是伴着四个孙子孙女的甜甜的笑声,看着他们一天天幸福的长大。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南宋李纲的《病牛》赞颂了牛唯有奉献,别无它求的性格。是对他一生最好的写照。
不见风雨,哪来彩虹?不经磨难,何来成功?愿他和他的家人生活灿烂如虹,前程如歌如诗,不断收获成功。
2020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