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良闪小说创作十谈
程思良,安徽省岳西县人。系汉语闪小说发起人。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寓言研究会闪小说专业委员会会长,《闪小说》杂志主编。出版闪小说集《仕在人为》 《指尖之舞》 《迷宫》 《梅花对心锁》, 散文集《寂静在歌唱》 《梦里梦外》,寓言集《规则是圆的》,文学评论集《小说星空的闪电》等文集。其中《仕在人为》曾位列全国官场小说畅销书排行榜第五位。获中国当代寓言文学贡献奖,第十、十一届金江寓言文学奖金奖、大奖,第六届金骆驼奖创作奖铜奖、“2015中国小小说年度十大热点人物”等诸多奖项与荣誉称号。曾应泰国华文作家协会与中国国家图书馆之邀,先后赴曼谷与北京主讲闪小说。
妙用道具
在闪小说创作中,妙用道具,可发挥多样功能:或用来布局谋篇,或用来塑造人物,或用来揭示主题,或用来渲染气氛……
譬如,在网上流传颇广的《一个武汉的故事》(作者佚名):
家里的水龙头是红外感应的,但这两天水龙头坏了,把手放在下面一直没有水,现在疫情这么严重哪里有人会过来修?太糟糕了。
但是奇怪的是家里的猫把爪子放下去竟然能感应出水来。看着猫猫在一旁舔着爪子上的水,我意识到可能不是水龙头坏了,而是我已经不在了。
希望家里都好,猫也好。
这篇寥寥百余字的闪小说,故事新奇,构思精巧,布阵设疑,出人意表。作者写疫情,手法颇高明。不是正面强攻地大写特写疫情之惨烈,而是独辟蹊径,以亡灵的视角来写,妙用具有红外感应功能的“水龙头”这一道具布局谋篇,通过悬念与对比的表现手法来展开情节,不着一悲字,却收“悲凉之雾遍披华林”之效。
譬如,冯骥才的《雪地里的脚印》:
五十年前我住一小院,乃昔日大户人家的佣人房,只是外跨一个小院的区区一间斗室而已。然时有友人来访,相谈文章绘事,其乐融融。那时穷,聊天不用钱,痛痛快快古今中外一通大聊特聊,亦真正的大餐。
一天,下了一天的雪,下班很晚,回到家待要开门时,见雪地上一些脚印。肯定有人来访,被我敲不开的门板拒绝走了。从脚印很难认出来访者是谁,我却看出是一位陈姓的友人,他是跛足,这雪地上的脚印不对称,一正一斜,一深一浅,一准是他!可是他家住得远,从不骑车,为何大雪天蹒跚地来找我,或有急事?
我没有开门进家,掉头骑车去找他。他见了我非常高兴。我却急着问他找我何事。“接着聊雪莱聊惠特曼啊,我又有许多话想跟你聊。”他快活地说,说完又好奇地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去找你?没有人看见我啊。”
我想告诉他,但不便直说,只说了一句:“还得谢谢今天这场漫天的大雪——一片洁白。”
他怔了一下,跟着明白了,微笑着去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这篇闪小说,讲述的是五十年前的温馨往事,闪耀着人性美与人情美的光华。那时穷,但人的精神却并不贫乏。文中道具的运用十分精妙。写主人公“我”通过雪地上“不对称,一正一斜,一深一浅”的特殊“脚印”来识人,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谙熟与亲近。为了不让朋友难堪, “我”并不向他直接点明是通过脚印来识人的,而是以“谢谢今天这场漫天的大雪——一片洁白”予以含蓄地暗示,则更彰显了主人公精神品质的高贵。
譬如,(台湾)林佩芬的《如梦令》:
朝露未干,草地微湿,他走过草地,把正在厨房升火的小和尚叫到房中。
“为师,今天便要圆寂了;此后,你自己要用功修行以期参悟佛理!”
“师父,这,您在说什么?”
“唉,便说与你吧!为师少时,与一名叫盼盼的女子订有婚约,三十年前,盼盼在渡江时落水身亡,为师便削发为僧,遁入空门;昨夜,为师忽然梦见她身穿嫁衣而来,与我同拜天地——唉!不想我皈衣佛门三十年,心中仍然不能忘情!”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吩咐小和尚道:“为师圆寂后,你将为师夜夜睡的枕头拆开,内有一条手绢,你便覆在为师身上,做为陪葬,切记切记!”
他说罢,果然闭目圆寂了;小和尚依言拆开了枕头,取出了手绢,手绢上绣的花都已经褪色了,倒是绣在角上的两个字还清晰可辨:盼盼
这篇作品中的主人公虽然已皈衣佛门三十年,然而,身在空门心不空。圆寂时,他的心中仍然不能忘情。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作者妙用绣花手绢这一道具,设疑解疑,推动情节发展,最后以绣在手绢角上的“盼盼”二字作结,凌空一闪,将故事情节推向高潮,撼人心魄。
譬如,陈华清的《最美的康乃馨》:
我当邮差送的第一封信就是给安娜。她是外国人,丈夫死于战争,她又把唯一的儿子安东送上战场。
孩子,这些康乃馨是安东临走前种的呢!安娜亲切地拉我看。真的,院子里种满康乃馨,粉红粉红的真好看。
她拿着我送来的信左看右嗅,在信的一角亲吻着,然后递给我,说她识字不多,叫我帮她读。
那是安东的信。信中说,妈妈,又一个春天来了,康乃馨开花了吧?记住啊,每朵花都是儿子送给您的祝福。部队又要开往前线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写信。妈妈您多保重,不要牵挂。
转眼到了深秋,我听见有人叫“孩子!孩子!”原来是安娜。她来镇上看看有没有儿子的信。
我不敢告诉她,安东其实已牺牲了。
我又给安娜送信了。是安东的信。
你教我识字吧!安娜有一天说。
她会自己读信了,但从来不亲自回信,依旧是她口述,我代笔。
东东,你种的康乃馨开得很漂亮呢,打完仗就回来看吧!她看着院子里的康乃馨发呆,眼泪直打转。我停下笔怔怔地望着她。
刚才说到哪了?她问,赶紧撩起衣角拭眼泪。
安娜走了。她留给我一封信。信中说,安东知道她识字不多,离家前约定,在信封上画一朵康乃馨,见花如见人。从那个秋天开始,信封上没有画着康乃馨了。她猜是我以安东的名义写的信。
孩子,谢谢你陪我度过这么多美好的时光,我在天堂也会保佑你的。
我怎么没想到康乃馨这个细节?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我在安娜的墓碑上画上康乃馨,把一束束粉红的康乃馨放在坟墓上。
这篇闪小说中,“康乃馨”这一道具的运用也很精彩。“康乃馨”的花语有爱和关怀的寓意,它在文中具有多重作用:既是展开故事的小道具,推动了情节;又以花喻人,揭示了作品的主题。最后,小说以墓碑上画康乃馨作结,意味隽永,极富艺术张力。
可见,在创作闪小说时,如果将一些小道具有机地组织进作品中,往往会产生异乎寻常的艺术效果。
以小见大
闪小说篇幅短小,长的几百字,短的仅几十个字。在闪小说创作中,如何在小身段中包含大味道呢?“以小见大”是常用的艺术手法。
“以小见大”中的“小”,不是一般意义的“小”,而是小中寓大,以小胜大的高度提炼的产物。它既是写作创意的浓缩和生发,也是作者匠心独具的安排。作者往往抓住一个有意味的点加以集中描写,或通过一个局部予以延伸放大,或借助一件小事来包孕大的主题,实现一叶知秋、以微知著、小中见大的艺术效果。
譬如,王平中的《我终于赢了》:
李四去监狱看望张三。
张三指着室友,满脸羡慕地对李四说:这是赵市长。这是钱县长。这是孙局长……
张三叹口气:只有我级别最低,一个小科长!
张三又小声说:赵市长50万。钱县长30万。孙局长20万……
张三又叹口气:只有我才10万!
张三停了半响说:赵市长7年。钱县长8年。孙局长9年……
张三脸上苦笑:这回我终于赢了,10年!
巴尔扎克说:“艺术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我终于赢了》,全文仅151字,篇幅极短,但简而不陋,短而不浅,以少胜多,寓讽刺于幽默中,针砭世相,内蕴丰富,意味悠长,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
譬如,(法国)哈巴特•霍利的《德军剩下来的东西》:
战争结束了。他回到了从德军手里夺回来的故乡。他匆匆忙忙地在路灯昏黄的街上走着。一个女人捉住他的手,用吃醉了酒似的口气和他讲:“到哪儿去?是不是上我那里?”
他笑笑,说:“不。不上你那里——我找我的情妇。”他回看了女人一下。他们两人走到路灯下。
女人突然嚷了起来:“啊!”
他也不由抓住了女人的肩头,迎着灯光。他的手指嵌进了女人的肉里。他们的眼睛闪着光,他喊着“约安!”把女人抱起来了。
这篇作品讲述的是一对恋人战后重逢的故事。故事虽小,但反映的主题却极大。文章以《德军剩下来的东西》为题,引人思索,发人深省。侵略者德军带来的浩劫罄竹难书。作者没有直接写战后的遍地废墟,而是用以小见大的表现手法,以一个普通女子的异化与苦难来揭露侵略者的罪恶。德军不仅践踏了被占领国的土地,而且糟蹋了无数善良的人们的灵魂。在硝烟散尽之后,人们不仅承担重建家园的重任,而且承担着医治那些堕落灵魂的更为艰巨的责任。小说的最后,写这对恋人的眼睛闪着光,他喊着“约安!”把女人抱起来了。这一结尾,为沉重的主题平添了一丝亮色。
譬如,(新加坡)希尼尔的《退刀记》:
干了这么多年的店员,遇到的新鲜事可真不少。
就说前些时候吧,一位老妇人来到柜台前硬说要把东西退回来。
“老太太,这把刀您已经用了一个时期了,退不得的呀!”
“可是—可是这种刀子太阴冷了,用了令人心寒!”
“呵呵,老太太您看看,这类牌子与款式市面上流行的很啊!”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以前被用来杀了不少人呢!”
“不可能吧?这是最新设计的呀!”
“有,有,杀了人的!”
“您看见了?”
“哦!——那到没有,我若看见了,我也没命了!”
“您可别乱说话,小心警察找你问话!”
“但是,我老伴,还有幼弟的一家是被杀了!”
“全家?真的?报警了没?”
“没有!不可能的……听说还歪曲了真相……”
“哦——”
我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才好,老妇人见我态度强硬没有接纳她的退货,也就怅然离开了。
临走时,我想想,不可能吧!这么一把小刀子,杀不了这么多人的,我拉开喉咙问道:
“老太太是在哪发生的呀?”
“南京。”
“什么?南京街?”
我蹲下柜台,把那款式的刀子取出来,研究了好一阵子,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刀锋较光亮些吧!还有一排小小横行字样:日本制造。
这篇闪小说以“刀”为线索,写一位老太太去店里“退刀”的故事。这是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当“刀”与“南京”“日本制造”等元素相关时,主题便顿时沉重起来。小事不小,意蕴丰广、厚重:既有对国恨家仇的铭记,也有对日本侵略者血腥暴力的控诉,还有对战后日本国内右翼分子歪曲历史真相的谴责,以及对年轻一代不了解历史的忧虑。小说结尾“日本制造”四字,堪称文眼,字字千钧,极具冲击力。
由上可知,在闪小说创作中,通过短中见长、以小见大、滴水藏海,是可以实现小身段大味道的。
以情动人
好的闪小说,都有特出之处。或深刻耐味,或构思巧妙,或以情动人……泰国著名作家司马攻在《我与闪小说》一文中说:“我认为最难写是情,在二、三百字内表出情来,不易。要感动人更难。真正的‘难为情’。”可见,在闪小说创作中,要达到“以情动人”殊非易事。不过,在多位作者的笔下,已涌现出一些让人眼前一亮、 感人至深的佳作。
譬如,唐光源的《上帝的眼泪》:
他向上帝祈福。
上帝说,生命和金钱,你只能选其一。
他沉默了许久,说,我要金钱。
上帝冷笑,说,你命都没有了,要钱何用?
他说,我妻病危,钱可救她一命。
上帝流泪了。
这篇闪小说,设疑解疑,以情动人,撼人心魄。全文才78字,但其打动人心的艺术效果,较之一些同主题的优秀小小说丝毫不逊色,从文字效率上看,甚至可以说更胜一筹。
譬如,余途的《我的马》:
我被击中了,从马背上跌下来,血一股股涌出。我的马刹住奔跑,站到我身边。
我试图爬起来,抓到缰绳却没了向上的力气。我摸到了粘稠的血,再度趴倒。
马向我低下了头。
风卷起了身边的沙土。荒外能见到的只有我的马。
我挣扎着想再抓缰绳,身子已不听使唤。
我的马垂着头凝望着我,我抹了一把血拍向马屁股,用尽力气喊:“走吧!”它转身飞奔而去。
风呼啸着压抑我的呼吸,沙土意欲掩埋我的身体。
地在震动,那是我熟悉的节奏。
我的马,是它带来了马队。
这篇闪小说写的是人马之情。无论是环境描写,氛围的营造,情节的突转,还是人与马精神境界的呈示,都是那么自然真实。而贯穿全文的则是令人为之怦然心动的人马情。小说以少总多,以情动人,形象生动地展现了人与马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高贵精神品质。
譬如,吴宏博的《夜空多出星星了吗》:
一家三口去大草原旅游。男人和妻子并肩坐在夜色里蒙古包前的草地上,三岁的儿子在一旁独自仰望着天空,说:“爸爸妈妈,我看到织女和牛郎了!只是他们被天河隔着,他们肯定在天上羡慕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呢!”
男人和妻子相视一笑。儿子也得意地大笑着,因为他看见爸爸妈妈笑了,知道自己又说了让他们开心的话语。
有风吹来。一颗流星划破长空,拖出一道美丽的亮弧。儿子问:“那是什么?”
男人说:“是颗星星落了!”
儿子又问:“星星怎么会落呢?”
男人摸摸儿子头,说:“地上有一个人去世,天空就会少一颗星星!”
儿子有些难过。
男人回答儿子这些问题时,妻子的乳腺癌还没有任何征兆。
一年后,妻子走了。
儿子从此没了笑容。
男人和一个女人又结婚了。男人让儿子叫女人“妈妈”。
儿子不叫。儿子管女人叫“嗨!”
女人很爱儿子,女人甚至比男人的前妻更爱儿子。儿子喊女人“嗨”时,女人总是笑着应:“嗳!”
一年后,儿子终于叫女人“妈妈”了。女人哭了。儿子却从此又有了往日的笑容。
男人对女人说:“一年了,怪委屈你的,不如出去旅游一趟吧!”
女人说:“那就带上儿子一起去看海吧!”
夜色里,男人和女人并肩坐在沙滩上,静静地欣赏潮起潮落。儿子却在一旁抬头,久久地盯着夜空。
男人问:“你在看什么呢?”
儿子神秘地笑,满口稚气的说:“我看天空有没有多出一颗星星!”
男人看看身旁的女人,眼里突然就热热地。
这篇闪小说也是在“情”字上做文章,以情动人,大放异彩。慈母去世,天空中少了一颗星星,孩子从此没了笑容。而继母之爱,终于化解了孩子的悲伤,天空中多了一颗星星,孩子又有了往日的笑容。值得一提的是,小说的标题颇妙,可谓画龙点睛。以问句为题,答案不言而喻。
唐代诗人白居易说:“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在闪小说创作中,于“以情动人”上深下功夫,不失为一条有效的创作路径。
荒诞手法
荒诞手法是运用夸张、象征、拟人、怪诞、幻想、变形、非逻辑性、陌生化等多种手段来反映生活的一种写作技法。它具有独特的审美功能、反常的审美形态、离奇的审美构成。在一些闪小说作品中,也不乏荒诞手法的巧妙运用。
譬如,(加拿大)莉迪亚•戴维斯的《爱》:
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已经死了好几年的人。对她来说,刷洗他的外套、擦拭他的砚台、抚拭他的象牙梳子都还不足够:她需要把房子建在他的坟墓上,一夜又一夜和他一起坐在那潮湿的地窖里面。
莉迪亚•戴维斯是2013年“布克国际文学奖”获得者。她的《爱》这篇闪小说,便颇具荒诞色彩。作者运用夸张、怪诞的艺术手段,将一个痴情女子对亡者的追忆写到极致。尽管爱的人已死去多年,她却深陷追忆之中而无法自拔,甚至有了可怖的念头:“把房子建在他的坟墓上,一夜又一夜和他一起坐在那潮湿的地窖里面。”之所以如此反常、离奇,皆因一个“情”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譬如,司玉笙的《书法家》:
书法比赛会上,人们围住前来观看的高局长,请他留字。
“写什么呢?”高局长笑眯眯地提起笔,歪着头问。
“写什么都行,就写局长最得心应手的字吧。”
“那我就献丑了。”高局长呻吟半刻, 轻抖手腕落下笔去,立刻,两个劲秀的大字就从笔端跳到宣纸上:“同意”。
人群发出啧啧的惊叹声,有人大声嚷道:“请再写几个。”
高局长循声望去,面露难色地说:“不写了吧——能写好的就数这两个字……”
这篇作品,荒诞之中寓有辛辣的讽刺。作者以非逻辑性的变异形态来曲折地表现生活的本质真实。作品以《书法家》为题,按说主人公高局长应该在书法艺术上颇有造诣,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他能写好的却只有“同意”两个字,何其荒诞!然而,细味主人公身份与“同意”二字的出神入化,则不难发现在荒诞的表象下包孕着耐人寻味的丰富内涵。
譬如,莫言的《狼》
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我知道它会拿到桥头的照相馆去冲印,就提前去了那里,躲在门后等待着。我家的狗也跟着我,蹲在我的身旁。上午十点来钟,狼来了。它变成了一个白脸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色咔叽布中山服,衣袖上还沾着一些粉笔末子,像是一个中学里的数学老师。我知道它是狼。它俯身在柜台前,从怀里摸出胶卷,刚要递给营业员。我的狗冲上去,对准它的屁股咬了一口。它大叫一声,声音很凄厉。它的尾巴在裤子里边膨胀开来,但随即就平复了。我于是知道它已经道行很深,能够在瞬间稳住心神。我的狗松开口就跑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胶卷夺了过来。柜台后的营业员打抱不平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霸道?”我大声说:“它是狼!”它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无声地苦笑着。营业员大声喊叫着:“把胶卷还给人家!”但是它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等我追到门口时,大街上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麻雀在啄着一摊热腾腾的马粪。
等我回到家里时,那头肥猪已经被狼开了膛。我的狗,受了重伤,蹲在墙角舔舐伤口。
这篇幅作品中,既有西方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娴熟运用,也有中国传统文学如《聊斋志异》等作品中将狐仙鬼怪幻化为人的传奇色彩,虽然看似荒诞不经,但荒诞其表,真实其里,旨归仍在针砭现实。小说写一匹狼使用调虎离山之诈术成功偷食一头肥猪的故事。故事本不新鲜,然而作家用魔幻的手法幻化人物形象,虚实结合,半真半幻,达到陌生化的艺术效果。这种陌生化并非是脱离现实生活,而是作者运用新奇的表达方式,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照生活的新视点,打破了审美常规,扩大了小说的想象空间与艺术张力。小说中狼与人互相幻化,狼邪?人邪?其实,此“狼”别有喻指,写的是狼,其实是人。换言之,是人化的“狼”,或者说是狼化的人。
闪小说创作中,固然可以运用荒诞手法来增强作品的独特审美效果,但切不可为荒诞而荒诞,不然,容易坠入脱离现实的虚妄之境,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悬念
所谓“悬念”,就是通过对故事情节做悬而未决和结局难料的安排,以激活读者紧张与期待的心情,进而急欲知其结果的一种写作技巧。在闪小说创作中,“悬念”是一种常用的创作技法。
譬如,美国科幻小说家弗里蒂克·布朗曾写过一篇极短的著名科幻小说:“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这篇作品译成中文虽然只有一句话,但却悬疑重重:为何地球上只剩下一个人?既然只有一个人,为何有敲门声?敲门的是人类还是外星人?如果是外星人,会怎么对待地球上仅剩的这个人?如果是人类,是男性还是女性?如果是女性,人类是否可以避免绝种?……作者在文中只设疑,却不释疑,开放式的结尾,给读者留下了自由而广阔的想象空间,激发他们去追究与探求。
譬如,憨憨老叟《如果先生的墓志铭》:
我迷路了。
夜,伸手不见五指。我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一个阴森森的地方。
突然记起身上还带着手机,抖索着摸出来,摁亮荧幕,想照一下周围的情况。
忽然,手机发出“滴——”的一声响,低头一看,原来是扫到了一个刻在石块上的二维码。
荧幕上跳出一行行的字:
欢迎你关注如果先生的微信平台!
……
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就一定能考上大学
如果我再大胆一点,就一定能追上那个女孩
如果我再肯干一点,就一定能坐上那个位子
如果我早点戒烟戒酒,身体就能一直健康
如果我不沉湎于网络
如果……
如果看了我的墓志铭你还无动于衷,那么,朋友,请你进来静静的躺着,换我出去好好的享受与珍惜时光。
这么有趣的墓主人会是谁呢?我就着手机的光照了一下镌在碑上的头像,却赫然发现那个人竟是我自己。
我一下子惊醒了。枕边,手机游戏里的魔兽,还在一个劲呜哇怪吼着。
这篇闪小说,设疑解疑,引人入胜。作者先精心营造出一个悬疑的场景和氛围,吸引读者的兴趣,令其欲罢不能。待吊足了读者的胃口后,才抖出谜底,将故事情节推向高潮——墓碑主人竟然是“我”自己。最后,情节突转,原来是一场梦,出人意表。然而,梦往往是对现实人生的曲折反映。因此,尽管写的是梦,却依然颇有警示意义。勿荒废人生,因为世上没有后悔药。
譬如,笔者的《死不瞑目》:
老王的眼已散光了,但仍然大睁着,干瘪的嘴微微翕动着,却已不能发声。
“爸,你还有什么未了心事?”儿子贴到父亲的耳边,问道。
老王眼大睁着,没有任何反应。
“爸,您的孙子大学录取通知书已下来了,是重点大学!”儿子提高声音说。
老王眼大睁着,没有任何反应。
“爸,您的媳妇昨天找到新的工作了!”儿子高声说。
老王眼大睁着,没有任何反应。
儿子有些茫然地望着母亲。
母亲突然拍了一下头,将儿子喊到屋外。
约摸十分钟后,从邻居家踅出来的儿子,拭干眼角的泪痕后,又凑到老王跟前,边晃动着手里的紫红色证书,边高声说:“爸,忘了告诉你,咱家的房贷还清了,昨天已将房产证办下来了!”
老王的眼神亮了一下,便慢慢阖上了眼。
狭窄的屋子里,哭声汹涌澎湃。
这篇闪小说,围绕房奴老王“死不瞑目”这一特殊现象布阵设疑,通过反复铺垫,步步推进,引起读者急欲知其缘由的迫切期待心理,最后予以释惑,原来最令老王牵挂不已的是那难以承受之重的房贷。只要家里的房贷还清了,房产证办下来了,他也就可以阖上眼安心地走了。殊不知,那房产证是借来的。倘老王地下有知,依然会死不瞑目罢。
电影悬念大师希区柯克曾给“悬念”下过一个著名的定义:“如果你要表现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玩牌,然后突然一声爆炸,那么你便只能拍到一个十分呆板的炸后一惊的场面。另一方面,虽然你是表现这同一场面,但是在打牌开始之前,先表现桌子下面的定时炸弹,那么你就造成了悬念,并牵动观众。”此语,值得闪小说作者细细揣摩。
细节描写
细节描写是闪小说创作的重要手法。在闪小说创作中,抓住人物、景物、事件等表现对象富有特色的细微之处,加以生动细致的描绘,往往能起到刻画人物性格、展露人物内心世界、表现人物幽微复杂感情、揭示主题思想、烘托环境气氛等诸多作用。
譬如,流沙河的《Y先生语录》中的这则故事:
作客陋巷贫家。Y先生左踝痒,当即捉得跳蚤一只。斥责说:“我太瘦了,血脂血糖都低。你这糊涂虫,还要来吃我!”
手指一弹,放了。
主人尴尬。打算割肉杀鸡款待。
过一会儿,Y先生的右踝也痒了。又捉得那只跳蚤。高兴说:“你也喜欢吃素,真是我的同志。”
摊开手,又放了。
主人大悦,吩咐主妇给Y先生下一碗清汤挂面,不放猪油。
这篇作品,妙就妙在细微处作文章。小说写的是Y先生作客陋巷贫家,捉放跳蚤之事,何极细微!然而,小事不小,小中见大。文中,先后写了两次捉放跳蚤。作者精雕这两个细节单元,于细微处见精神,刻画出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第一次捉放跳蚤,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当发现贫穷的主人尴尬,打算割肉杀鸡款待之际,Y先生赶紧在再次捉放跳蚤时借弦外之音予以弥补。作者通过语言、动作、神态的细腻描写,活现出一个幽默诙谐、随机应变、体谅别人、心地善良的Y先生形象。
譬如,莫言的《女人》:
我哥哥用骡子驮来了一个年轻女人,眼睛很黑,看上去很忧伤。哥哥对我说:“弟弟,这个女人,是我们共同的媳妇。将来她生了孩子,也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那时我只有十六岁,见到女人就羞得满面通红。我哥上山去砍柴,剩下我们俩在家。她教会了我和她睡觉,让我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睡觉,是天底下最好的事。后来,我哥被狼祸害了,她就成了我自己的女人。我哥死后的第三天,我想和她睡觉,她说不行。但到了第四天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她在黑暗中摸摸我的手,说:“来吧。”我问她:“你不是说不行吗?”她说:“昨天不行,今天行了。”
这篇作品,寥寥二百余字,作者以看似简单的生活细节,表现的却是人性这一大主题,深刻地揭示了生活哲理。王蒙在《我看小小说》中如是说:“小小说是一种敏感,从一个点、一个画面、一个对比、一声赞叹、一瞬间之中,捕捉住了小说——一种智慧、一种美、一个耐人寻味的场景、一种新鲜的思想。”莫言的这篇闪小说,正是通过女人在“我哥哥”死后第三天和第四天夜里的言语对比,将庸常生活中看似普通的一件小事,上升到人性的高度,意蕴丰赡,耐人寻味。
譬如,唐波清的《轮回》:
儿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辆脚踏三轮玩具车。
父亲无奈地说,咱家穷,买不起这玩意儿。
七岁生日的那天,父亲送给我一件礼物,一辆脚踏三轮玩具车。可惜是木制的三轮车,这是父亲雇木匠打造的。虽然这辆车有些粗糙和丑陋,但我还是有点惊喜和满足。
生日那一天,我就没歇息过。骑着木制的三轮车,不停地在晒谷场上转着圈,我在前面骑着车,父亲跟在后面跑,生怕我有个闪失。我转十个圈,父亲就转十个圈;我转一百个圈,父亲就转一百个圈。
光阴荏苒。我长大了。父亲年迈了。
去年,父亲期盼地说,咱想买一辆电动三轮车。
爹,摔了,碰了,咋办?我劝您还是别买了,那玩意儿危险。
父亲沉默无语。
可有事没事的时候,父亲总望着隔壁赵大伯的电动车发呆,甚至偷偷地贴到车的跟前,左手摸摸开关,右手摸摸刹车。
今年,父亲七十岁生日的那天,我送给父亲一件礼物,一辆电动三轮车。父亲激动得只说一个字,好。
生日那一天,父亲就没歇息过。骑着电动三轮车,不停地在晒谷场上转着圈,父亲在前面骑着车,我跟在后面跑,生怕父亲有个闪失。父亲转十个圈,我就转十个圈;父亲转一百个圈,我就转一百个圈。
这篇闪小说,作者从司空见惯的平凡琐事中见出不平凡,抓住生活中的两个细节作文章,尽管材料体积十分有限,却能在方寸之地积聚起巨大的爆发力,彰显艺术魅力、显现艺术高度。小说讲的是我七岁生日时,父亲送给我一件礼物,是他亲手制作的木制三轮车。晒谷场上,我在前面骑着车,父亲跟在后面跑,生怕我有个闪失。我转十个圈,父亲就转十个圈;我转一百个圈,父亲就转一百个圈。多年后,父亲七十岁生日的那天,我送给父亲一件礼物,是一辆电动三轮车。同样是在晒谷场上,当年那一幕再现,只是人物的角色发生了置换,父亲在前面骑着车,我跟在后面跑。两个动人的场景(细节单元),前后映照,相互激荡,引起读者心弦的颤动,思考文字背后的内涵,掀起心灵的风暴。
细节有力量。在闪小说创作中,抓住典型的、富有表现力的细节进行描写,常常会产生以一孕万、以微显著、即小见大的艺术效果。
结尾艺术
俗话说,编筐编篓,难在收口。写小说、编故事,要找到精彩的结尾也颇不容易。结尾的好坏,有时会影响到一篇作品的成败。一个好的结尾,能起到化平淡为神奇的艺术效果;一个平庸的结尾,则会影响全篇。在中外的闪小说佳作中,时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结尾。
譬如,美国的闪小说名篇《三封电报》(作者佚名):
伊利薇娜的弟弟佛莱特伴着姐夫去非洲打猎。不久,她在家里接到弟弟的电报:巴布猎狮身死——佛莱特。
伊利薇娜悲不自胜,回电弟弟:运其尸回家。三星期后,从非洲邮来一个大包裹,里面是一只狮尸。她又发了一封电报:狮收到,弟误,请运回巴布尸。
很快收到了非洲的回电:无误,巴布在狮腹内——佛莱特。
这篇闪小说是欧•亨利式结尾。作者以电报与尸体为线索,杯水兴波,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最后以“巴布在狮腹内”作结,将故事推向高潮,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令人拍案叫绝。
譬如,段国圣的《将不动》:
杨文安是个下棋的好手,这在方圆几百里无人不晓。杨文安自鸣得意,在棋室的门楣上挂一块匾额,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将不动。将不动就牛了,杨文安棋盘上的将是用钉子钉着的,意为没人能将到他的军!
一日,一男童跨进门来,要与杨文安对弈一盘,杨文安不屑:小毛孩到外面玩泥巴去,男童不依不饶,杨文安便在棋盘前坐下,几个回合下来,男童突然起身不告而别。杨文安背后骂道: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
翌日,男孩又跨进门来,摆开架势要与杨文安再弈一局,杨文安满心不快:去去去……没料男孩已抓起炮摆了个炮二平五,杨文安看男孩倔强,便有心戏弄他一下,出了个卒五进一,下着下着,杨文安突然大汗淋漓,男童却不紧不慢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铁钳,口称先生莫急,我来帮你把那钉子拔了。
后来杨文安对男童作揖:为何昨日不赢我?男童憨憨一笑,昨天忘带铁钳了。
这篇闪小说是释疑式结尾。小说写一个目中无人的棋手杨文安,将他棋盘上的“将”用钉子钉着,意在表明没人能将其“将”。一日一男童来与其对弈,几个回合后,男童竟不告而别。为何不告而别?作者在此处设置悬念。翌日,男童复来,将杨文安击败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铁钳,把那钉子拔了。倘若行文至此,也可算不错之作了。但作者并不满足于此,继续翻新出奇。小说接着写杨文安对男童作揖:为何昨日不赢我?男童憨憨一笑,昨天忘带铁钳了。这个释疑式结尾,出人意表,妙不可言。
譬如,(马来西亚)朵拉的《青山依旧在》:
郁翠青葱的山上,首次相遇,言谈甚欢,相逢恨晚。
两个人相约:“明年一起再到山上来过农历新年。”
紧紧握手。“人生难得遇一知己。”
半年后,其中一人车祸逝世。
约会的日子近了,另一个因病去世。
再见的时间终于来临,两个人皆无法前去赴约。
山,青绿地矗立。
这篇闪小说是抒情式结尾。具体说,结尾处是借景抒情,只写景,不直接抒情,以景物描写代替感情抒发,亦即王国维所云“一切景语皆情语”。就全篇而言,其开头与结尾,均以景语出之,前后照映。作者以“郁翠青葱的山上”之景语开头,通过景物描写来烘托首次相见的两个人“言谈甚欢,相逢恨晚”那其乐融融之情;以“山,青绿地矗立”之景语作结,青山之物象与悲凉之情感所营构的意境,情景交融,浑然一体,意味隽永。物是人非,唯有青山依旧在。小说前后映衬,一乐一悲,以乐衬悲,悲更悲。
闪小说的结尾方式,除了上述三种外,还有很多,譬如,开放式结尾、哲理式结尾、悬念式结尾……等等。各种方式之间并无高下之分,只要用得妙,都能出彩。
留白
所谓“留白”,就是在作品中有意留下空白,留有想象空间。留白并非没有,而是以无衬有,以有衬无,有无相应。在闪小说创作中,妙用留白,能给人丰富的联想,让人“无”中生有,“虚”中见实,达到以无胜有的艺术效果。
譬如,(美)奥莱尔的《在柏林》:
一列火车缓慢地驶出柏林,车厢里尽是妇女和孩子,几乎看不到一个健壮的男子。在一节车厢里,坐着一位头发灰白的战时后备役老兵,坐在他身旁的是个身体虚弱而多病的老妇人。显然她在独自沉思,旅客们听到她在数着:“一、二、三……”声音盖过了车轮的“咔嚓咔嚓”声。停顿了一会儿,她又不时重复数起来。两个小姑娘看到这种奇特的举动,指手画脚,不假思索地笑起来。一个老头狠狠扫了她们一眼,随即车厢里平静了。
“一、二、三……”神志不清的老妇人重复数着。两个小姑娘再次偷笑起来。这时,那位灰白头发的后备役老兵挺了挺身板,开口了。
“小姐,”他说,“当我告诉你们这位可怜夫人就是我的妻子时,你们大概不会再笑了。我们刚刚失去了三个儿子,他们是在战争中死去的。现在轮到我自己上前线了。在我走之前,我总得把他们的母亲送进阿卡姆疯人院啊。”
车厢里一片寂静,静得可怕。
这是一篇极具震撼力和冲击力的反战作品,反映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伤害。作者没有直接写战火纷飞的战争场面,而是撷取柏林列车上的一个小镜头,以小见大,以微显著,将残酷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肉体痛苦与精神打击展现得淋漓尽致。小说中,多处运用了留白手法。例如,开头写车厢里尽是妇女和孩子,几乎看不到一个健壮的男子。为何没有健壮的男子?予以留白,引人思考与探究。结尾写车厢里一片寂静,静得可怕。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行文至此,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极富艺术张力。
譬如,谢林涛的《抽烟的女孩》:
纤细的腰身,雪白的肌肤。
要么燃烧,要么发霉。她想不出,还会有第三条出路。
对了,还可以揉碎。她冰冷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一下。
他轻手轻脚靠近她。呆呆地站了会,咔嚓一声打燃火机。
“想抽就抽一支。抽完了,忘记过去。”
他边说边走拢去,点燃她手上的香烟。
眼泪下坠,烟雾升腾。
纤细的腰身,雪白的肌肤。是香烟,也是她自己。
这篇仅150多字的闪小说,之所以含蓄耐味、引人遐想,与留白艺术的运用不无关系。她为何颤抖、流泪?她倒底有着怎样的过去?他与她是什么关系?是亲人?是情人?还是普通朋友?……一连串的疑问,作者并不点明,而是留给读者去联想与补充。不同读者的心里,会有不同的“抽烟女孩”的故事。
譬如,笔者的《异乡人》: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异乡人拎着一个旧皮箱,行色匆匆地来到了这座偏远的小镇。他并没有在街上停留,而是径直走向镇西头的那座古宅。
异乡人掏出钥匙,费了不少功夫,终于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铜锁。
自从异乡人住进古宅后,小镇上的人就从未见他走出来。
第一年,人们路过古宅时,常常会盯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剥落的大门,心里腾起疑云:他,是谁?从哪里来?以何为生?……
第二年,人们路过古宅时,偶尔还会想起里面住着一个异乡人。
第三年,人们路过古宅时,已经忘记里面住着一个异乡人,仿佛他从来没存在过似的。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好几个春秋。
有一天,在一场大暴雨后,古宅的一道围墙轰然倒塌。
一个拾荒人从断墙处踅入古宅。在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里,他发现高高的书架上,挂着一条风干的硕大书虫。
这篇闪小说中也有留白手法的运用。例如,异乡人为何有那座古宅的钥匙?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何闭门不出?以何为生?那个拾荒人进入古宅后为何没见到他?疑窦丛生,然而,文中都未交待。最后以“高高的书架上,挂着一条风干的硕大书虫”这一意象作结,留给读者去联想与想象。
在闪小说创作中,恰到好处地运用留白手法,可予人以想象之余地,丰富作品的内涵,扩大作品的艺术空间。
蓄势法
在闪小说创作中,“蓄势法”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写法。所谓“蓄势法”,是故事情节先按直线发展,写出一个又一个的顺势,就在读者以为故事将遵照这一趋势收束时,情节突转,掀起高潮,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终篇。此法的关键之处在于:前面的“势”要蓄得足,后面的突转要来得有力。苏联作家苏曼诺夫说:“艺术的打击力量要放到最后。”对于蓄势法而言,尤其如此。
譬如,黄会兵的《富人的慈善》:
向来吝啬的大富翁亨利先生突然大发善心,要为全国的心脏病患者做心脏搭桥手术,所有费用由他承担。为此,他还请来了鼎鼎大名的托雷斯博士,托雷斯博士是这方面的专家,经他手术治愈的患者不计其数。
按照托雷斯博士的工作表,他一天做两个手术,一个星期做十个。每当托雷斯博士做手术时,亨利先生就会来到手术室门口,焦急地等待手术结果。那些病友们都很感动,亨利先生真的是菩萨心肠啊!
这天,意外发生了,一个患者死在了手术台上。托雷斯博士很难过,他默默地走出手术室,向患者的家属深鞠了一躬。亨利先生安慰他说:“像这样的高危手术,难免会有失手,你休息几天吧。”
几天后,亨利却取消了慈善计划,他自己躺进了托雷斯博士的手术,原来他也患有很严重的心脏病,急需手术。
手术很成功,拆纱布的那一天,妻子得意地和他说:“我的主意不错吧,托雷斯博士做手术万无一失,而他同时出现两次失误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
这篇曾获“小小说月刊杯”中国首届闪小说大赛金奖的作品,之所以出彩,与蓄势法的巧妙运用不无关系。小说中,先对大富翁亨利先生大发善心予以精心描绘,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有着菩萨心肠的善人,将“势”蓄足,然后情节突转,抖出真相,原来如此!这一突转具有强烈的打击力量,将亨利先生的奸滑与伪善揭露得淋漓尽致。
譬如,红墨的《张二杀人》:
我要买刀,杀死狗四。
张二去了镇上,进刀具铺,挑了把西瓜刀。卖刀人吹嘘:我这刀,刀刃还没触碰到西瓜皮,西瓜啪地脆裂。
张二就看见自己提着刀,如武松。刀刃还没触碰到狗四的脖子,狗四的大头就骨碌碌滚落地上,两道隙缝眼眨巴着。
杀了狗四,自己抵命事小,只是我墩儿没了爹,我娘没了儿……这臭婆娘贱,我倒是不必挂虑她。
不买了。张二说,还没到吃西瓜季节。
几天后,张二又说:我要买刀,杀死狗四。不杀死狗四,我张二就是四条腿的。
张二又去镇上,进刀具铺,挑了把水果刀。张二心里嘀咕:不买西瓜刀,西瓜刀太招摇,狗四老远看见,早跑了。自己腿短又追不上。卖刀人吹嘘:我这刀削苹果皮,就是木头手指,削下来的苹果皮也像铁轨一般长。
张二就看见自己身藏水果刀,像锄奸的义士,趁狗四睡成死猪,一刀戳进他的心脏。
杀了狗四,自己抵命事小,只是我墩儿、我娘……这臭婆娘是贱,但也是我墩儿的娘、我娘的儿媳呀。
不买了。张二说,带皮吃的苹果,更脆。
几天后,张二对自己最后通牒:不杀死狗四,我张二比四条腿还多一条腿。立马买刀,誓杀狗四!
狗四的两只大脚掌吧嗒吧嗒颠簸在土街上,扬起一波尘土。张二抽出怀里的短剑从背后刺向狗四。
狗四转身只见一道寒光,眼白上翻,轰然瘫倒街面。张二把剑身的双面在狗四的衣襟上擦拭着,说:你狗四也有今天!这才扬长而去。
三五人围上来,捡起狗四胸脯上的凶器。是一把能伸能缩的玩具短剑。
狗四竟没有活过来。
这篇闪小说讲述的是张二买刀杀狗四的事。寥寥几百字,螺蛳壳里做道场,杯水兴波,闪转腾挪,步步推进,最后突转,凌空一闪,让人拍案惊奇。小说三次写张二买刀。前两次买刀,情节类似,张二都是在意念中用所拟买之刀杀狗四,却皆因别有牵挂而放弃买刀。依照常情,张二第三次买刀,其情形应如前。然而,故事情节并未按读者的阅读期待发展。这次张二不仅买刀了,而且将因偷情而心虚的狗四“杀”(吓)死了。不过,这所谓的“刀”,其实只是一把能伸能缩的玩具短剑。假如没有前两次买刀的蓄势,后面的突转就不会显得如此有力与别致。
譬如,笔者的《微笑试验》:
我不记得在那本书上看过,微笑是最好的名片。我一直想验证这句话是不是真理。
那天,我突然来了兴致,决定亲自验证一下。于是,我走上了街头。
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位陌生的中年男子,我朝他微笑,他也朝我微笑,然而,瞬间,他的微笑僵在脸上,匆匆从我身边走过。看来他意识到我不是他认识的人了。
我遇到的第二个人是位老大娘,我朝她微笑,她上下打量着我,急急从我身边走过后,又回头看我哩。
我遇到的第三个人是位时髦的女郎,我朝她微笑,她厌恶地扫了我一眼,从我身边走过后,我隐约听到她的斥骂:“流氓!”
我遇到的第四个人是位遇染着黄头发的男青年,我朝他微笑,他凶恶地瞪着我,攥起了拳头,我赶紧敛起笑容,识趣地让开了路。
我遇到的第五个人是位小男孩,我朝他微笑,他警惕地看着我,突然飞一般地跑走了。
我没有勇气再试验下去了。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不料撞上了一个人,是位盲人,我赶紧微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他微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
可惜啊,他看不到我的微笑,我暗叹。
这篇闪小说讲述的是“我”在微笑试验中遭遇的种种尴尬,看到“我”微笑的人回“我”的不是微笑,看不到“我”微笑的盲人回“我”的反而是微笑,反映了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危机。文中先连写五次微笑试验,“微笑是最好的名片”这一论断均遭否定。这是顺序渐进,不断向上推,将弓拉满,将“势”蓄足。接着情节出现突转,意外来了。就在“我”没有勇气再试验下去时,撞了一位盲人,赶紧下意识地向他微笑道歉,却收获了他的微笑。这一别开生面的结尾,将故事推向高潮。
如果说蓄势法是三级跳,那么助跑与第一、二跳是蓄势,突转则是最后拼尽全力的凌空一跃;如果说蓄势法是放烟花,那么烟花的不断上蹿是蓄势,突转则是烟花那光彩夺目的绽放。如何在闪小说创作中蓄势,并在突转中大放异彩,值得闪小说作者们去揣摩与探索。
幽默
法国哲学家柏格森说:“笑是社会的矫正器。”在这快节奏的时代,劳碌的现代人,如果能欣赏一些短小精粹、内容健康的高级幽默,不啻为一种很好的精神体操。就笔者所见,在一些闪小说作者的笔端,时有幽默的影子闪现。那些或酸辣,或和缓,或鄙薄,或同情,或片语解颐,或言外有旨的幽默,让人发愣、不解、深思、顿悟、大笑后回味无穷。
譬如,黄超鹏的《愿望之神》:
我擦了擦发黑的神灯,一阵白烟冒出,愿望之神出现在我跟前。
“你可以要一个愿望。”
“是要美女还是要金钱呢?”我心花怒放,打不定主意。
愿望之神静静等在身旁,朝我微笑。
“神灯真的有求必应?”我有些疑问。
“请放心,神灯无所不能!”
“哦,这样啊,那我就要无所不能的神力。”
一阵白烟冒过。我的愿望实现了。
我变成了另一盏发黑的神灯。
这篇短小精悍的闪小说,讲述的是“我”向愿望之神祈愿,因过度贪婪而使自己变成了一盏发黑神灯的故事。幽默诙谐,令人忍俊不禁。莞尔一笑之余,复引人深思:有愿望本没有错,但关键是要适度。否则,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
譬如,侯建忠的《日子就该这样过》:
那时候,村子里还未通电。夜晚,一位老爷爷黑暗之中,掉到地上一根火柴。为了寻找这根火柴,他怕点着灯费灯油,便点了一根火柴又一根火柴,直到把一盒火柴都点完了,才在一个旮旯里找到掉到地上的那根火柴。
“总算找到了!”这时,老爷爷长舒了一口气,兴奋地推醒熟睡的老奶奶,向她绘声绘色讲述了刚才自己找火柴的经过,最后以意味深长的口气对老奶奶说:“日子就该这样过!”
这篇让人哭笑不得的闪小说,写一位老爷爷为了寻找掉到地上的一根火柴,把一盒火柴都点完了,才找到那根火柴。更可笑的是,老爷爷竟然还以意味深长的口气对老奶奶说:“日子就该这样过!” 故事虽小,却耐人寻味。幽默中颇有微讽在焉!日常生活中,你、我、他的身上,是否也发生过这类行为十分愚蠢却自以为高明之事?
譬如,牟喜文的《驼背》:
新调来的秘书李四一米八大个,可整天含胸弓腰,驼着背。
有人问他,说你的背咋了?
李四说,没办法,天生的。
那人纳闷,这样的人是咋考上公务员的呢?
可李四并非一无是处,他勤快,有眼力见,嘴皮子溜,文笔也不错。
新来的县委书记挑秘书,一眼就在高高大大的秘书堆里相中了李四。
有人分析了原因,说书记不到一米七,而县委办的秘书都是大个儿,站在一块就把书记显没了,这才挑的李四。李四听了,嘿嘿一笑。
李四跟着书记出入各种场合,背更驼了,虾米一样。
秘书王五是李四的死党。那天,王五请李四吃饭,说你整天驼着背不怕影响咱们县的形象吗?说着,帮李四直了直,可手一松,李四的背倏地又弯了。
李四嘿嘿一笑推开王五的手说,不会吧,没看在电视台录像时我都躲了吗,出镜的永远是书记。
王五一回想,哎别说,还真没在电视上看见过李四,偶尔有镜头,也是一扫而过。
李四把书记伺候得服服帖帖的,书记很满意,高升前提拔李四当了财政局局长。
那天,市电视台来采访,天啊,电视上,李四站得标枪一样直。
新来的书记又来挑秘书,打开秘书科的门,刷地一声,站起了一群驼背。
这篇闪小说,写秘书李四在领导面前装驼,获得提拔后,引发秘书科的一群秘书们纷纷装驼。作品构思精巧,内蕴丰赡,幽默中包含辛辣的讽刺,有力地批判了官场仕途上让人拍案惊奇的荒唐怪状。为何会有这类讹谬怪诞的现象产生?背后的复杂原因发人深省。
在闪小说创作中,恰到好处地糅入一点幽默,会使作品饶有趣味。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不能仅仅为了引人发笑而玩幽默。笑虽是幽默的外部特征,但还不是幽默的本质特征,好的幽默是让你笑了以后想出许多道理来,心灵受到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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