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上放牛
戴永久
为求生计,父亲13岁那年经远房亲戚花二先生介绍担保,伙同庄上戴宝年、黄锦为等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起到“洲上”去帮人家放牛。条件是:当年2月初去,11月底回来,连来连去10个月时间,酬资七斗五升小麦。途中如自身有什么变故离开,前面做的工白送。
到扬中后,父亲被送到新坝镇王家利园一个叫王文久的人家中做帮工。王家夫妇二人均五十开外,两个儿子学校毕业后都在南京做事,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在上学。他家住前后两进,加上两头关厢总共有十来间房屋,很是宽敞。
家中除了种地外,还与人家合开了一班碾坊(粮食加工场),养着一条大牯牛(即公牛)和几只小山羊。帮工的任务主要是伺候牛羊。清晨要把牛牵到芦苇滩上去吃青草,六七点钟后再把牛牵回来加喂点精料,然后送去干活。早饭后,去割牛羊草,中饭后休息片刻,起身后或放牛或割草,也有时帮主人做家务,反正整天忙个不停。
刚开始,人地生疏,不免拘谨。父亲生来聪颖机敏,手脚勤快,面带笑容,大大方方,本就惹人喜爱。王老板夫妇老成持重,仁慈大方,见多识广,善解人意,受人尊崇。特别是那小女孩,更是将父亲作为亲哥哥看待,跟前伺后,亲密无间。由于人际关系单纯亲密, 没过 几天,父亲很快就融入新的家庭,适应了新的生活。
父亲看管的这条灰黑色牯牛名叫大龙,牛生的得身高体大,膘肥肉壮,威风凛凛, 叫人望而生畏。
当父亲第一次在老板陪伴下来到牛栏,战战兢兢地将一捧青草丢过去喂它时,只见它两眼圆睁,低头轻轻将角向上一挑,便将父亲掀翻于地。
老板见状,慌忙上前喝退“大龙”,扶起父亲,一边安慰,一边教给父亲一套制服“牯牛”的妙法。
第二天,我父亲又去给牛喂草,“大龙”如法炮制,又头一低向父亲袭来。父亲按老板的授意,早有准备, 牛袭来时, 他非但没有丝毫退缩, 反而憋足力气,就势抽出藏在身后的鞭杆子冲上前去,使劲朝牛的耳朵根处没头没脑地一阵狠打,牛疼痛得连连后退“哞 , 哞 ,哞”叫个不停。
真是不打不相识, 从那往后,这牛反到对父亲 服服帖帖, 唯命是从,进而结下了不解之缘。
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用水将牛全身清洗干净,然后将蓑衣铺上牛背,骑了就去放牧。上牛时,对牛说一声“骑”,牛就会把牛头低下来,将牛角放到你的脚边,人站到牛角上以后,再说一声“起”,牛就应声轻轻地将头一昂,把人送到牛背上。
等在路边的几个伙伴, 以各自的姿势骑牛等候, 待人到齐,就各自驱牛向芦苇滩进发,到达目的地后,牛去吃草,剩下的时间可是牧童的天下了。首先七手八脚地拼命把筐子的青草割满,然后三五成群,或去走“五马儿”,或“斗鸡”,捉迷藏,打水仗。
有时,玩的兴起,伙伴们分头行动,有的上树掏鸟蛋,有的下河抓小鱼,有的则到地头扒来番薯之类的东西,凑到一起,烧“野锅儿”吃,其实,与其说吃,到不如说是玩。有时大家玩的兴起,干脆相互用草木灰相互将浑身抹得乌黑,做装“鬼”吓人的游戏。玩累了,就跳到河里去洗个澡,然后各自牵牛回家。
夏天的中午,人们都习惯地到屋后竹园里歇凉,洲上每家屋前或屋后都有一个大竹园,竹子都有孩子臂膀般粗,人们就有选择在几根间距相宜的竹子上头绑上几根木棍,将凉匾往上一架,躺在上面既有阴凉,又有微风,真是午休的好地方。
那时农村少有钟表,下午“姚镇班”轮船汽笛一响,人们习惯地起身,将凉匾一翻,免得脏东西漂落和雨水淋湿,以便明天再用。 然后,各自前去做活。
如果是整天放牧,就得到“白”里去放。“白”就是离村较远,人畜罕见,遍布芦苇和杂草的湿地。 从村庄到湿地必得过一条水流湍急的小夹江,比较危险。
父亲与同伙们按大人们所教的方法,下水以后,人蹲在牛头上,两只手抓住缰绳和牛角大声吆喝:“过‘白’!”牛一听使唤,就昂起头,用四条腿作桨划水向前,像小船一样,穿向河心。牛有时也会调皮,跟人开玩笑, 头慢慢向下沉,这时,你得不慌不忙地就势把缰绳向上拉,牛就会自然浮上水面。
但是,这时你千万不能鞭打它,否则发起牛脾气,不听使唤,反而会自找麻烦。有人不懂这个法则,被牛抛入水中轻则喝个半饱,淹死的情况也曾有发生。
牛上岸后,赶到水草丰盛的地方,将牛绳往角上一拴,手掌往牛屁股上使劲一拍,牛儿就会默契地在一望无边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啃食起来。放牛人则一身轻松,肆无忌惮地放手玩起来,几个小时后,牛吃饱了,人也玩困了,就懒洋洋地躺在牛背上,淌过夹河,收兵回营。
深秋草枯叶黄,放牛的意义也就不大了, 牧童们这一帮人纷纷在主人的安排下做起了家务。比较有趣的是钓蟹,洲上每户都有几十只五尺见方的竹制蟹笼,里面放上蚯蚓或河蚌肉作诱饵,每隔十几米一只放到潮水河中,几十只笼子放到头,就跑回头开始收,蟹呀,虾呀,鱼呀,反正每次没有空手的,半天几趟收下来多的几十斤,少的也有不下十几斤蟹虾。
这时,人们会不失时机地将鲜活的猎物及时放入备好的蒲包,扎紧封口,放入水中, 如需食用,信手取来。洲上地多,户户家前屋后都有不少的桃、杏、梨、龙爪等果树,有时父亲等几个口馋,就摸到成熟的果树边,两个人上树,其余的人在下面接应,摘到水果就吃。
其实,这时果树户主大都知道有人偷摘果子,但轻易地不会出门, 只是在屋里屋外虚张声势。大声叫骂,孩子们下树就跑,他们从不追赶,主要是怕孩子从树上掉下来或逃跑时出事。户主的宽容也不时闹出笑话。
有一次, 放牛娃们偷摘了整整一筐硕大甜嫩的雪梨, 狂吃一番后, 仍有半筐, 带回去又不敢, 抛掉又舍不得。 无奈之下决计将梨子按人平分, 吃下去岂不一了百了。 当天晚上, 孩子们没有一个能吃晚饭, 夜里纷纷肚内疼痛, 要大便又解不下来,一时间把大人们 吓得手足无措。得知原委后, 大人们付之一笑, 不了了之。
还有一回,孩子们爬到一棵大龙爪树上,使劲摇晃,霜后成熟的果枝纷纷落地,主家的一条壮实肥大的黄狗也赶热闹凑上来挑食落地的甜果,在地上等候胜利果实的人见狗子专挑熟透的吃,心里恨得直痒痒,因为怕果树主人知晓,又不敢声张,只见一人将斫草用的砍刀藏在背后,蹑手蹑脚地移到狗子的身旁,对准狗的头部猛的就是一刀,狗子受击往前一蹿,脊膀上连皮带肉削下一大块,掉在地上鲜血淋淋,狗子一声惨叫,跑回主人家中。
只听女主人在屋内拍屁股跺脚大声漫骂,却未出大门半步。孩子们从树上滑下后,连滚带爬,逃得无影无踪。主人却始终未出来追赶,可见当时洲上民风之纯。
摘菱角的活也十分有趣。只见摘菱的人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往特制的木质长桶里一坐,以手代桨,移动木桶, 翻摘老菱。
坐在桶内摘菱可是大有学问,首先坐在桶内位置必须居中, 移动时, 桶的 平稳主要由人身体姿势的变化自然调节,摘菱角时,人体必须保持平衡,一手提起菱的盘子,一只手摘下成熟的老菱,开始从桶两侧摘起,这样有利于桶的平衡,待桶里成堆的老菱放在身后时,才能弯下腰,采摘桶前的菱角。就这样以菱盘子为“浆”一来一去地依次翻摘,桶里摘的菱角多了,岸上的人就拿来袋子或篮子及时取出。
有时一不小心,木桶一翻,人掉进水中,老菱沉入水底,嫩菱浮在水面,四边淌漾,一时难以收齐。洲上的小河一般比较深,人若掉在水中,不能乱动,以往有些人没经验,掉下水后手舞足蹈,拼命挣扎,菱盘子往身上越缠越多,越缠越紧,直至动弹不得,以致淹死。
光阴荏苒,一晃十月底到了。父亲活泼、机灵、诚实、肯干的表现深得王家夫妇的赏识和喜爱。特别是那个小妹妹,见陪她玩耍,逗她开心的哥哥要走,更是抱住母亲伤心地痛哭不已。王家夫妇商量后愿意增加薪水,诚心实意地想将父亲留下来或者明年开春再到他家来。怎奈父亲思乡心切,不肯松口。介绍人打圆场说:“待回去跟他家大人商量后,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第二天, 在介绍人的带领下, 父亲与小伙伴们一道欢天喜地,连夜返回朝思暮想的姜堰新河家中。后来,祖父母经权衡利弊, 觉得孩子靠“登工打伙”为生, 终非长久之计。 次年就没让父亲再去洲上。
往事如烟,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这段充满情趣而又丰富多彩的人生初路,如同昨日一样深深地镶嵌在父亲怀念和不舍的记忆中。
的确,当年父亲从一个“ 饭来张口, 衣来伸手, 吃了玩, 没心谈”的毛头孩子, 到 “ 捧人家碗, 受 人家管,自我打拼,自食其力”的角色转换,寄人篱下,让他知道了适者生存、不劳动者不得食的道理;与人相处,使他懂得了尊重别人, 善待别人, 择善而学 , 方能自立自强的真谛 ;辛勤劳作,使他看到学无止尽的劳动技能对谋生立业的极端重要性;生活历练,让他看到勤劳出智慧,汗水出成果,诚实受人敬,奸巧没得后程。
还有素昧平生的主人夫妇、活泼可亲的小妹妹、花二先生、放牛伙伴及洲上家庭主妇们的种种人性美,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在父亲幼小的心灵留下深深的烙印, 对后来父亲人生观的形成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
个人简介:
戴永久,男,汉族,1944年4月出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曾任小学教师,5个乡镇党委书记和县、市两个部门负责人。2004年退休后从事文学习作先后在"江苏生活快报""江苏散文报""山西科技导报""泰州晚报""姜堰日报""溱湖""罗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100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