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拉黄包车
戴永久
1941年初,21岁的父亲只身从泰州高港乘坐轮船到上海浦东的小南山,找到叔父戴万美说合担保,在海安县曲塘的宋同兴所办的同兴黄包车公司学拉黄包车。
新来者,人生地不熟,一切都得自身摸索和体验。第一天父亲就好奇地跟在万美三爹后头“打野鸡”。也就是跟在熟手后面学生意,包括认路,识路标,学说话,学拉车技术和生意经等。
三天下来,公司老板见父亲还算机灵,就先将公司一辆机动的黄包车安排给父亲,让其先拉出去练练。
万美三爹反复关照,初始用车心不能急,先不要远去,切不可贪玩,防止不测。
父亲拉车一出门,就见有人招手。有了生意,父亲拉车疾步赶到面前礼貌地问:“先生去哪里?请上车。”
来人手提皮包,利索地往车上一坐,说:“‘打步桥’(就是巡捕房)快走。”
父亲端起车扛,刚准备起步,乘客就势往后一躺,车子的重心突然后移,由于父亲没有稳车的经验,两手一滑,车子就势往后一翻,客人一个“元宝翘”翻倒在地上。毕挺的制服沾满灰尘,考究的礼帽滚落在一旁,沾满尘土,锃亮的皮鞋“灰头鼠脸”。
父亲吓坏了,连忙跑过去双手扶起那人,连连赔罪,再三招呼,请其重新上车,送到目的地,分文不取。所幸客人还算克制,他爬将起来,没好气地回头瞪了父亲一眼,带好礼帽,掸掸身上的灰尘,又来回走了三四步后,骂了几声“猪头山,小赤佬”及其它一些听不懂的脏话后,作罢而去。
“吃一堑,长一智”, 打这之后,父亲处处警觉,日后在上海拉车的两年中,再未发生任何不测。
当年正值抗战时期,上海滩一片混乱,西方列强,软硬兼施,巧取豪夺,圈定租界,画地为牢;国内官僚豪绅,各种帮派占山为王,鱼肉百姓,广大劳苦民众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时,上海的黄包车有三种牌照。一种是沪西照,即纯中国牌照,不得在租界内通行;二是中国—法兰西牌照, 可在中国和法兰西租界上通行;三是中国—法兰西—大英牌照,可以在中国和法英租界内通行。父亲拉的是挂中国—法兰西牌照的车,每当看到挂中国牌照的车被拦阻于租界之外,父亲心中有说不出的愤恨。
有一次,父亲拉客到陆家嘴观音堂大西路,又叫爱多维亚路,也就是现在的雅安西路头子上。这条路是东西走向,路南是法租界,路北是英租界。父亲从北面上来,不小心转弯向西走入路北边被英国巡捕拦住。说时迟那时快,路南边的两个法国巡捕见挂着该国牌照的车子被扣,飞也似地赶过来,不由分说将父亲的车子拖到路南租界上,名为保护侨民权益,实为显示法兰西帝国的威风。殖民者之间尔虞我诈的种种恶作剧,在父亲心灵深处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那时拉车是两班倒,“歇人不歇车”,白班早上七点到下午一点,夜班从下午一点多可以拉到第二天早上交班。夜里拉车虽然可以多挣钱,但风险很大,流氓、瘪三坐“白大车”是家常便饭,稍有不逊,挨打受骂,甚至人车从此销声匿迹也不稀罕。“龙困浅滩受虾戏,虎落平阳遭犬欺”,寄人篱下,只得认命。
公司拉黄包车的这一百多号人,除少数老成持重者之外,大都是从各地农村来糊口谋生的二十多岁的贫苦农民。这帮人鱼龙混杂,血气方刚,年少气盛,精力充沛,七八十个人挤住在一间侉屋内,上班拉车倒也罢了,一歇下来,就像黄蜂散了窝,有走亲戚的、有赌钱的、有到大世界玩耍的、有去浦东乡下捕鱼摸虾改善生活的、更有逛窑子进妓院吸毒使坏的。
父亲既看不惯那些乌烟瘴气的颓废堕落生活,更不想与那些下九流为伍。平时,约几个志同道合者到书场听说书,到戏园看看戏,或者干脆一班人凑在一起轮流讲故事、侃大山,消磨时光。
为约束工人言行, 公司推行一种叫“典礼”的仪式,。力图以此来净化工人思想,规范人们的生活举止。“ 典礼”, 就是将佛教、道教戒条中那些最基本的戒条摘出来作为公司员工共守的戒律。首当其冲的就是不偷, 不抢, 不赌, 不嫖, 不抽烟, 不喝酒, 不信教, 不惹事等。纯朴的父亲参加“ 典礼” 仪式后, 信守承诺,戒掉烟酒,六十多年来,依然如故。如此抱一守终者,参加“ 典礼” 者中, 不知还有几人。
有一次,公司老板“大块头”听到工人小朱二的婆娘在高亮桥被一个地痞挟持霸占,并恐吓小朱二“下次再见到你,叫你有来无回”的消息,当即连声说:“没事,没事,明天保你老婆到家。”
第二天一早“大块头”叫来自己十五六岁、胆大没魂、身大力不亏的二儿子说:“九斤小,你同狮子小(小朱二小名)去把老婆抢回来!”
九斤小问:“怎么去法?”
“你打电话到电话局,来部‘强生’汽车,带上几个人去办就是了。”
片刻,汽车停到门口,九斤小手握一把盒子枪,领着一帮人上了车。汽车风驰电掣,连续拐了几个弯,在一家小店门前停了下来。
只见那地痞和小朱二老婆正在吃早饭。小朱二用手一指:“ 就是他。”
九斤小一个箭步冲上去,用盒子枪顶着那人的胸口,一把抓住小朱二老婆的衭领,顺手将其塞进车内,转身恶狠狠地对那惊魂未定的地痞说:“狗东西,放识相点,如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立即崩了你。”言罢,跳上汽车,得胜而归。
回来后,老板在楼上专门腾出一间房子,将女人养在房内,从不准跨出门槛半步。可是,不到一年,不知怎么弄的,那女人就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死了。父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近二年的上海生活,使父亲饱尝了谋生的艰辛,世道的险恶,人心的叵测,逐步认识到“学坏不知不觉,学好流汗赤膊”的人生道理。
“天堂地狱无阻隔,路在足下任自行。”当年年底,父亲愤然告别了灯红酒绿的上海,带着时时受用的精神收获回到苏北老家新河岸。
兵荒马乱的年代,困难当头。拉黄包车的父亲,步步汗水,步步穿行在人生的正道。
个人简介:
戴永久,男,汉族,1944年4月出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曾任小学教师,5个乡镇党委书记和县、市两个部门负责人。2004年退休后从事文学习作先后在"江苏生活快报""江苏散文报""山西科技导报""泰州晚报""姜堰日报""溱湖""罗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100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