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车营生
戴永久
姜堰,地处江、淮、海三水交汇之处,是连结上、下河最具盛名的以粮油为主体的农产品集散地。东西南北四条街数不清的“陆陈行”,家家终年忙碌,户户生意兴隆。 “买不尽的东南,卖不尽的西北”,也给推车提供了不尽生机。
新河岸村距离姜堰五六里路,北街每天上百条大小船只,将下河运来的稻、米、棉,经粮行转手,由成百上千的小车子运往大江南北。鼎盛时期,我家就有祖父、父亲、二叔三部小车参与其中。
当时庄上贩陆陈(粮食)到黄桥主要目的地有两处:一处是黄桥南边的焦家荡,一处是黄桥西边的十迷,即河失。姜堰至黄桥有60里路程,焦家荡到黄桥还有8里路,加起来总共是68里。十迷(河失)距黄桥尚有25里,总路程为85里。
当时,用的是“姜秤”120斤为一担,一般力气的人一车推运二担粮食, 合240斤。少数力气大能推三担即360斤。年老体弱的一般只能推一担半即180斤左右。
推车上黄桥一般都是晚上装好车,第二天天麻麻亮吃好早饭后就出发,到断头(即大安庄)的时候,人家刚刚起床。
接下去,车到运粮,身上有点热,歇下来脱掉外衣。再行上八九里路,车到仲院任家庄,歇下来吃中饭。各人取出各自带的糊浆饼、荞面饼、小面饼、面疙瘩以及煮熟的茨菰等五花八门的中饭,喝几口刚脱凉气的汤罐水,草草填饱肚子,就继续前行。
路上,力气小的还得再歇一二次脚,力气大的就一脚打到黄桥的黄德昌粮行歇脚。
第二天早上推到各自的目的地,一般的是大米和元麦,泰兴又叫淮麦,这两样都是细粮,一样价钱,销售结算后返程。
销售有两种形式,一种倒给当地粮行,一手交粮,一手付钱,清清爽爽,快捷便当。大部分人采用这种方式,正常情况下来回两天一趟。另一种是找个地方摆摊自行销售,价钱是高一些,但费时烦神,弄不好还要再拖延一两天才能回来,只有年老体弱者才会出此下策。
返程时,除个别身强力壮的带些回头货外,一般的人早已疲惫不堪,只能是空车而归。
推车去黄桥有两样拿人:一是七八十里的重车一般的人当天难以推到,如果第二天上午到的,肯定赶不上当日的早市,要到第三天早市才能出手,来去三四天时间就没什么赚头了。
二是沿路上要走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十几座木桥,危机四伏,险象环生。当时的桥梁,是清一式的木头桥,均用木板铺成桥面,中间再钉上一块二三十公分宽的桑木厚板作梁,专供小车子行走。仲院后港,有座六七搭长的木桥,平时空手人走到桥中间都会抖动,三四百斤的重车走在桥上,“根根汗毛立正,个个毛孔出汗”,一些胆小力亏的未上桥就吓得两腿直抖,只好两人前后掺扶着过桥。如果要雇人推过桥的话,还得另付工钱。
“打架要得亲兄弟,上阵难得父子兵”。当时我爷爷带着我父亲、二叔,三部小车子上黄桥,一路上相互关照,一度被传为佳话。
战争年代推车,不光靠力气和巧气,如若途中遇上反动派的人,结果只能碰运气,听天由命。有一次,父亲随庄上一帮人在黄桥卸货后空车返程,车到三里庄时,突然窜出个二十多岁,身穿“黄狗皮”的和平军,拦路“封车”。众人无法可施,只得停车。
来人也没有带枪, 嘴中哼着小调,旁若无人,晃到车新人壮的“ 九老三” 跟前,往车上一坐, 吆喝道:“走!”众人敢怒而不敢言,推着车子继续赶路。
离开村庄后,就有人窃窃私语,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车队不知不觉已到十里王家庄南边空野之处一个大滩缺中。大滩缺地处通往蒋垛和十里王家庄的三岔路上,既长又深,两侧沟坎上杂草遍布,野风吹过沙沙作响,自添几多恐怖。
车到“滩缺”当中,“九老三”突然将车脚往地上一撞,手里拎着扁带,气冲冲地对车上的兵游子喝道:“还不死下来,你哪没长两条腿?”
和平军一惊,本想发作,转身发觉人们个个怒目以待。“光棍不吃眼前亏”,他识相地一滚下了车,屁也放一个,惶恐地头也不回直向十里王家庄奔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里诸君齐刷刷火速端起小车,头也不回拼命往家奔跑,一口气溜了有十几里路,气喘吁吁。想停下来休息,又不敢停脚,心有余悸生怕后面有人追来。
推车还会碰上意想不到的事故。有一次祖父和父亲、二叔一帮人推豆饼上黄桥,到达仲院乡南荡。车上一坡度大的坎子,祖父弓着身子,憋足力气,拼命将车向上推,不料车“扁带”突然裂断,重重的车子顺势向下一滑,车梁撞到迎面使劲的祖父嘴上,祖父四颗坚硬的门牙当即断落,鲜血淌了一地,嘴皮肿得翻了过来,钻心的疼痛,坚强的祖父汗如雨下。
“前要赶路,后不得堵路”,父亲、二叔各有重车在肩,自顾不暇。一时间找不到人来顶替,没办法祖父只得硬着头皮,强撑着将粮食送到黄桥。
推车, 图的就是个利。所以,运什么东西可以赚钱,小车就推什么东西。有一次,祖父同父亲与庄上黄后堂各自推着车子起大早出发,到海安贲家港去贩盐回来卖。那时是抗战时期,兵慌马乱,社会混杂。车子到川沙河时,发现有带枪岗哨,盘查没收储备票子,他们像吸血的蚊虫叮住来往行人。身上进货的款子若被发现,轻则“充公”,血本无归,重则打得半死,甚至丢了性命。
怎么办呢?不去吧,这几十里冤枉路岂不是白跑了。祖父沉思片刻说:“没得大不了,‘鬼’有障眼法,人有跳墙计,跟我走。”说着,掉转车头向北转了个大弯,来到荒无人烟的大河边,爷儿两轻轻将车子往河里一推,车子浮在水上,人扶着车子“踩着水”就游过去了,哪晓得这黄后堂是个“ 旱鸭子”,不会游水,一起外出,又不能将他一个人丢下不管,怎么办?
按父亲的主意, 先将小车推入河中,黄后堂骑在车梁上,再用接起来的绳子扣在车上,由祖父、父亲牵着,在河对面拉。这条河面宽、水深,开始小车脚和轮子倚住河床慢慢向前移动,哪知到水深处车子渐渐下沉,约摸到河面三分之一处,随着黄后堂一声叫,小车子在水中自然的翻了个身,只见车轮朝上,却无黄后堂的半点踪影。
父亲见状连喊:“不得了,不得了!”就想游过去救人。祖父当下胸有成竹的说:“不要乱,赶紧用劲快点拖,说着两人七手八脚飞快将车子拖过河心,到人脚站到泥的地方,将车子反过来一看,黄后堂两只手牢牢的抓住车梁,嘴里流着口水,哆哆嗦嗦,慌作一团。
祖父急忙叫:“赶快拉车子上岸,防止后面有人追!”说着帮后堂把车子拖上岸,拔腿一口气跑了三四节田,黄后堂在后面边跑边捏嗓子嚷:“ 三表爹,等一等,我还没有穿裤子呢!”
到黄家港每人推了二三百斤货,不敢再走原路,只得绕道急急忙忙往回赶。没想到车到清明港的太子庙,又被一帮和平军拦住了。祖父心想这下糟了,货充公不谈,遭毒打或被逮到哪儿去做苦工也无理可说,若被当着探子杀头也有冤没处喊。
正在三人慌着一团时,一根“救命稻草”从天而将,东庄远房亲戚“白皮江心”的唐宝旺一身戎装,不慌不忙地从里间屋内迈着方步走过来,大老远开口就喊:“三表爹,你家爷儿们怎得功夫忙到这儿来了?”
祖父抬头一看是庄上的唐宝旺,急步上前拉着他的手说:“兄弟,救救我们!”
唐宝旺若无其事地说:“什么事,什么事?有我们兄弟在,没有哪个敢难为你们的。天也不早,我也不便留你们,开张路条给你们早点赶路,保管你们一路通行。” 说着将一张路条塞到祖父手中。果然沿途几处关卡,凭条一路“绿灯”。
傍晚时分,爷儿俩才拖着疲倦的身子饥肠辘辘回到家。祖母备好的准备当中饭粮的几锅子荞麦饼,浸得半湿,在路上都没来得及吃。
为老板送货也是推车的主要活计之一。东庄的唐友德开猪行,平时他将各家各户养的猪收集起来,然后,再分期分批往姜堰、白米、曲塘、海安或如皋等地运送。因为是活口,用小车子推,每车两头猪,方便灵活,当天能到。
实在没事做,年轻的父亲隔三岔五地还去推人车或是贩买贩卖,协助祖父支撑家计。他在忙碌中经风雨见世面,日积月累吸取着处世接物的经验和精神营养。
个人简介:
戴永久,男,汉族,1944年4月出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曾任小学教师,5个乡镇党委书记和县、市两个部门负责人。2004年退休后从事文学习作先后在"江苏生活快报""江苏散文报""山西科技导报""泰州晚报""姜堰日报""溱湖""罗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100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