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帮工行船
戴永久
我的家乡地处长江三角洲北部,通南高沙土干旱地区和里下河水网地区交汇处,独特的地理条件和自然生态环境形成了以老通扬运河为界“上河车子,下河船” 的各具特色的生产生活。
手推车(又叫独轮车),在通南地区十分普及,上河庄户人家老少爷们人人都是推车子的好把式。
船是下河人的命根子,下河人家不论贫富家家有船,船有大小,人有巧拙。但是,水乡下河,男女老少,大人小孩,个个都是“玩船”的行家里手。
上河人管叫下河人推小车子叫“赶鸭子上架”,下河人形容上河人行船叫“旱鸭子下河”。
我家隔壁邻居黄桂山的儿子黄立本年长父亲几岁,他家世代行船为生,家中有一大一小两只木船,大船出江远航苏南、上海,小船在内河帮人家装肥运粮或罱河泥。
十七八岁时,勤奋好学的父亲利用跟黄立本到船上玩的机会,慢慢学会了撑船、划桨、摇橹、竖棚、拉纤等行船技能。有时,船上一时半会缺个帮手,他竟能凑个行。
祖父母对父亲玩船,始终持反对态度,他们认为“行船走马三分命”,水火无情,谋生之路千万条,何必要走行船这种终日担惊受怕、险象环生的独木桥。同时他们对“要得苦,行船、打铁、磨豆腐” 的民谚深信无疑。觉得行船一年四季水上走,浪中行,担惊受怕姑且不谈,这没完没了的风吹浪打,日晒雨淋,哪是人过的日子。再者,若有个三长两短,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该如何是好。

父亲有个万事不服输的犟脾气,凡他认定要做的事,上人越是反对,他暗地做得越坚定。一次,他瞒着家人偷偷地跟戴玉章的船去了一趟南通,继而又先后帮丁松山、戴玉发的船去上海。几次下来,不但人平安无事,薪酬却比帮工、推车等丰厚得多。久而久之,终于得到家人的认可与支持。
行船生涯中,无数刻骨铭心的经历让父亲终身受益,永不忘怀。
有一次,父亲帮丁松山给本庄有名的老板黃五(名叫黄凤才)运了-船肥猪去苏州。船停靠到运河南侧一户叫徐广盛的猪行码头后,发现码头高高的围墙,一个豁口踏步也没有,船舱里二百多斤的肥猪,总不能飞上岸吧。
这时,只见墙里屋内走出三四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其中二人齐刷刷抬手跃过砖墙,轻轻落到船上。岸上两人放下一根头上扣有铁环做着套子的粗绳,船上一人接着绳圈,熟练地往猪耳朵上一套,顺势将铁环向下一抹,随之用手揪住猪的两只耳朵,上边的人就势猛地将绳往上一拉,猪子顷刻被吊住耳朵拉了起身,只见船上另一人托住猪屁股轻轻往上一捧,转眼间猪已被拖到岸上。
如此这般连续反复操作,不到两袋烟的功夫,船上二十六头肥猪子尽数上岸。捉猪人从容不迫,漫不经心地掸掸手上的灰尘,姗姗而去。船上众人,啧啧连声,赞叹不已。
黄五上岸结完帐返回船上,随即吩咐开船,继续向上海进发。当晚,黄五将父亲单独叫到一边,将一个沉甸甸封口盖有印章的小纸包交到父亲手上,附耳轻轻说道:“这件东西请你代为保管,到上海后原封不动地交给我。途中既不能告诉别人,也不得让別人知晓,更不能随便拆封,多多拜托。”
船行至苏州大宜亭,风雨交加,天色渐晚。众人想靠岸躲雨,明早再走。船主丁松山实言相告道:“细老爹呀,你们不晓得此地是个强盗窝,在此歇脚十有八九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弄不好小命难保!” 众人听罢,吓了一跳,纷纷振作精神,拼命往前赶路。
父亲灵机一动,连忙暗暗将皮纸封用破布包好,放进船上筷儿桶子之中以防不测。船到上海,父亲原封不动地将纸包交还黃五,黄五喜孜孜地将包儿托在手上问道:“宝同,你可知这里头是什么东西?”“不晓得!”他随之用劲撕开皮纸包一看,黄灿灿的一根金条和几枚戒指展现眼前。
原来,黃五是个老江湖,他深知当时社会秩序混乱,挟带重金十分危险,未雨绸缪,将所带货款和卖猪子的款项,全部折换成黄金,分成几包,分别保管,以求将风险降到最低程度。后来,他如愿从上海贩回一批进口颜料和布匹到苏北出售,美美赚了一大笔钱。
还有一次,父亲他们几人在戴玉章船上被和平军“封差”,从大埨的塔子村,装了满满一船黄狗子掠夺的杂树送往南通。押船的黄狗认识戴玉章,就走旱路坐小推车先去南通行乐去了,众人敢怒而不敢言。
第二天中午,船行至川沙河中段,人们腹中饥肠辘辘,船上坛中米粮不多,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午饭。“天无绝人之路”,“嘭,嘭,嘭”前边河中几只“鸦船”上的几十只鱼鹰钻下浮上的正在捉鱼。大家不由眼前一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何不弄船上装的几棵杂树膀来换鱼吃 。
渔民求之不得 ,大方地将篓中大鲫鱼捉了十几条送了过来 。老于世故的戴玉章深知此举的利弊得失,只见他不慌不忙的对渔民说:“兄弟,鱼大鱼小,鱼多鱼少我们不计较,就是船上树的正身一根也不能动,其余的树段儿都好商量。”
渔民连声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尽管放心,我们不会得叫你们作难” 。
果不其然,他们上船只挑选了一根有分岔的桑树膀子。树膀子笨重,很难搬运,渔民艺高胆大,他们将一条鸦船紧贴大船船身,然后用麻绳分别扣住树段儿两头,两人站在大船上曵住绳子一点点,一点点地慢慢向下滑。
桑树段落到小船,大船上拉绳的人以为“大功告成”,手一松,树膀子猛然一翻,将小船压沉,小船上的两人随之掀落水中。说时迟,那时快,大船上的两个渔民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水,转眼间,四个渔人共同拱护着半浮半沉的树膀子和木船,若无其事地踩水向岸边靠去。
戴玉章生怕惹出事端,一边吩咐大伙火速开船,一边向水中的渔民挥手告別。船行了几里路,太平无事,才敢动手洗鱼,煮饭。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江北到上海谋生的人特别多,他们乘不起火车轮船,只有搭乘装货的木船前往。人货混装的船上拥挤脏乱,途中十天半个月折腾下来,乘船者人人面黄肌瘦, 疲惫不堪。如果在渡长江时再遭遇风浪更是雪上加霜,死里逃生 。
当时木船过江,主要视船的大小和所载货物轻重以及天气情况,分别采用自行江或挂帮船渡江两种方式。人货混装的小木船,体量小,设备差。为确保万无一失,除非遇有风平浪静的良好天气外,一般均挂靠帮船渡江。
有一次,父亲与朱金元帮丁松山行船,从上海回江北。船到江阴,南风习习,丁松山不敢造次,决定搭帮船过江。帮船上放下二三十丈长的粗缆绳拴住船头。按照分工,父亲蹲守船头,负责通过缆绳来调节船的方向,朱金元蹲在船艄拿舵,丁松山则在船舱照应从上海返乡的几位女眷。帮船扯帆起航,迎着滔滔江流逆水破浪而上。行驶片刻就渐渐掉转方向,顺江流向下漂行。
长江里无风三尺浪。开航之初,阵阵南风掀起的波浪,撞击船身,浪花四溅。小船在帮船的牵引下随波逐流。随着帮船速度的加快,江浪渐大,小船在风浪中颠簸加剧,巨浪不时冲刷船头;船达江心,滚滚而来的江浪前赴后继,撞击小船,父亲手中的缆绳时紧时松,忽左忽右,不听使唤;船到江北一侧,铺天盖地的江浪,排山倒海般不断压来。
一时间,小船在大浪中,忽上忽下,时隐时现,险象环生。父亲紧握缆绳,脚蹬船头橫梁,全神贯注,拼命调拨小船的航向。舱中女眷们本就晕船,不断的呕吐使她们肝肠欲断。排山倒海的巨浪,更让她们吓破了心胆,一个个蓬头垢面,紧紧抱在一起,紧闭双眼,口念阿弥陀佛,求观音菩萨保佑。
忽然一个巨浪扑来,只见朱金元随着船体的剧烈颠簸下沉,身子一侧翻倒下去。父亲死死拽住缆绳,自顾不暇。好不容易,十圩港到了,小船解缆收口,朱金元挣扎着爬上舱板与父亲相对一笑,各自干起自己的行当。
那时长江里江猪(即江豚)很多,特别是镇江向西大河口地段,经常有成群的江猪在水中嬉戏,屁股头子朝上一拱一翻,很为壮观。
江猪为什么总是屁股朝上,当地的传说十分有趣。据说江猪原先头向上成群结队,见船就拱,十船九翻,一时间搞的人心惶惶,怨气冲天。
一次,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从天上经过,看到江猪肆意妄为,落下云头,用木鱼槌在江猪头上使劲一敲,大声骂道:“畜生,让你今后挨到木头烂皮,看你还敢不敢再寻衅生事。”
果然,打那之后,江猪再也没有敢再露过头,更谈不上碰木船的边了。
行船,时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有一次,庄上黃德进带了十几只大老母鸡到上海去看他的哥哥黄德明,父亲帮他将鸡笼子驾在船后艄的木架上。船过苏州,相安无事,眼看快到上海,大家很是高兴。
一天傍晚,天下蒙蒙细雨,船停在潮水河中过宿。夜里鸡子骚动,大伙以为是受到潮水起落,带动木船的揺摆所至,谁也没有在意。清晨起来一看,船艄后架上空空如也,装着老鸡的几只笼子不翼而飞。
这时,人们不由想起昨天有两只小木船,一直叮在船前后行进。原来是贼船白天打好了照面,夜里寻机下手,轻易得逞。船到上海后,其它人都陆续登岸而去,只有黄德进一人坐在船舱里默默发呆。船主催他下船,他说鸡子丢了,哪有脸去见人。
父亲上前扶他起身说不碍事,我陪你去向锦学大爷(锦学是德进的大儿子)说明情况,你看如何?他顺水推舟说,没得办法,只好烦你辛苦一趟。说罢起身怏怏离船而去。
晩年,父亲常跟我们兄妹讲:“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句话语重,心长,年轻时没有社会经验,处世见物凭一时之勇,后来,在实践中吃到苦头,才真正领悟到其中的道理。
行船 ,“吃的是强头饭,拿的是性命钱”。父亲行船,风平浪静心亦静,惊涛骇浪意不惊,站得船头稳,不怕浪来颠。童话么,水的意志,水的课堂,传承水的财富。

个人简介:
戴永久,男,汉族,1944年4月出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曾任小学教师,5个乡镇党委书记和县、市两个部门负责人。2004年退休后从事文学习作先后在"江苏生活快报""江苏散文报""山西科技导报""泰州晚报""姜堰日报""溱湖""罗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100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