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生计
戴永久
(一)1959年秋天,按张沐公社的布置,和平大队所辖的新河岸、倪家庄 、孔家舍、秦家舍、老坝头五个自然村十三个生产队中,抽调几名身强力壮、诚实可靠、手脚灵活又能吃苦耐劳的大劳动力,去新组建的公社搬运站当搬运工。
政策规定:搬运工所得的报酬全归生产队所有,生产队按出勤日记足一个同等劳力的工分。不过,队里可酌情视各人对集体贡献的大小,对从事搬运工作的人作适当的奖励,奖多奖少,何时奖励,全凭生产队干部一张嘴。
我家所在的第九生产队,派出的我父亲同唐开湖、唐开怀三人均被录用。新河岸共五个生产队,其余四个队都未派出人员,不知何故。
农民搬运工,说白了就是干工人的活,却得农民的待遇。仅有一点特殊,每做一个工,公家补助半斤成品粮计划和几分钱菜金。这在物质异常匮乏的计划经济时代,特别是在“三年灾害”时期,可是一份难得的美差。
那时,父亲每天都在家里吃早饭,然后步行出去做工。晚上,除非开夜工,其余不管严冬酷暑,刮风下雨,更不问时间早晚,一般都在放工后匆忙赶回来吃晚饭。中午则视情况而定,如不外出,也都赶回来吃中饭,为的是将补贴的粮食计划让全家人共享。这样一来,不论时间早晚、天气好坏,班上辛苦程度如何或者年龄大小,来回都靠两条腿奔跑,包括负责人邰士彬在内,皆莫能外。
搬运站工作任务:负责国营蛙庄粮库、张沐供销合作社、商业社等三家的物资装卸搬运。当时,生产力水平低下,除几部木板车外,所有物资的装、卸、搬、运,全靠肩挑,人抬,手工操作。工作场地变动频繁,运距远近不定,无交通工具,上下班及工地间转场全靠步行。工人们一天到晚就像机器一样,肩不离货,脚不离地,马不停蹄地忙个不停。物流旺季,隔三差五还得开夜工,打早工,劳动强度可想而知。所以,当时生产队里虽然有人“眼红”,却从无人想去吃这碗“英雄饭”。
公社粮管所与粮库两块牌子,一套班子,负责辖区内的粮油计划调度和购销调存工作。水运经济实恵,为粮油物资运输的首选。货物上船下船全部人工操作,工作量很大。所以,搬运站上一年到头有做不完的活儿,搬运工人寒来暑往,有道不尽的辛酸苦辣。
盛夏是储备粮暴晒的最佳时机,粮库更是喜欢选在大伏天连续天晴的日子晒粮。盛夏的太阳刚露头就像一团火球,照在人身上隐隐生痛,待升高的太阳将砖场晒干烘热,工人们猛虎般的一个突击,将仓里的粮食一口气火速挑到场上。均匀摊开,让太阳暴晒。
出场完毕,紧接着习惯地按 “定人定量定仓定场” 的方法投入翻晒粮食的紧张战斗。翻晒就是用一张木概,扣上绳子,一个人扶着,一个人拉着绳子,一来一去有规则的反复翻晒。由于场地较大,一遍翻下来,紧接着又要重头开始翻。
这时,正值中午前后,头上烈日如火,场上热浪翻滚,干活的人汗如雨下,肩上的披肩湿了干,干了湿,布满了汗水留下的白花花的盐渍。好在仓库曹正寒主任体察民情,早就安排专人事先将几桶大麦茶(用炒过的大麦冲泡)凉在一边,工人们渴了就喝,以补充体内水分流失。
中午,工人们草草吃完中饭,放下碗就赶忙干将起来,照样来去翻上几个来回。至下午两三点钟,就得赶紧忙着进仓。烈日下,场上的粮食晒得滚烫,堆到仓库里热气灼人。这当口最苦的要数场上扒粮和库里堆仓的工人了。
烈日下,场上气温一般都在40度以上,扒粮的,挑粮的按照分工,各司其责。挑担的川流不息,前赴后继,催得扒粮的人汗水滴入眼中也无暇顾及,更谈不上直腰喘息了。库内堆仓的工人站在晒得滚烫的粮食上,本就身在“炉火”之中,加之又要不断的将进库的粮食向上翻动,用的是过头之力,真是辛苦万分。挑担的肩负200来斤的重担,马不停蹄,来去奔波,更不轻松。进仓结束后,大家如释重荷,深深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轮到仓库工作人员出阵了。搬运工人一身轻松,纷纷跳入河中,边清洗身上污垢,边享受河水的清凉。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高温酷暑下,仓库保管员们轮番上阵,冒着危险,身穿防护服,头戴防毒面具,将熏蒸用的剧毒药物,按规定剂量和操作规程小心翼翼,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喷洒在设计好的部位,容不得有丁点儿差错和闪失。熏蒸结束,随即关锁好仓库门窗,火速赶到河边脱去浑身上下汗水湿透的衣服,下河洗澡冲凉。
秋粮进库也是个重头戏。秋收后,粮食集中收购,数量巨大,大多采取露天存放。方法是用几层芦席在砖场上放下根脚,然后用芦柴或竹制的“折子”,又叫“折窝儿”围成圆圈,然后逐层的将粮食往上堆。随着粮囤的增高,就将搬运专用的20公分厚,80公分宽,长5至8米的木跳板,搭在专用木凳上,架起一道挑粮人行走的空中木桥。
随着粮食的不断增加,跳板跟着升高,批量大时三五张跳板组成之字形逐级而上,到顶上有二三层楼房高,工人们肩挑180斤左右的重担,从船舱里先挑上岸,经过一段平路后,再沿着之字形跳板逐步上攀。走到长跳板上时,跳板随着人的脚步有节奏的上下掀动。旁观者胆颤心惊,直冒冷汗;当事者,哼着号子,“哼唷嗨,哼唷嗨”,迈着坚实的步伐,全神贯注,若无其事,排列有序,不慌不忙,一担又一担地将粮食挑运到指定的位置。空担则从另一条架好的木跳上依次而下,这样上上下下,蚂蚁搬泰山。
几天下来,几座用芦席封成圆顶的露天粮囤拔地而生,严严实实,干干净净,整齐排列。这既是搬运工人筋骨力量和聪明才智的结晶,也是他们用汗水和心血构筑的座座丰碑。
搬运任务忙时,也会请当地的社员抽空来帮忙突击。有一次,姜堰益众油厂原料告急,粮管所征得大队干部同意,组织当地部分生产队的社员往船上卸花生,以解益众油厂加工原料断炊的燃眉之急。哪知这些妇女是清一式的“旱鸭子”,负重上跳板后双腿发软,浑身颤抖,纷纷抛摔掉肩上的花生篮子(两个人抬的一只100斤左右的竹制篮子)趴下来抓住跳板,直喊救命。翻到水中的花生顷刻形成一条长长的“白龙”,顺着流水,缓缓向北漂去。
现场指挥王德祥见状,当机立断,连声高喊:“停,停!今天不干,明天再说,出了人命,我可担当不起。”
送走女社员后,粮库的几个工人,连同当地几个强壮男劳力,连夜拼命操作,硬是赶在天亮之前,按时将所需花生送达益众油厂。
一年冬天,东北风夹着雪珠打在人脸上,阵阵作痛。父亲他们三名工人负责押运一船花生到益众油厂。岸上十来个民工轮流拉纤,父亲用木浆在船梢掌舵。船到姜堰东头向北转弯处,父亲高喊,让岸上的人放慢速度,让船就势转弯。
那知,北风呼啸,岸上的人什么也没有听到,还是一股劲向前拉去。父亲用浆使劲一逼,“劈啪”一声,木浆折为两段,失重的父亲掉入河中。船上的人一齐高喊:“宝同赶快上岸!”
父亲会水,手舞足蹬,三划两挥就爬上了岸,转身就往家里跑。一路高一脚上低一脚,赶了五六里路跑到家,身上潮湿的棉袄,棉裤早已结冰。父亲上床后,母亲生火帮他烘干脱下的衣服。第二天早饭后,父亲照常去上班劳动。
(二)供销社是农村生产生活物资流通的主渠道,日用百货、五交化、土产杂品、农药、化肥、水泥、石灰、毛竹、木材、木棍、煤炭、柴油等生产和生活物资的调拨和供应,棉花、油料等农产品的收购,都需要及时有序地搬运。
那时,陆上运输不发达,车推人挑效率低成本高。水运理所当然成为运输首选。水运也有上下船费时费力的先天不足。货到河口,先得人工从船舱将货物搬至岸上,然后再肩挑人扛和板车拉着运进仓库。不管寒冬酷暑或刮风下雨,即使是遇有几条货船同时抵达,几十吨甚至上百吨的货物,也得在约定的时间里拼命搬运入库。
先说肥料,当时化肥品种主要有:氨水、碳酸氢铵、过磷酸钙、袋装国产和进口尿素、钾肥等,硝酸铵极少遇见。氨水有浓氨和一般氨水两种。浓度高的氨水都是用大油坛子装运,虽已用厚实的泥巴封口,但氨气还是呛得人睁不开眼。工人作业,没有任何防护用品和保护措施,偶尔不小心有氨气冲到眼中。人们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或习惯性地揉上几把,这下可就糟了。
也不知是流出的眼泪与氨气结合,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眼睛立刻会发红发痒,疼痛难忍。工人们顾不了这些,将披肩布往身上一围,用粗麻绳利索地将器物“盘”好。一般小的坛子二人抬,大一点的坛子由四人或者六人先抬到岸上,然后,再搬入库中。
当时的码头,其实也就是条斜斜的泥路便道。四个人抬着五六百斤重,氨气冲天,没把流星的氨水坛子,从两张不足二尺宽,长两三丈长的跳板上一点点,一点点地向前移行,边走边“嗯哟,嗯哟”的哼着号子,以求步调一致。
有时人走到跳板的中间,跳板与地面的高差加大,连人带物上千斤的重量,有节奏的走动,跳板随着人的脚步上下掀动,险象环生。抬者屏住呼吸,咬紧牙根,目不转睛,向前移动;岸上观者睁大眼睛,鸦雀无声,攥紧拳头,默默地帮助用劲。片刻坛子上岸,众人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地。力气小的搬运工,则将上岸的坛子,用板车拖到供销社仓库院子里的一角存放。
就这样,起舱的、转运的分工协作,各司其职,配合默契,川流不息,直到完工。
上卸货过程中,有时也会因饥饿疲劳、走神、协调不当等原因,差点发生一些险象,但最终都在这些年轻力壮、经验丰富、敬业如命的工人努力之下,化险为夷。
父亲曾多次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十几年为供销社搬运氨水坛子过程中,遇事不乱、处事不惊、沉着应对、逢凶化吉,事例感人。浓度低的氨水,一般是用船散装,到码头后由使用单位派人,直接用粪桶挑回使用,也就不必转运。
那时氨肥的当家品种碳酸氢铵还少有包装。用船散装的碳酸氢铵,氨气薰天。工人将其运进仓库得过两关:一是起仓,要人工一锹一锹地将其装进自己袋子或其它容器里。船舱容积有限,人要在船舱之中挥锹作业,氨气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劳作时汗水与氨气发生化学作用,人的皮肤感到阵阵灼痛,眼睛被汗水刺得睁不开,但又不能用手去擦,否则眼睛会受伤。
操作者视气温而定,半个小时或十几分钟换一班。虽然如此,有些人还是无法忍受这艰苦的劳作环境。他们宁可肩挑人拉,奔个不停,也不愿涉足船舱半步。
化肥进仓库也是一样,浓烈的氨气味“呛”得人直流眼泪,伸不出气来。好在是没有阳光照射,流汗较少,人的感觉会稍好些。袋装化肥搬运要方便得多,工人们将几袋化肥码好,搀放到人的肩上,扛了就走。袋装的化肥氨气小一些,加之在仓内逗留时间相对缩短,工人们的劳作环境稍有改善。
那时散装的货物还有水泥、石灰。起仓时,粉尘呛得人不敢近前。每逢这时,工人们都穿着长袖长裤,手腕、脚踝处用绳子扎紧,用披肩将头包得严严实实。一阵紧张劳动后,立马脱光衣服,跳到河里泡上一段时间,上岸穿上随带的干净衣服就行了。
一次,有两位家属,穿着短袖上衣顶替丈夫上工,石灰的粉尘飞到汗水浸湿的脸、脖子和手臂上,隐隐作痛,但又不敢用手去擦。忙活结束,她们也找了一避静处,跳到河里清洗。不料,石灰粉尘遇汗水后,逐步变硬,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壳子,厚的地方用力一拉,连身上的油皮一块撕了下来,钻心的疼痛。薄的地方干脆粘到了皮肤上,水冲不下来。手指甲用力一划一道印子,火烧火燎的痛。吃中午饭时,两名女工相互看着对方的三花脸,哭笑不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用船散装的农药主要是“六六六”粉。那时,人们的环保意识十分薄弱,也没有谁忌讳什么污染环境,不知道远离毒源。大热天,散装农药起舱,连口罩也不配一只,更谈不上有其他防护措施。工人们只是像搬运碳酸氨一样,用自带披肩往嘴、鼻子上一围,用铁锨将药粉装进袋内或器具中。农药粉末飘得工人满身都是,有时呛得实在受不了,就换班。起仓的、扛的、挑的,每个人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药粉,只剩下两只眼睛“白打白打”的直翻。
搬运结束,所有参与的人无一例外的跳入河中,痛痛快快的洗个凉水澡。如还有任务,上岸后即马不停蹄地赶到新的工地,擦擦汗又干起来。也不知是身体素质好,还是流汗特別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父亲和二叔都九十几岁高龄,也没有发现过因搬运农药化肥受到污染而带来任何疾病或后遗症。
从父亲多次跟我谈的往事中,可以看出当时搬运工人们的恶劣生产环境和超体能的工作负荷。他们那一辈人以超人的毅力,像老黃牛一样整日负重前进,不计得失,默默无闻,忘我劳动,无私奉献,为我们今日的幸福,奠定了根基。
抚今追昔,儿孙们永远也不能忘记前辈们那些平凡而伟大的劳动。只因为,老黄牛的劳动,是经过人类的长期驯化,很难懂得什么是意志的力量。父辈的劳动,经受汗水的热情洗礼,意志的力量使后辈理解动容。
记住,那年月的搬运工。
个人简介:
戴永久,男,汉族,1944年4月出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曾任小学教师,5个乡镇党委书记和县、市两个部门负责人。2004年退休后从事文学习作先后在"江苏生活快报""江苏散文报""山西科技导报""泰州晚报""姜堰日报""溱湖""罗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100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