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命黑土
戴永久
20世纪60年代初,国际风云变幻,敌对势力结成联盟,对我国政治上打圧,经济上封锁。“老大哥”(前苏联)趁人之危,翻脸逼债。国内“五风”对刚开始复苏的经济建设造成了极大伤害,几年间连续不断的天灾人祸使本已脆弱的农业造成减产减收,物资短缺,通货膨胀,全国上下百姓生活在极端困难之中。
粮草是人们赖以生存最基本物资,粮草奇缺,民众怎能度日。农村每人每天半斤不到的原粮食即非成品粮计划中,山芋三斤抵一斤原粮,胡萝卜六斤算一斤原粮来供应。说真话,这点粮食就是拿针线串起来,也根本不够吃。
夏秋时节,人们纷纷在自己家前屋后的“十边隙地”上大种瓜菜,以菜代粮,艰难度日。早春三月,日头长,没有瓜菜,就挑野菜,采榆树叶子充饥。
大多数的人家粮不够,水来凑。一家人每顿烧上一大锅子照见人影子的薄粥。大人小孩你一碗,我一碗,直到把肚子灌饱。这样一来,恶性循环,烧锅草又跟着紧张起来。缺粮少草的日子让人们度日如年,倍受煎熬。
粮食虽少,每天生产队还能按时将高就低,定量供给。这草可就没招了,每年集体收获的秸秆,按规定先将集体公共用草的“六大碗”舀起来:几条耕牛一冬春吃的稻草,几十甚至上百头生猪一冬春饲养用草,加上冬春农田基本建设,各种公用工的用草,等等优先留足。剩下来也不管多少,统一按“人七劳三”(人口占70%,劳动工分占30%) 和“夏四秋六”的比例分到户。每年分到户的草,震破了天也只能用上十个八个月。
每到春天,国家也都安排供应一点煤炭。但还是杯水车薪,除了救急外,哪能救穷,剩下的得自己去想办法,成千上万双长满老茧的手,无可奈何,齐刷刷伸向大自然。
夏秋拾粮,冬春拾草,成了惯例。露天的草拾光了挖草根,草根挖光了,有人竟不顾脸面和禁忌,无奈地将平田整地中翻出的朽棺材板子,当宝贝一样捡回来,晒干了当柴烧。在那挣扎求生的环境中, 忠孝廉耻体现的乡风民俗被抛到脑后。
“穷出来的主意,逼出来的胆”,有人发现新通扬河地段二米之下,有一层黑土能烧锅。
新通扬运河是1958年规划动工的扬州到南通的骨干河道,河面有60米宽,动工后遇上三年自然灾害,被迫下马。但是,地段上的表土已翻挖一光,再也无法耕种。由于土地已经被国家征用,也没有资产权属之争,所以,这片土地一下子成了穷苦农民寻求救命烧锅草的“宝地”。
远古时代,我们这里原是海滨泽国,芦苇丛生,随着历史变迁,沧海桑田,昔日的荒草树木在沉积泥沙覆盖二米之下的深处沉睡经年,形成了一层有一尺左右的腐质层。这层黑土挖上来削片晒干就能烧锅,当地的大队、生产队抓住这送上门的良机,抢先组织劳动力集体开挖。劳力不够,就从附近的大队的生产队招募,只管吃饭,不给工钱,收工时捧上几块黑土作为酬劳了事。
集体开挖,规模较大,又是大呼隆作业,人们先将泥土一层一层地挑出来,堆放一边,待成片的黑土出现后,再有序取出。最后,再将原来翻出去的泥土还塘,恢复原貌。这样挖出的黑土质量好,人也相对安全。
外来的集体,特别是个人,钱举在手上,说尽好话,纷纷前往求购。那些没钱购买又无缘参加当地挖土队伍的人,只得另求生路,妇女和小孩毫无目标的满地游荡,到处翻捡黑土。工地上,挖黑土的塘里塘外有些挖不尽拾不清的残渣余孽,甚至是带着丝丝草根痕迹的黑土也不放过。
其实,这些劣质的黑土里根本就没有多少可燃之土,当然重要的是捡回来后先得晒干,然后用一把干草作引火,放到灶膛里拼命地拉着风箱,慢慢地将其吹着。当看到绿豆大的蓝火随着风箱来回拉动一跳一跳时,人们情不自禁庆贺生火成功。
接着要得少则个把小时,多则二个小时的风箱大战,一锅水方才烧开。主人拖着疲倦不堪的身躯,用小瓢或小碗将称好的麦糁儿慢慢的飏到锅中,盖上锅盖,又迫不及待地转身灶门,急促地拉起风箱,煽旺形将熄灭的残火,将粥烧开。
有劳动力的人家,嫌拣来的黑土质量差,既难着火,又不耐烧,就花工夫自己到工地上找黑土挖。路途遥远,当天来回,时间有限,所以不可能大面积开挖,大多是沿着已开挖过的废塘边下手,挖到黑土后,再向四周掏取黑土。这样相对比较省事,但伴之而来的是危险性极大,因为人家挖塘时,两边好掏挖的地方人家不会放过,剩下的都是质量差的或黑土层薄的地段,加之原开挖过程中上面已堆积的大量废土,经过刮风下雨,难免造成土层开裂松动,滑坡塌陷。稍不注意,就会出人命事故。邻庄院子大队高家舍黄维善奶奶,挖黑土时一不小心,就被活生生埋压在塌方下,送了性命。
生计所迫,明知山有虎,偏向险中行。有一次,家中即将断草,这是十分紧迫的事。不得已,父母领了我一起推着小车子去新通扬运河废弃工地上挖黑土。好不容易找到一处人家挖黑土废弃的塘口,父亲先用锹将塘边挖开了一条一米开外方圆的斜洞口,沿洞口向下挖到黑土层时,父亲侧身弓在下面挖,母亲爬上爬下来回向上搬黑土。我目不转睛,双眼紧紧盯住塘口看动静。正当父母干得起劲时,突然我发现塘口小泥块似有滚动,连声大喊:“不好,不好!”父亲应声一转,从泥土层下钻了出来。只听“轰”的一声,二米多厚的土层顷刻塌下来,将开挖的洞口压了个严严实实。
母亲吓得直打哆嗦,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岀话来。父亲也惊出一身冷汗,手足无措,咬咬牙,壮壮胆,连忙收拾两袋已经挖上来的黑土,连带去的中饭也没有心思吃,忍饥挨饿,推起小车,拖着疲倦的身子无奈地返回家中。从那以后,我家人再也没有去挖过或者拾过黑土。
当年,有位分管农业生产的公社干部突发奇想,打起了开发利用黑土的主意。他不声不响地组织蹲点生产队的干部群众运了一堆含有腐殖质的黑土回来,敲碎拌匀,然后洒到稻田里作追肥。
几天后,缺肥发黄的秧苗果然转嫩变绿,肥效显见,领导如获至宝,决心全社推广。一时间,各级组织动员,千军万马上阵,男女老少出动,挖、运、碎、拌、撒,一条龙作业,几天功夫,全社几千亩水稻普施一遍黑土“优质肥”。
首战告捷,公社干部喜不自禁,决心未雨绸缪,乘热打铁,再接再厉,放手大干,超前积足秋播基肥,尽早为来年夏熟丰收打基础。不料,从蹲点队传来的坏消息似当头浇下的一盆凉水,让大家目瞪口呆。
原来,施用过黑土肥的稻田中先后冒出了密密匝匝一层杂草,这种少见的杂草油绿光亮,生长迅速,生命力极强。规矩本分的秧苗哪是它的对手,没有几天有些田块竟乌油油一片,只见杂草,不见秧苗。
事后,人们得知“千年的鱼籽,万年的草根”,那些沉积地下的杂草虽经千年挤压,与土壤混合形成形似腐烂的黑土,其中的草根却并未死去,见到阳光雨露,“还魂转世”,不用书中交待。现在,将其置生于肥沃的稻田中岂能不泛滥成灾。紧接着话头一转,任务一变,一场铲除杂草的“人民战争”前赴后继,经久不息,持续多年。
这场“大干部拍脑袋,小干部拍板凳,社员群众擦屁股” 的闹剧,最终还是由社员群众买单。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万年的草根,无论如何不可小视。世间的人呢?可记住了那年那月的灶口火光。黑土的颜色映照天地的尊严,黄种人的父母随着岁月的流逝,越发高大挺拔。
个人简介:
戴永久,男,汉族,1944年4月出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曾任小学教师,5个乡镇党委书记和县、市两个部门负责人。2004年退休后从事文学习作先后在"江苏生活快报""江苏散文报""山西科技导报""泰州晚报""姜堰日报""溱湖""罗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100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