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小江的诗选
◆ 老师
确实不会说话,连一句夸奖我的话
说出来都有些令人不好消化,可他苍白的额头
在我们这群学生面前,一低再低
我们都不敢提起杯中的酒,还好有人打趣
在他的肩膀上,弹去了一只多嘴的蝉
我们说秋天了,你的落叶陪着你的树
而你身后的墙壁,是最白的
还有摁断的粉笔,它在时间里成为了尘埃
在我们的生命里,成为了光
来过的痕迹
◆ 描述:我的绥阳镇
绥阳镇,我的出生地,黔北偏北
我见过的白云,皆来自他的天空
我见过的河流,载着高阳
要从他的额头,而不是腹部经过
有一年我从山口俯瞰他的全景,稻香正翻过田埂
谷粒垂到大地,一只鸟引来了更多的鸟,黄昏将近
远去的客运车拖着一条细细的尾巴,还有些人
稀稀拉拉散落在村庄的周围,那些围拢的房屋
各自藏着心事,瓦面反射的金光
说明处理的结果。有人在山下回应我的呼喊
那是羊群即将回到圈舍,而高傲的天空
此时也低下了头颅,如果我不加说明
你不可能了解,晚风中的绥阳镇印证了天上的星辰
那次第拧亮的灯盏,要把我带回人间
◆ 我曾用心爱着你
我爱过那些月色,也像爱过你一样
爱过那些纷乱的往事,和你肩膀上偶尔的
颤抖。我爱过的那些
像你去年秋天的田野,野兔藏匿
稻草弯腰,小石子睁着眼睛
我爱过它们的瘦小或者肥硕,像爱过你
流下来的眼泪,娇小的脸颊上
落难的雪
◆ 嫁女
此时世界安静,几个凡人举着柴火
宴席即将开始。亲人们相互走动、宽慰
打听着迎亲队伍的消息,云头遮挡的地方是高速
再前面是国道,过了溪口
山雀带路,唢呐敞开
一分一秒都在倒计,像焦急的锅里煮烂的猪头
而堂前的烛火一再高涨,在这一片喜庆的红色里
唯有姑娘的母亲,神龛上女人
在照片里瞪大了眼睛,她看见:
春天借着河流,增加了高度
而更远处的雨水,被云朵运到了山巅
◆ 掰包谷
或许,应该将早晨分为两部分
父亲那一部分,永远最早,最黑暗
像蚂蚁爬过锅盖,水瓢飘荡在缸里
周边的太阳还未及睁眼
我们在另一部分里熟睡,屋瓦上响起翠鸟的脚印
星子已经找到了灶台,香气飘来
而床头的棉被上,那朵最红的花
已经随着光线的到来,渐渐打开
远处和近处的包谷林,长高了不少
父亲像名经验丰富的爆破队长
一边分发背篓、竹篮和镰刀,一边叮嘱
把昨天的脾气收好,捂了一夜
昨天的去了去,今天的又来了来
◆ 道或者傍晚
我喜欢经过一条放牛的河滩
牛有些懒散,咀嚼着青草,这就是道
而青草已经不问世事多年,它头顶的天空
放下来阳光,散漫四下
不远处的庄稼,老屋掩映在更远处的林子里
在道的周围,蝉在休息,木桥上嘎吱,有人经过
溪流在它下面,要去很远的地方
飞累的蜻蜓像我一样停下来,它收起了翅膀
而我收起了心事,天气一再放下身段
在道的内心,山谷白雾
它藏住了人,却没有摁住声
◆ 春天的忧伤
说什么好呢,一个人对春天都没有什么祈求
对归来的人,和逐渐降落的暮色
几个闲杂的人,穿过那些低矮的灌木和樟树
我想起那些爱过,或者想说出的那几个字
在人群中,一块一块的掉下来的玻璃
像散乱的落叶,春天不该是它们去的地方
而一处水洼正好挡在脚下,它的光暗淡了下来
你可不可以,不再问我
要去哪里,和哪些人
◆ 当风吹过山坡
天空再次缩小时,我在山坡上
放牛。三叶草窸窣作响
河流倒放,几瓢水在河卵石上
被一只蝴蝶煽动着,奔向了山外
山下什么都有:村子和母亲
一条蛇隐于更深处,它的眸子
曾吞过星子与月亮
我见过一头泪眼汪汪的牛
在集市上,牵走它的人告诉它
要去享福,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 古井
落日滚烫,掉进枯井,幽暗的石壁泛着青光
我们从苔藓上看见旧日,一层是蚂蚁攀爬过的痕迹
一层是高原上的秋风,黔地之水
荡漾在故里。你说只有爱国不分贵贱
蜻蜓收翼,蝴蝶佯装飞舞
一场悲凉之心由此而来,像巨大的落差
在经过原野、村庄、屋舍和河流时
◆ 女婿
几个男人在病房里抽烟,护士进来
警告了一次,窗外的月亮并不圆
我们都没有说话,默默退出去
又进来,输液瓶装满月光。几位看护者
分别是儿子、丈夫和父亲
昨天消失的女婿,是我们这里面说话
最少的,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还记得他打水时的样子,仿佛面对一口古井
沉默,走神,直到烟头烧到手指
我们都知道他抽最便宜的烟
我们也知道他是我们遵义人
◆ 静夜诗
去春的雨水返回了瓦檐。行路者在行路上
野兽独眠,星子摁住火光
苍天还未破晓,一切都得等待天下大白
◆ 起风了
起风了,好大的风
扛不住时,我就想一想我的父亲
想一想他的田坎,和蓄起来的水
没有一滴水是规矩的,老实的
它们连在田里都那样,倒腾,倒戈
像一个村的人,找另一个村的人寻衅
像池子里的葫芦瓢
按下去这个,又起来
像我的父亲坐在草垛上,像我此时
坐在风声里,像父亲一样思考
皱着眉头,将一支廉价的烟烧完
◆ 绥阳镇的山
它敞开的地方,曾经天地交合
河流仍在腹内,白云飘飘,像一段姻缘
左手是她,右手是他
他们一拍即合,像苍山离不开松柏
百鸟前来祝贺。那一年大山披上雪光
哺乳的双乳峰,却怎么也捂不住
她那结实的身体。而干涸溪挺拔的男根
在岸边耸立了很多年,直到我们脱了裤子栽进水里
一边仰望着它,一边拿它与小伙伴比
光阴普照,晚霞作证
群山稍微松懈,星辰总是过于敏感
而劳作一天的人们,此时
才开始饭前清点,那些山下的孩子
◆ 想起一个人时
他还不适应,早晨起来
看一看山,又看一会太阳
无边无际的光,温暖、弥漫
像你身上的某个部位,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像你的衬衣,洁净的领子
像你喝茶,将桌面上的书籍清理干净
每一页都有点故事,你对自己说
想起某个人时,就那样
一整天都在光里,有时发亮
像一件多难得的瓷器,静物、怕受伤
◆ 我爱你一如这平凡的一生
如果有一天风吹草木,云朵消瘦
你会不会认定我的俗气,像所有的凡夫俗子
懒惰,爱贪小便宜
会不会,在某个干净的清晨
要求我整理衣衫,提醒我世事无常
唯有努力即可,你会不会替我有些高兴
还那么爱我,喂一池子的鱼
也看我们自己,一天比一天平凡
起早贪黑,偶尔写写
像收拾庭院,奔赴某个老友的饭局
我们把自己活成了,田野上的青蛙
林子里的鸟,或者看惯了我的油腻、小肚
看惯了我说话慢一拍,也接受我的不尽人意
可我总是离不开你的,离不开这人世间所有的美好
离不开和你分享生活的兜兜转转
好像许多次,我们彼此了解
又相互鼓励

【冉小江简介】男,80后,土家族,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班第二期学员,贵州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诗刊》《民族文学》《作家文摘》《文学港》《山花》《青年作家》《星星》等,出版诗集《当春天再次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