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农民老党员的心声
文/归途
二零二零年二月,按说也到初春的季节了。北美硅谷的天气仍然很冷,夜也似乎变得漫长了些。睡了一觉醒来看时间,还在深夜。我已经到这里两个多月的时间了,不知是时差问题,还是有点想家,恍惚间,父亲的背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看上去他不像从前那样的坚挺伟岸厚重了,佝偻着的背,蹒跚着的脚步,瘦小了的身躯,轻飘飘的渐渐远去,像一颗不起眼的流星似的,划过天空,瞬间辍入到茫茫无际的大海,扑朔迷离,悄悄地消失了。我的眼睛开始潮湿了,心也在颤动着,我的视觉变得越来越模糊,直接把送入那梦一般的回忆之中..…
我的父亲,叫刘志堂。是一位六十年代初就加入共产党的陕北农民老党员。平凡无奇的他,由于从小失去双亲的陪伴,性情懦弱,不善言表,生活中常常会让人陷入尬尴之地。然而,他的一生,且用他固板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为人处事,为自己的家人撑起了一片蓝天,默默地激励着我健康幸福地成长、成人、成家立业,走向人生的巅峰。此时此刻,我最想对父亲说的话,就是:"老爸,您可能还不知道吧,这个世界上即使再没有人在乎您,您的儿子永远不会忘记您,永远都会敬重您,永远永远地爱戴您!您老人家现在还好吗?"
从我记事起,觉得就没有多少人怎么爱他,喜欢他,很少听到有人表扬到他,除了妈妈对他的关心和报怨,再就没有多少人在乎他的生活感受,有些人甚至发展到肆无忌弹的殴打和谩骂他。我心里无比的难过和痛苦,有时候我真想替他抱打不平,甚至替他担当那些屈辱,让他扬媚吐气一回,可惜我年纪太小,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感受。偶尔听见年愈古稀的老爷(祖爷爷)喊他的乳名,让他帮忙干点体力活儿。村里也有人在喊他的乳名,还有人常叫他的绰号,好像人们都不知道他的大名似的。直到我高中毕业了,回家准备顶替他当民工时,才有人提到他的大名,我傻愣了半天,还没反应,惹得身边人大笑一场。
说他普通,咋就那么普通呢?在别人眼里他的普通那不叫普通,叫懦弱。这种懦弱导致村院上的所有好事,都轮不到他,但凡是尽义务出力气,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总能赶上。说他不普通,也得确不普通,他是方圆岀了名的"大力士"和穷的吃不上饭的人。我小时候𣎴懂得为什么?别人家的父亲都那么厉害,而他是那样的懦弱。只知道他是我的父亲。父亲是没有选择的,父亲就是父亲。
我七岁那年的一个夏天,大概是学校放了署假了吧,我和妈妈给他送了早饭,妈妈让我留下,跟着他在核儿山耕麦茬地,他让我在地畔上砍柴禾。那山的地畔上根本没有柴禾,只有圪针,我不会砍圪针,镢头砍下去,圪针根上一蹬,圪针梢子落在我头上,满头的圪针刺的我头皮疼,他且笑着放下犁耙,教我怎么砍圪针。现在我想起那时候的场景,头皮上发麻还紧绷绷的。亮红晌午,太阳晒的不行了,我哭闹着要回家,他的活还没有干完,不肯回,又教我拿起圪针搭凉棚。最先那凉棚除了太阳照在地上,花花点点的细影影之外,丝毫没有一点点的凉意,反而更窝风更闷热了。我又大声地哭着喊着要回家,他还是不肯。然后,又叫住耕地的老牛,上来硬是在地里抱了一条坑,还把上衣脱下来盖在搭棚的圪针上,给我创造了一块乘凉的"天地"。我看见他光着膀子,顶着炎炎烈日,扬起那一米多长的牛鞭,又继续吆喝着那对疲惫的老牛耕地去了。那地上的土都灼脚了,他还要坚持把活干完才收工。还说:"这生产队里集体的活,干不完就误事了"。生产队里的劳力中,他的劲最大,队里人干不了的事总是留给他干。他的倔强是妈妈最恨最报怨的一件事。他不知道,他每一次的倔强里包含了妈妈的多少担心和焦急。但是,这是他干活的习惯,也是他的风格和人品。我第一次心里暗暗地佩服了他,觉得老爸是个了不起的能行人。
礼拜天的早晨,他总是不让我睡懒觉,早早叫醒我,让我跟他担水、拾粪,有时候一早要跑几条沟。有一次他带我到梨卜沟拉木料。一尺多长半径的三棵大柳树桩,装在架子车上,他驾辕,我在后边推着走。那初春的河床边洼上,地下的土冻着,太阳一晒,地面解冻消开了的地,特别的滑,河床里的冰面上已经有些泛起来的水印印。脚一滑,驾子车带圆木连翻了几个滚,他的身体在驾子车两把辕之间跟着打转转,一齐翻到沟底的河床上。我在上边吓的直嚎呢,他过了大半天,才爬起来,还笑着叫我的乳名,让我下来扶圆木。我的小手抚着他头上的血泡,问他"疼不疼?"他还说"不疼,不疼"。他把我冻红的小手放在自己胸前的棉祅襟子里,暖热后,才扶起车辕,硬是在水沟里走,拉着圆木回了家,淌了一身的泥巴和水。妈妈急得问我怎回事,他说"没事,没事,翻了个猫儿盖头"。他匆匆忙忙吃了一口饭,又跟上队长上山劳动去了。那次以后,我觉得他特别的亲切和坚强,而且勇敢大气。
人家孩子在学校滚铁环,趟铜园,我没的玩。有一天,我趁他和妈上山,偷偷撬开家里的大木箱子,把珍藏了多年,家里仅有的一块银元拿到学校玩。老师发现后,收了送给了他,他把我打的围着院子里的窗锅台子转,没给我吃饭。还说,不怕我把钱丢了,就怕惯下我坏毛病。"小小年纪偷偷摸摸的,大了怎么办?"别人家孩子家里都有好东西吃,咱家里什么也没有。院子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叫饭饭",我在家里扑蹋天地,想找个称心如意的东西拿岀去玩,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于是我就翻天窗到边窑顶上的猫见愁里,又偷着把他藏下的红枣拿上去玩。妈妈知道后骂我,不让我随便吃,說這是他的苦力从七十华里远的延水关背回来,要卖钱,供我们兄弟姐妹上学哩。他不但没打,还护着我,劝我妈说"小孩子吃点,就让吃,人活七十,就为个吃,孩子家能吃多少哩"。他的外表是那么的刚强和严厉,然而,他的内心世界,又那么地脆弱和细腻。
我十三岁那年,因为院子里的人水路,他和三爷吵架了。三爷没文化,拿把绺子镢拦脑砸下来,吓的我直哆嗦,他还挺着胸膛跟三爷讲道理,他的身体连躲也没有躲。我心里想,他就像连画画里的那个不怕死的人一样,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了争个对错,不要命。
十七岁那年,我老爷去世,家里最后的一次分家,他和二爷三爷三家人要分四锭石𥕢,分不开。这些事儿正常情况下,应该都是我爷爷的事,然而,由于爷爷常年不在家里住,他勇敢地担当起父亲的全部责任。爷爷们不说怎么分,且让他先说。他直接了当,建议大家抓阄或者扎价平均分。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的两位爷骂的狗血喷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他气的脸煞白,但是他且一句话也再沒说。我心里就是不服气,要跟爷爷们争道理,而他死活不让争,还強行把我拉回了家。他说:"虽然,做人要讲道理,但是,他们都是咱长辈,一家无外不能跟他们争。分多分少不误事"。
老爸为了我们这八口人的光景日月,白天队里劳动要大干,晚上回家还要抽空给自留地里送粪,一送就是大半夜。结果被驻村干部发现了,不但不心疼他苦太重,反而把他十分劳力减成九分五,为的是"割资本主义尾巴",要给村里做典型。家里人觉得气不平,村里人笑话他"真怂"。然而,他给人家说了"运动来了总得个人顶,咋没事,谁叫我还是个党员哩"。这些事深深触动了我,一直都在我心里有阴影。当时谁也不说他是善良、担当、有爱心。他对长辈和干部老包容。
最让人难忘的是我上高中的那一年,学校推荐才能上学,高校长见他穷的吃饭也困难,怕供不起书,怕我上了高中废名额。校长跟他主动商量,让他放弃这个名额吧。他一口咬定不放松"只要我儿子学习能跟上,我砸锅卖铁也不怕,一定要供儿子上大学"。他的一席话,深深地感动了高校长。开学时,他背上家里仅有的几升谷子,拉上我妈喂养的条子猪去县城。那天中午变了天,瓢泼大雨把我们一起淋了个湿,天快黑了,米没卖了,猪没缴公,他没凑齐我的学费,到学校给班主任老师说了情况,让我先上了学,下集把学费送上来。直到下午六七点钟,没喝一口水,空着肚子赶了二十五华里夜路回了家。我含着热泪,把他送出学校大门口。老爸呀,他就这么个人。虽然穷,但是一辈子不欠人的一分钱,刚直不阿,铁骨铮铮,认定的事情不放松。后来村里人才慢慢地了解了他,评价说"你别看他那么个人,到怂的时候怂,到硬的时候还硬"。
小时候,我最开心的事就是过大年。过年的时候,不但可以吃好饭,还可以跟着他上坟、敬神、敬祖放鞭炮。他告诉我,人这一辈子,孝顺才是最大的事。我当时含含糊糊也不懂。十八岁那年,几十年在外地生活的爷爷,患上胃癌没办法治了,他把爷爷拉在家里,为爷爷养老送了终。我们当时想不通,咱家八口人,穷的饭也吃不上了,平时就靠借钱借粮过生活。不管怎样,爷爷在别的地方有儿有女有光景。你为啥还要逞这个能?后来,妈妈告诉我说,"你爸是个苦命的人,人家说他是"犯月生",天生身上带厄运。三岁上就没了娘,你爷爷长年当兵打仗没办法养,后来把他交给你老爷抚养。你爷爷退伍后又招妻纳汉到别的地方过生活,常年累月不在家。唯一亲他的爷爷也去逝了,那时候他的同父异母兄弟姐妹年纪小,还要人照顾,谁也靠不上。在一般人看来,他是个做不到付出和孝顺的人了,可是,他决心要为咱家争这口气,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家里长子的责任。你爸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
十九岁那年,我已当了民办教师,虽说工资不高,但总算能添补家里的困难了。过年的时候我买了一件新衣裳,老爸狠狠地批评了我,教训我不可铺张浪费,为人不能太张扬。 我就这样陪着老爸,慢慢走过了咱家最艰难的日子。农业社时候家里穷是穷,村里人都爱跟他兑粮钱,因为,他从来没有拉下过别人家的一分钱。后来,我们六个兄弟姐妹都上学了,家里曰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他心里的负担才松了劲。
二十六岁,我成了家。三十岁我圆了大学梦,三十二岁我走上了乡镇领导岗位。在他老人家的观念支持和带动下,我兄妹六人城里都有了工作,有了车子有了房。他的十一个里外孙子,除了一个年纪小上中学外,全都是大学本科生。长孙硕博连读毕业后,到美国苹果公司总部上班,成了刘氏家族里,近十代人中的唯一佼佼者。他成了方圆村庄里最成功的一位父亲。也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人,而且是当地最幸福的人。可是他且始终没给儿女说过一句表扬的话。也不曾夸过任何人。
去年,他七十七岁生日,当时儿孙满屋,大家专门给他庆生。他开心的笑出了声。而且笑的是那样地甜蜜,那样地惬意,那样地真诚。他高兴地说:"要感谢共产党,感谢国家政策好,让我们过上了好光景"。尽管,他十八岁入党,五十多年的党龄了,年轻时他是村里少有的几个读书人,大家也选他当过生产队长,六十岁进了公家门,国营企业还干了十来年工,但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开心过,也没听见他要感谢谁。
那天,他终于喊出了一位农民老党员的心声,吐露了对国家的热爱,对共产党的忠诚;他虽然历尽沧桑,饱偿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可他仍然深深地爱着脚下这片黄土地;他虽然一生劳碌,命运多舛,不向恶劣环境低头,别人不懂得疼他爱他欣赏他,但是他仍然任劳任怨,埋头苦干不灰心,还深深地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的爱恨情仇、家国情怀是那样的逼真。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还有不想干的事儿。他遇事总是奋不顾身、身先士卒,不管别人说什么,积极向上向前冲。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才是这个世界最有骨气、最有思想的人!
2020、2、15、写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湾区儿子家里。同年9月1日修改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