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五十五分钟(小说)
文/郁枫
我把东西落在了车里,从19楼下到院子停车场,才发现忘拿车钥匙。
等再次拿上车钥匙进入电梯,只听到“嘭”的一声,电梯抖动了一下,轿厢里全黑了。我努力判断这黑暗的意义,瞬间有点明白了——电梯断电了。轿厢顶有一颗豆大的光,使完全的黑暗慢慢淡化,我也渐渐地适应了轿厢里的暗淡。糟糕的是,我没有带手机,我无法跟外界联系,孤单单一个人,也不知道电梯卡在了那一层。轿厢里静极了,黑暗就有了极大的压力。好像一下子,我和自己生活的世界失去了联系——完全和家人、声音、光明、喧嚣隔离开来。这种隔离,使我感到了孤单,感到了恐惧,并使我开始陷入恐慌。我盯着头顶的应急灯,觉得它的光越来越弱,越来越远,我怕他熄灭,那样,我就会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孤单地煎熬,孤单地等待……
我开始变得冷静,开始思考断电的原因。我首先排除了地震,因为在“嘭”的闷响之后,再没有任何动静;我排除了供电停电,因为供电停电一般不会发生在夜晚;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道路施工挖断了电缆,因为离家最近的十字路口正在建立交桥,那个下沉式隧道,最近昼夜不停的在施工。这样判断的结果,使我安静了许多。但长期闷在电梯里,会不会缺氧,来电之后电梯会不会制动失灵,突然下沉?我必须和外界取得联系,减少独自待在轿厢里的时间。
于是,我把耳朵贴在电梯门上,仔细倾听外边的声音。我隐约听到了女儿说话的声音,那种声音被墙体阻隔,显得弱小而模糊,但却很有很强而温暖的的穿透力:“妈妈,你看好孩子,我爸会不会被困在电梯里?”“我打我爸爸的电话了,电话在屋里,他没带手机!”我要紧紧地抓住这一丝温暖,只有这种温暖此刻使我感到安全。我开始用钥匙的金属挂扣使劲的敲打电梯门,“”连续不停地敲打。外边有了手拍电梯门的回应。这回声音离的很近,很清晰,很有力,是女儿的声音:“是爸爸在电梯里吗?电梯里有几个人?”
“对,是我,是我在电梯了。电梯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
“爸爸,你千万别着急,我现在就设法报警。”接着女儿又问我:“爸爸,电梯里有灯吗?”女儿的声音里满是焦急。
“有灯,但光很微弱。”我回答道。
“爸爸,那你能看清电梯里的应急电话吗?”
“能。”
“好,那你告诉我!”
“324××16”
“好。那你千万别着急,我马上和电梯公司联系!”
我听见女儿的脚步声离开了,我断定我被困的位置应该离家不远。我甚至听见了外孙隐约的哭声和妻子哄小孩的“噢噢”声,也听见了妻子抱着孩子走到门外的声音:“老张,你别着急,女儿正在联系,很快会有结果。如果里边灯黑了,你不要害怕,我和女儿外孙都在外边。”这次我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外孙锐利的哭声,这哭声一下纸穿透了黑暗,似乎使得轿厢的灯光一下子明亮了许多。我试着看清轿厢三面箱壁上的广告,靠近电梯按键最近的西边箱壁是某火锅店开业的优惠广告和中国电信三千兆的广告,其中中国电信的广告语是:“用电信三千兆,全家牛气冲天!”我平时从来没有心思留心过电梯轿厢里的广告,可今天晚上,我有足够的耐心将它们细细浏览。我甚至考虑要不要将家里的宽带换成三千兆。
“爸爸,我已经和电梯公司通过电话,人家正在往过赶,估计不会用多长时间。”女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的,我不着急。你和妈妈看好小宝宝,我没事,电一来,我就没事了。”我装作很平静地回答女儿。
“爸爸,因为是春节期间,人家值班的人会从家里往过赶,这种突然的停电不常见,可能赶过来要多用些时间。”
“我知道,你赶紧进屋去,我听见孩子哭了,大概是肚子饿了。家里的夜灯能当应急灯用的,这样,孩子就不怕黑了。”
“没事,我在外边和你聊天,你就不怕黑了。家里有灯照亮,你就别操心了。”
其实,有女儿的声音,所有的胆怯一下子都融化了。
在彼此沉默的间隙,我继续看电梯轿厢的广告。北面轿厢壁的广告,是一款奶粉广告和房地产广告。我仔细看了奶粉广告,那是“12-36月龄,3段”不是外孙吃的1段。我想起外孙红扑扑的脸蛋和吃饱睡足之后无意识的满足的笑。我觉得生命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我的小外孙是鼠年岁末生的。临近预产期的那天早上,是我开车把女儿送去医院去的。她是预产期提前10天住进医院的,因为胎儿胎位不正,医生建议做体外翻转。那时候河北疫情正处暴发期,医院管理极严,只有妻子和女婿做了核算检测进入病房,我只能在家等候消息。第二天一早,我在家听群里看见一张用薄被子包裹的婴儿的照片,我问女婿:“这是谁家小孩?”女婿回答:“是咱家石头呀!”那一刻,我激动的流下了泪水。所有的艰难和担心在瞬间就释然了。
再看房地产公司的广告语:从全世界回家!
家在哪里呢?在这个自己生活了四十年的城市,还是在离这个城市43公里的故乡。这个概念现在已经变得很模糊。故乡飘忽起来,家自然的就飘忽起来。没有了真正的故乡,就没有了真正的家。突然间我看到了故乡春天明丽的天空,阳光斜射在四合院里,慢慢地驱赶着时光,驱赶着觅食的鸟和三五只鸡。狗吠是透明的,鸟鸣是婉转的,泡桐花有紫色的、纯白的,满院漂浮着暗香。妈妈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在绣花还是纳鞋底?不不,妈妈是在灶房门前用簸箕滚豆子,是早晨,炊烟刚刚升起。
轿厢的应急灯突然暗淡下来,大概是因为时间久了,储电功能衰弱了。随之,我的心一点点抽紧,我感到黑暗从四周压下来,我无法挣脱黑暗的裹束,我的后背有点热,心里的绝望一点点复苏。在一个没有钟表,没有光明,没有与外界有任何信息联系的、唯有黑暗的轿厢里,一下子没有了时间观念,生命瞬间变成了死寂的物质。其实,人一旦离开了群体,离开了物质,孤单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就像一个人生来就必须学习语言文字,学会与群体的沟通,然后必须去工作。这样,工作就是个体和群体的联系,就是对生命价值的延伸和再创造。由生命个体生存而生发的创造力,是与生俱来的吗?生命的本质是创造吗?
“爸爸,电梯里的灯亮着没?”是女儿的声音,“现在人家电梯抢修的师傅正在赶来的路上,你还得耐心等一下。”
“孩子,几点了?”我尽量地掩饰内心的恐惧,使声音显得平和而不急躁。
“爸爸,现在十点十分了。”听起来女儿已经比刚开始的时候情绪平复了许多。
我暗自推算,刚才准备下来时约摸是九点半左右,这样一算,我在电梯里少说也已经待过了四十分钟了。我突然有点紧张,有点想小便。但又突然意识到电梯里是不能小便的。我渴望抢修电梯的师傅早点来,不要让我做出有失体面的事。
我再一次听见外孙的哭声,那是生命的召唤,是这个春天里最鲜活的音符,它可以穿越所有的腐朽,可以沁进每一个心灵,它昭示希望,昭示爱和向往。
我将目光转向轿壁东壁的广告,灯光虽然暗淡,但我还是看清了靠北边的白酒广告:“酒司令——古老的纯凤香,全新的风司令”。那个白酒的外包装是某著名白酒企业的格调,我很熟悉,但这款酒我从来没没喝过。是不是要买一瓶来喝?
那个下岗女工叫周引莲,有点智障。当我们一群企业中干刚举起第一杯酒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包间里。她就站在我的身后靠右侧,一回头,我和她的脸对了个正着。她站着,我坐着,目光有一个仰视的夹角。我觉得她的目光犀利,像刀剑,几乎刺穿了他所有的优越和矜持。我半张着嘴,酒杯还端在手上。她歇斯底里地喊:“张经理,让大家看看,你的职工都下岗了,你还在这里大吃大喝。”她环视一周席间的食客,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你们都是我们企业的领导,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今天不解决我的问题,我就叫记者来曝光你们。”全桌的人都站起来,给她让座,一个她曾经的主管领导出面协调。我只能离开酒席,和她一起来到我的办公室。她撩起T恤,露出别在裙腰上的一把磨得发白的菜刀,“今天我先砍了叫我下岗的店长,然后再砍了了书记和你这个总经理!”当时,我真认为她是虚张声势,事后,我真怕了。
那是上世纪90年代末期的事,怎么会一下子这么清晰起来。我真的做得过分了吗?为什么要那么冷峻地、毫无同情心地致她于生活的绝境?失去工作,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那张平时笑眯眯的脸,突然就抽搐扭曲。在我退休后,一见到我,他就将脸扭过去,装作没看见。有一次,他竟然将一盆洗车的脏水旁若无人的照着我的方向泼过来,要不是我本能的一跳,我的鞋子和裤边坑定会被打湿。那是记恨啊!那一年我去西安咸阳国际机场乘机,他是司机,却耽误了我的航班。因为我买的是打折机票,必须等到下午六点五十的海航班机——因为买别的航班必须重新全额购票,而海航的航班只需补齐差价部分。我为了省600多元的差额,在候机大厅度过了七个半小时。后来,办公室主任建议我换掉他,认为他这样的司机根本不称职。我把他从公司机关一下子调到了库房。现在想想,年轻气盛啊。为什么不能容人之过呢!多花几百块钱,不一样可以去北京开会吗?什么也耽误不了。我必须那样认真吗?
电梯外的人声嘈杂起来,听得出是邻居在和女儿说话。
“我爸爸被困在电梯里了。”女儿的声音、
“打电梯公司电话了吗?”邻居的声音。
“打了,在赶来的路上。”女儿说。
“那就好。这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老张,别着急啊!这不是个啥事!”接着是脚步下楼梯的声音,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妈妈,你再给电梯公司打电话,催她们快点。”是女儿的说话声。
轿厢里的应急灯突然熄灭了,黑,完全的黑。我和黑色融为一体,似乎身体在一点点地融化,只有思想还在快速运转着。思想是什么,是魂魄吗?魂魄脱离身体,身体会死亡吗?死亡,毕竟是一件很不平常的事。我眼前出现了老家出殡的场面,白花花一片的孝服,悲怆的唢呐,撕心裂肺的号哭,很空旷,很纯粹,一具肉体深埋在七尺黄土之下,不再有爱有恨,一切归于虚无。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生儿育女算不算生命的一种意义。活着,就是千方百计地活下去吗?那么,自杀的人算是一种对命运的的选择呢?
脑子一片混乱,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向死往里走了一回,黑暗就是死亡的象征。黑暗是时光的静止,在没有光明的地方,死亡就是生命的逻辑。
突然间我对光明如此渴望。我记得有人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生死之外,别的事都不算事。此刻,我觉得生命是如此的宝贵。电梯在停电的一瞬机关失灵,我会不会从这19楼的高度掉下去?如果等到来电,电梯的制动会不会失灵。我试图从电梯门缝看出去,看到女儿、妻子和外孙。大概是妻子抱着外孙出来了:“电梯公司的人还没来吗,不行就打119!”
我对着外边喊:“你们别急,我没事,里边有应急灯,一切都好!”
我想起自己曾经在往宁夏的途中写过的诗句:孤单的灯火,托起整个黑夜,让整个宁夏平原有了呼吸。我,把一颗尘埃的渺小,以星光养育。
我还想起年轻时写给爱人的诗句:我不敢轻易老去,是因我想陪你走更长的路程。
昨天我还在为企业3000多的退休金愤愤不平,此刻,我却知道有家人,有朋友,有爱,就能活得很好。
“电梯里有人吗?”敲打电梯门的声音很遥远。
“有。”我大声应答。
听见脚步声渐渐的往上。这次,声音在脚下响起:“电梯里有人吗?”
“有,我在电梯里。”
忽然,“哗”的一声,黑暗被撕裂了。我看见电梯公司的人手拿拿着应急灯,他的身后是我的女儿、妻子,妻子怀里抱着两个多月的外孙。
外孙再一次发出锐利的啼哭。
女儿抱着我放声大哭:“爸爸,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知道吗,你不能有事,你知道你对我们这个家有多重要吗?”
女婿也从外边赶了回来。我们三个人搭着臂膀搂在一起,听见女婿说:“爸爸,没事了,没事了。”
少许,来电了。世界一片光明。
女儿还在抽噎,女婿边给她擦眼泪边说:“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我看到妻子慈祥如一尊佛,怀里的外孙竟然笑出了声。
作者简介:
范宗科,笔名郁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书法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入选《中国新时代诗人大辞典》。 著有诗集《生命的颜色》《在阳光的侧立面》《秋天最末的忧郁》,随笔《走进诗经》(与李君合著),长篇小说《热土》《尘嚣》,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在报、刊发表诗文等3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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