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勒文苑】精品美文║《故乡的草屋》 作者/宗廷沼



▲作者/宗廷沼(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审、浦东新区作家协会前任副主席)
【克勒文苑】精品美文→《故乡的草屋》作者/宗廷沼

【克勒文苑】美文 →《故乡的草屋》 作者/宗廷沼
离别故乡的草屋已经五十多年了。每当我想起它,它给予过我的温情和乐趣便历历在目。
我诞生的村庄离邮兴公路只一里多路,交通还算方便。当时,村子里大多是草屋,只有村中心有几间瓦屋,难怪土地改革时全村竟没有一户地主或者富农。老辈们说,因为村子离公路近,日本鬼子、“二皇”常常下乡扫荡,烧屋抢粮抢女人,所以村子里总也富不起来。
我家的草屋坐落在村中心瓦屋的北面,共四间两厢,西面一半是我叔父家的。叔父是老儿子,分家时除了草屋还有一间瓦房。他年轻时为了逃壮丁,跑到上海落脚谋生,乡下的草屋大都交我们家使用,瓦屋给别的本家居住。

用今天的眼光看来,草屋简陋寒酸,没有瓦屋气派,其实,草屋有它许多天然的优点。屋面盖的草大都是麦秸,盖上二三寸厚,隔热和透气性能远远胜过瓦片,具有冬暖夏凉的“特异功能”,且取材方便,价格便宜。麦秸盖的屋面一般可以居住十多年,个别地方漏了,随时可以修补。屋面里层用泥或者石灰粉刷,光光亮亮。考究一点的用从北面草田里买来的茅草,茎细坚韧,不易发脆发霉,可以二三十年不用修补。稻草则质量次一些,没有麦秸和茅草漂亮耐用。
抗日战争胜利后第二年(一九四六年)农历腊月,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我诞生在故乡的草屋里。天是出奇的冷,我靠着母亲的体温和草屋的温暖,活了下来。牙牙学语,摸爬学步,第一课的“课堂”都在草屋里。据说我从小体质较弱,父母共生过九个子女,我是第七个,活下来只有四个。祖父对我格外疼爱,常常抱着我坐在草屋门前晒太阳,将父母买给他吃的蜜枣省下来给我吃。母亲发现后,总要怪他,理由是我的肠胃消化不良,吃不得蜜枣。

真正品尝到草屋的乐趣还是在记事以后。河边的柳树一天天冒出绿芽,草屋里便也一天天热闹起来。天刚亮,草屋厢房里便传来锅碗的响声,那是最早起床的母亲在烧早饭。给关在鸡棚里的鸡开门常常是我的任务,小木门向上一抽,鸡便一拥而出,有时也争先恐后挤在门口谁也出不来。最逞强的总是那只红毛大公鸡,仗着身高体壮,踩着小母鸡的脊背钻出门来,接着张开粗壮有力的翅膀扇得地上的草屑乱飞,活动一下筋骨之后便伸长头颈,扯着锣一般的噪子叫得应天响。开了鸡门,我便用瓢舀上半瓢稻谷给鸡喂食,这时只听见雨点般鸡啄稻谷的声音,仿佛那淅淅沥沥的春雨声……
一年之初,燕子是最早的远方来客。它们熟门熟路飞到草屋门前,低低地飞个来回,嘴里叽叽咕咕地叫唤着,像是和分别了数月的草屋的主人打招呼问好,然后才飞进草屋,进进出出地忙碌不停,将建在草屋中梁上的窝巢修葺一新。燕子极爱干净,从没见过它们嘴里含回的草屑小虫之类掉在草屋的地上,更没有见过它们将粪便撒落在屋内。燕窝里有幼燕之后,草屋里便更热闹了,燕妈妈出门捕食归来,幼燕们爬到窝边张开嫩黄的小嘴叫个不停,就像饿的婴儿闻到了香甜的母乳一般……

暖融融的春日照得村里暖洋洋的,大人门下田耕种,村外田野隐隐传来悠悠的耕田号子声。草屋四周一片宁静,一只咯咯叫着的老母鸡领着它的儿女们在草屋门前玩耍。调皮的小猫瞪着眼睛盯住小鸡。老母鸡以小猫心怀鬼胎,怒发冲冠地扑向小猫,小猫吓得转身就逃。鸡和猫常常发生这样的冲突,给孩子们却带来了不少乐趣。
最令我和小伙伴们心动的还是草屋墙边蜜蜂的嗡嗡声。大部分草屋的墙是泥土晒成的土基砌的,有的草屋底墙下半截用砖头砌成。蜜蜂们无处栖身,泥巴墙成了它们打洞安家的好地方。那一只只圆圆的小洞打得煞是漂亮,一般总有黄豆或者蚕豆般大小,选址在避风朝阳处,洞口进去还拐弯,也许是为了挡风遮雨。蜜蜂的毅力真可贵,那样弱小的身体,竟能在土墙上钻下洞眼!在春风醉人的季节,捕捉蜜蜂成了孩子们最常玩的游戏。我们的捕蜂工具很简单,一根三四寸长的硬草梗,从洞口伸进去,一只小玻璃瓶罩在洞口,草梗在洞里轻轻一拨,洞内的蜜蜂便飞将出来,飞进玻璃瓶中。也有些顽固不化的家伙,任你手里的草梗在洞里拨弄,就是不肯出来,赖在洞里嗡嗡地叫。小伙伴被惹火了,往往会乱捅一气,直到听不见洞内的哼叫声,或者用小土块塞往洞口,给蜜蜂关禁闭。
草屋屋面里层铺有芦苇席子,是用芦杆编成的。芦杆中心是空的,蜜蜂常常在里面产蜜,产蜜后会用泥巴封闭芦杆孔口。孩子们只能在大人帮助下,或者搬来桌子,桌子上叠上凳子,人站在凳子上,取下芦杆孔内的蜂蜜,津津有味地品尝。

时光飞快,一眨眼夏季便到了。烈日当空,处处热浪扑面,唯独草屋里阴凉宜人。中饭后,搬块木板往草屋地面上一放,便可以舒舒服服睡上一觉。草屋门口长着一棵枝叶茂盛的槐树,像一顶绿茵茵的伞。树上知了唱着催眠的歌。庭院里种着南瓜、丝瓜、扁豆、夜开花,它们争先恐后爬上了棚架,盛开着黄的花、紫的花、白的花。沉甸甸的南瓜又大又圆,大的有十多斤重。南瓜烧糯米饭是孩子们最喜爱的食物。长长的丝瓜像孩子们的臂膀,丝瓜蛋汤又鲜又香。一串串扁豆更是逗人,扁豆烧芋头是可口的美味。夜开花常常吃不完,挑大的挖去肉芯,外壳晒干了当瓢用,舀水、盛放谷种,其牢度不亚于如今一些塑料制品。瓢外面油光光的发亮,像涂着一层蜡,盛放东西从不发霉。
秋天来临的时候,草屋内外便是另一翻情趣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屋里的油灯便亮了,“嚓嚓”的磨镰声带来了开镰收割的喜气。屋门“吱呀”一声叫唤,下田割稻的人影消失在淡淡的月光中。草屋里只剩下睡梦中的孩子,还有守护家门的忠实的小黑狗。到了晚上,草屋内外热闹得很,在田间割稻的母亲和从湖西来的“刀手”们满载而归,身上还散发着清淡的稻香味。一部分人铺开稻场,让老牛拉着石滚在月光下打场,其余的人便可以坐在草屋门前摇着芭蕉扇,品着大麦茶,喜滋滋地闲聊着今年的收成。这时的我,离开妈妈一天了,总是紧靠在她的身边,边听大人们聊天,边望着蓝蓝的夜空出神。

秋夜是迷人的。蓝蓝的天像清澈见底的小河水,圆圆的月亮像一面明亮的镜子,萤火虫打着灯笼飞来飞去,蝈蝈和蟋蟀的叫唤声搅得人心里痒痒的。月光洒在草屋上,像给草屋铺上了一层白银……
秋后的草屋内是丰实的。堂屋内堆起了小山一般的稻囤。平日悠哉游哉的黑猫忙碌起来,日夜监视着鬼鬼崇崇的老鼠。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刀枪入库,别有风味的冬日追着秋的芬芳来临了。
北风呼呼地向草屋示威,但它难以冲破一层层草的防线。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扑向草屋,但它压不垮看似柔弱的草的精灵。草屋的屋檐下结成了二三尺长的冰棍,将草屋四周围得严严实实。屋外严寒逼人,屋里却是温暖如春,草屋以它的特异功能抵御着严寒和风雪的入侵,室内温度明显高于表面气派的瓦屋。对草屋陌生的人也许难以理解这一现象,其实很简单,人和其它动物可以在草堆里舒服地过冬,但却不能在冷冰冰的砖瓦堆里度寒。从前乡下人床上不用垫被,而铺上厚厚的稻草,那温暖舒服的程度并不低于如今的席梦思。
冬天的草屋,也是麻雀们藏身的好处所。它们在草屋山墙顶端的屋面里筑下温暖的小窝,生儿育女。早晨阳光升起的时候,成群的麻雀飞出小窝,在松软的草屋面上梳洗羽毛,跳跃唱歌;夕阳西下的前夕,它们从田间和树丛中飞回自己的家,陪着人们进入甜蜜的梦乡。

夜幕中,星星点点的手电光闪出了草屋。那是精力过剩的年轻人和天真好动的孩子们在向可怜的麻雀发起偷袭。他们轻手轻脚地搭成人梯,然后突然揿亮手电,在雪白刺眼的光柱下,晕头转向的麻雀束手无策,一家老小乖乖地成了人们的俘虏。也有一些胆大的麻雀,不顾死活地逃出罗网,在黑夜里乱飞乱撞……落入人手的麻雀经处理投入油锅煎炸,成为人们的美餐,小部分成为孩子手里的玩物。我从来心善,不忍心伤害无辜,也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这样无聊,残害为庄稼捕食害虫的麻雀,稍大后才明白,那年头麻雀是“害鸟”,是全国“通缉”捕杀的对象。
故乡的草屋早已消失了。如今的村里都是清一色的瓦屋,还有千百年从没有过的楼房。但是,给过我温情和乐趣的草屋并没有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前年有机会到了扬州,见到扬州城里有家草屋茶馆,客人们十分好奇,也猛然唤醒了我对故乡草屋的旧情。据说国外一些旅游胜地,都有特意建造的充满乡村情趣的草屋别墅,吸引了众多从未住过草屋的游人。由此我想,在当代城市和旅游胜地有计划地建造一些草屋别墅、草屋餐馆、草屋茶室、草屋棋室……是会受到人们青睐的。草屋,会给予人们高楼大厦所不能给予的野味和乐趣。草屋,会给予人们别具风采的温馨和情调。
(写于1980年代,受到文学界著名作家孙颙丶陈村丶徐开垒等多位师友好评,选入多本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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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宗廷沼
图文/编辑:张凌清/treesea
本文撰稿人宗廷沼先生简介:




宗廷沼先生新近倾心铸造的精品力作《金穗美文》书作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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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12 15:5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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