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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治理完一亩林有 25 块钱的造林补助费,可今年起,这笔补助款不能再发下来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便遭顶头风。不仅如此,随着南方大量的竹编帘子涌进市场, 代替了花棒,老百姓盖房子已经不需要我们的花棒了。也就是说,人们盖房子已经越来越倾向于竹帘子的轻便和美观了……
大家一听我爹的话,都傻眼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仿佛有种 1993 年“5·5” 沙尘暴来临时的感觉 :世界末日到了!
我爹继续说 :“现在,林场自身没有了经营收入,造林补助经费又停止了拨发,这意味着八步沙林场从此将没有任何出路了。我们大家伙想想看,是下岗呢还是想出新的法子来,继续在八步沙里坚持?”
吕急人大惊失色,从凳子上“呼”地一下站起来叫道 :“这是啥时候的事,我咋没听说?”
其他人也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这个消息太突然、太让人吃惊了! 我爹扔了烟头闷声答 :“昨天我去县林业局,朱局长亲口告诉我的。”
吕急人愤然 :“那我们咋办?散伙回家?还是出门搞副业去?县上不能不管我们的死活吧?我们可是受过市里、省里和国家表彰的,要不是为着有那几个造林补贴,我早都……”
虽然吕急人讪讪住了口,气呼呼地又坐了回去,但接下来的话,大家似乎都听到了,这句话就是“我早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大家都对吕急人侧目而视, 意思是“你快滚吧,八步沙有你不多没你不少”。
我爹沉着脸继续说:“这个问题大家要正确看待。咱们县是全国重点贫困县,处处都要用钱,经费也确实困难。不过,人活着得靠自己。眼下这情况,只能想办法自救。”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又说 :“今天既然话说到这儿了, 趁着大家都在, 不如一次性说透彻了。谁有啥想法或是意见都提出来,要走要留都表个态,我也好规划接下来咱们八步沙该咋办。”
到底该怎么选择,这是个难题。大家都低着头不说话,何去何从一时之间又怎能决断?办公室里唯有沉默,就连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要替他爹继续守护八步沙的钱林也在愕然之后无精打采起来。

世上有一种合作伙伴叫作“黄金搭档”,对于我爹来说,他的黄金搭档就非史金泉莫属了。这么些年来,他们两个配合默契,想事情也总能想到一起去, 遇到难题,只要找他商议,他一定会有非常好的建议。现在遇到这样重大的变故, 我爹心情也不好,晚饭后揣了瓶上下五千年酒,马上就去了史金泉家。
在史金泉家的炕上,两个人喝着酒,探讨着林场的未来。当时,他们都清醒地认识到,八步沙林场的生死存亡也许就在他们的一念之间,而如何在八步沙生存下去,却实实在在是个沉重的话题。
我爹和史金泉对面而坐,一口绵甜的酒入喉,秋夜的寒凉也随之荡然无存。我爹问 :“金泉,白天的事有主意了吗?”
史金泉捏着酒瓶,给两个人的杯子里斟满了酒,灯光下,他的脸色因为喝酒而变得白皙不少,据说这是能喝酒的一类人,也是我爹羡慕的一类人,他总是几杯酒下肚就脸红脖子粗,看起来很狰狞的样子。
“场长,你肯定不想离开八步沙吧?”史金泉反问。
我爹苦笑一声 :“我离开了八步沙,能去哪儿呀?”
史金泉提醒我爹 :“你有地方去呀!你老同学大林不是在兰州等着你去当他的副总经理吗?”
我爹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金泉,难道连你都不了解我吗?我要是去兰州早就走了,还能等到现在吗?”
史金泉笑了 :“场长,我就等的是你这句话。”我爹抓起酒杯和史金泉碰了一下 :“为我们离不开八步沙干杯!”
史金泉和我爹碰了一下酒杯, 狠狠地喝下一口酒 :“你不走,我也不走。不然,谁给咱算账呀?”
“林场的财政大权都在你脑子里,你还不知道吗?往后怕你这个会计没有账目可算了。”我爹的玩笑属于冷幽默。
史金泉果然没笑,一本正经地说“:那就不算账了,你给我升官,我当副场长。”
我爹调侃道 :“我可不是说笑,现在林场一分钱没有,造林补助也没了,哪有钱买树苗?你这个时候来当副场长,可是只有付出,一点回报都得不到啊。”
史金泉自顾自地端杯抿了一口,龇着牙道 :“就你老高有情怀,我就不能进步一点?还记得你当场长那天, 站在林场大院说‘八步沙不绿, 我哪都不去’ 吗?那时候我觉得你这人只会唱高调。可是一路走下来,你做了多少事,我心里却有本账、有杆秤。”
很快,一瓶酒快见底了。我爹微有醉意,听史金泉这样说很有些感动 :“金泉,哥哥我第一个来找你,心里也清楚着呢!为了我们八步沙的娃娃有一个未来,为了我们八步沙能有花红柳绿的一天,我们再苦都值了!来,祝贺史副场长走马上任。”他拿起两个酒杯子碰了碰,把另一杯递给了史金泉。两个人一仰脖子,把各自的酒灌了下去。
酒也喝完了,史金泉胳膊肘支在炕桌上问 :“你说吧,接下来咋办?”
我爹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从怀里取出红皮的笔记本递给史金泉,示意他打开看。
史金泉打开笔记本浏览了一遍,一下子清醒了,抬头惊讶地盯着我爹,怔住了 :“场长,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不顾一切啦?”
从史金泉家里出来,我爹醉歪歪地又去了和生家。
和生是八步沙林场最憨厚的一个人,他只顾闷头干活,对于我爹的到来也不往别处想,热情地将我爹让到了炕上。

“和生,好兄弟,你想不想当副场长?”我爹笑呵呵地问他。
和生给我爹端了杯水,老实地说 :“场长,我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想头。”
我爹醉眼蒙眬,大手一挥道:“不行,我就要让你当副场长,跟金泉……唔,不不不,跟史副场长一样,都是副场长。”
和生把水递到我爹手里,好笑道 :“场长,你说得还真拗口,是跟谁喝得这么醉呀?”
我爹拿出一张纸,拍在炕桌上。
和生伸头看了一眼 :“场长,这是啥?你知道的,我没啥文化。”
“这个是生死状,签了你就是副场长了。”喝了酒的人兀自乐呵着。
和生又往纸上看了一眼,可惜字认得他,他却认不得字,为难道 :“这到底是个啥嘛?你也不说清楚。”
我爹酒醉心里明,看着和生问 :“兄弟,你信不信得过我?”
和生努力点头确认 :“信得过的,信得过的。”
“那你就签了它。”
我爹拉住和生认真地对他说。
和生把我爹当个醉汉,哄着他:“好好好,我签。可是场长,我没有笔呀!”
我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举起来笑着道 :“你没有,我有啊!”
和生还要再说,被我爹拦住了。和生见我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好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爹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和生签的字,然后把那张纸揣起来,也没有给和生打招呼,便摇摇晃晃地下了炕往外走去。
和生愣在地上满脸的莫名其妙,他依然觉得我爹今晚就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在那儿撒酒疯。既然如此,和生认为没必要当真,反而对他的场长十分心疼。这段时间以来,林场的坏事接二连三,搁谁身上能轻松啊!和生目送我爹走远, 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十八 出路

往日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八步沙林场办公室,今天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一大早,我爹和史金泉都提前来了。到了上班时间,还是迟迟不见再有人来。桌上是摊开的一张纸,上面签的名字字体各异,这是昨晚六家人的签名,
是我爹昨天晚上趁酒醉,挨家挨户去做工作得来的杰作,至于这东西到底要干些什么,恐怕签了字的人除了史金泉外,其他人都在云里雾里。
昨天的消息一出,综合现下八步沙林场的实际情况,这个小集体的解体貌似已成了定局,没有谁愿意守着一地黄沙喝西北风。但我爹和史金泉是个例外。我爹和史金泉抽着自卷的棒棒烟议论着,林场陷入了困境,而且是前所未
有的困境。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要生活就必须得有点收入,在能够果腹的情况下,才能想办法谋求出路。那么,外出打工无疑是最符合当前形势的。村里的“打工热”近年来持续升温, 到城里的工地上去干, 一天有 20 块钱的高收入,而八步沙林场每个人每月却区区 200 块钱不到,这本来就很微薄的一点钱现在也发不出来了,往后靠什么生活?所以,我爹和史金泉都能够理解大家的心情。可是不管怎么说,既然下定决心要在八步沙坚持下去,那么,八步沙究竟何去何从,就成了摆在我爹面前的一个大问题。
我爹是最早得到消息的,所以他早就对八步沙的未来犯上了愁。林场不能倒,这事毋庸置疑,不论从个人感情还是从大局考虑,都不能动摇我爹的决心。因为一旦林场解散,八步沙的那些树谁来管?都砍了平均分配拿去换钱吗?那还不如把他砍了!我爹连着两夜没有合眼,有无数种念头滚过他的心头,更有无数种想法涌上脑海。怎么才能把林场继续经营下去,让几家两代人的心血不至于白白抛洒在荒漠里?一句话,林场的出路在哪里?每每想到这些,他肩上的担子犹如万斤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天夜里,我爹睡不着,他偷偷拿出藏在柜子里的那本当年被我妈从炉火中抢救出来的、被火烧的面目全非的聘书,那还是几年前林叔叔亲自给他送来的。聘书的一半已经烧没了,而剩下的一半,带着冰冷的黑色烧疤硬皮。如果当初我爹选择了另一条路,会不会比现在轻松很多呢?但是,一想起那场百年不遇的黑风暴,想起那令人心有余悸的黑色“5·5”,他咬咬牙,又将面目全非的聘书放回了柜子的最下层。

多少年来,八步沙已经成了镌刻在我爹内心深处的印记。这些年来,在八步沙,我爹什么样的困难没有经历过?在这些困难面前,他始终没有妥协过, 也没有理由退缩。现在,林场遇上了前所未有、没有办法逾越的困难,难道要妥协、退缩?不行,为了八步沙娃娃的明天,为了八步沙的未来,也为了自己的诺言,就是再苦再难,我爹也没有理由趴下!
想到这里,我爹咔嗒一声关上了柜子,随着那“咔嗒”的声音,我爹心里却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了。
我妈醒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睡呀?”
我爹笑着说 :“我得感谢老同学那张聘书啊!是它给我带来了灵感,让我有了救八步沙的办法。”
我妈说了句“神经病又犯了”,就又睡着了。我爹没有睡,他连夜把救活林场的想法记录在了笔记本上。截至目前,这还是一个秘密。可这个秘密,史金泉不但第一个知道了,而且我爹还取得了他的支持。
我爹和他的搭档史金泉这一天早上等到日上三竿了,林场大院里还是没有第三个人来。
史金泉往窗外看了一眼,问我爹 :“你夜黑里挨家挨户都去过了?”
“呶,不但去了,都签了字了。”
我爹拿手指在签上字的纸上敲了敲说。
史金泉表示疑惑 :“那咋不见再有人来?”
我爹豪气干云地说 :“就咱俩,也得干。”
史金泉起身在地上踱了两个来回,思虑着说 :“我一黑里没睡着,就想着你说的事了。没钱买树苗, 咱们就自己动手在各家地里育苗, 这个没啥麻搭(麻烦)。但是在八步沙打井开荒,难呐!难于上青天!”
这就是我爹能和史金泉说到一起的原因,他这个人主意正,不喜欢说废话, 要么不做, 而一旦决定要做的时候, 总能提前去想办法,把事情摆置得顺顺当当,并且提出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
我爹微笑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也想听一听史金泉的想法。
史金泉慎重地开口:“沙窝里无论是治沙造林,还是开荒种地,必须要有水,靠天吃饭肯定是不行。你提出打井开荒, 以林养林, 的确是个救活林场的好办法。机井必须得打,可在八步沙打井,没有先例啊,这个得找行家打听打听。还有, 做这两件事,没人不行,没钱也不行。这些都得想好办法怎么解决。”
我爹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史金泉,正色道 :“你想到的这些正是我成夜成夜睡不着所琢磨的。打井、开荒,看起来是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就是找钱的事。”
史金泉点头,翻开自己的本子看着说 :“我夜黑里盘算了一遍,按照如今的行市, 从雇人打井到箍井,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花费, 这一笔一笔的花销加起来,没有个三四十万可下不来。这么一大笔钱,别说在八步沙了,就是在全县也是一个天文数字,你说说,咱们到哪儿找去?”
我爹不由得笑了 :“不愧是会计,这么快就把账算出来了。”
史金泉瞪眼,扔给我爹一支烟道 :“都啥时候了,你倒还能笑得出来。”
青色的烟从唇间飘散,我爹淡淡地说 :“我准备找银行贷款去。”
史金泉思索着可行性,斟酌道:“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只是银行有规定,农民贷款最高两千,我们两个,再加上他们,一共六户,只能贷一万两千元,
这能顶个啥用?还得做好两手准备稳妥些。”
两个人吸着烟都静默下来了。
因为屋里的人太过专注,连有人进到场部来都没有察觉。门外老场长打头, 后面跟着四五个人,都屏息凝神地听着屋内的谈话。他们来了有一会儿了,在老场长的示意下都悄悄站在门外听,直到这时,老场长才渐渐地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家伙听得明白,用打井开荒的办法来自救,怎么听着都是个好主意。都是庄稼人出身,为长远考虑,一定离不开土地,能有更多的田地,谁都会赞同、支持。老场长和大家对望,点头微笑。
昨天晚上,老场长连夜去找大家商量留下来继续治沙造林的时候,每个人都没有反对,林场的存亡不单单是一两个人的事,应该是大家共同承担的责任。但鉴于我爹把这么重大的事情当作玩笑似的,不但喝得醉醺醺的,而且含糊其辞,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场长和大家商量的结果是先晾一晾我爹。又鉴于他一贯对林场尽职尽责,是个称职的好场长,大家又一致决定再给他个惊喜。
见屋内的二人陷入了沉默,老场长给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大声说 :“有啥国家大事啊,还关起门来不让人知道?”
雒兴国也故意扬声问 :“写个名字就能当副场长,这么好的事,场长别是今早酒醒就不认账了吧?”
我爹和史金泉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众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彼此相顾苦笑了一下。
作者简介:

陈玉福:张掖市文联名誉主席,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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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号文化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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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人文学》武威头条编辑部
主编:杨成梅
副主编:无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