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陈志辉,女,1953年12月生,四川成都人,电大毕业。曾是知青,回城后在商场工作数十年。因病截瘫十一年。是阳光志愿者联盟编外志愿者、芳草义工特邀义工,酷爱文学,也在其它期刊发表过诗作。

春熙路的故事
夏夜惊魂(一)
作者|陈志辉(四川)
1967年三伏天,武斗初期。某夜,天气闷热;春熙路上,冷冷清清。
一医院的急诊室,这晚特别忙。忙得晕头转向的值班医生小Z,刚坐下来,准备喝口水,休息一会儿。突然,冲进一群荷枪实弹的造反派,抬着一个哼哼唧唧、身上有伤的人,大呼小叫:“救命啊!医生、医生在哪儿?”Z医生闻声而起,去抢救这个病人,发现伤情并不严重,身上的血迹多是溅上的。于是,熟练地清创、止血、包扎处理,随着他亲切的声音、轻柔的动作,伤员不再呻吟了。他处理完毕,告诉随行的人注意事项,回去休息,过几天再到医院换药。同行的人,问:“伤情怎么样?不住院吗?需要治疗多久、休息多久?”他说:“还好,不严重!今天的治疗已完毕,休息几天就行了。”谁知,这话不中听,几枝枪立即对准了他,声音爆响起来。有要求观察的、有要求住院的,他说都没必要。这下激怒了他们,有人说:“这种态度,就是老产!(产业工人战斗队),老产把我们打伤了,干脆一枪把他崩了,报仇!”Z医生魂飞魄散,年轻的他,到医院工作不久,文文弱弱的,医院里也有几种造反派组织,他都没参加、批斗院长、科长、科主任,他也按要求围观了……却怎么也没轮上他。医院也相对平静,他只想多学点临床经验,多治一些病人。谁知,这次值夜班,让他摊上这么吓人的事!他哆嗦着分辩:“我不是老产、我不是老产……”他们继续要求住院,进一步治疗。Z医生说:“我到住院部问问,有没有病房?”他们同意,派了两个人,挟持着他,出了急诊室的门。
出了急诊室,他想找个护士同行,走廊空荡荡的;看收费室,门窗紧闭,全吓跑了,心里更紧张了。
到住院部,要经过X光室,小科甲巷横在医院中间。医院的人,平时走X 光室,都会跑着过去。到了X光室,他习惯性地抬腿,想跑过去。两边的人,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想逃跑嗦?”他说:“没有想逃跑,这里对人的身体有伤害,要快点走过!你们也要走快点。X光是射线,眼睛看不见,遭了不晓得。”听他一说,两人放手、也停步了。“你快去快回,不要逃跑哈。”他点点头,急急跑过X光室,穿过小科甲巷,来到住院部。住院部大门口直到住院病房,有长长的葡萄架,很凉爽。天热的时候,平时走这里,他都要慢行几步,凉快一下。今晚,啥心情都没有了!急急来到住院部值班处,他问:“还有没有病房?”看他惊魂未定的样子,值班人员问他,他讲了原委,住院部医生叫起来:“没有病房、没有病房!你不要把这些耍刀弄枪的人,带到住院部来,住院部的病人需要清静。”他只好走回来,刚走到葡萄架下,看到医院总值班的陈科长,正急急地穿过小科甲巷,到住院部来。看到他,隔路就问怎么回事?Z医生把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最后他说:“伤,真的不恼火,是他们估到说很严重,要住院,我才过来问,住院部不敢收。现在还有两个人在X光室那边,等着我的,我不敢回去,他们说要枪毙我!”陈科长劝小Z医生,越劝他越紧张。小Z医生,真的不敢回去了。陈科长想了想:“算了,你就从小科甲巷回去,他们找不到就回去了。”小Z医生顾不得熟不熟,一把抓住陈科长的手:“陈科长,谢谢你了!求求你,如果他们找到你,千万不要说我到哪里去了,千万不要说我住在哪里啊!”陈科长说:“你放心,我不会说的。你回家安心睡一觉,今晚受惊了。不会发生啥子事的!”Z医生,从小科甲巷,悄悄回家去了。
陈科长,叫出门卫L大爷,和他一起,提早关上了住院部的大门,他从大门上的小侧门走出,对L大爷说:“今晚有点麻烦,我走后,你把侧门也关紧,无论是谁来,都不要答应,更不要开门哈”。L大爷点头答应,关上侧门。C科长安排好了住院部,走过小科甲巷,回到院办公室,继续值班。
等候在急诊室的人,见医生久久不回,一个人走出,看到在X光室旁,两个蹲在地上正在吸烟的同伴,问:“人呢?”“到住院部去了。”“咋让他一个人去?”“这里有危险,身体遭不住(四川话是受不了的意思),就让他一个人去了。”“遭什么遭?这么久了,快去看看!”两人无奈,小跑着过了X 光室。隔着小科甲巷,看见住院部黑漆大门紧闭,敲门不应;使劲敲,还是不应;又捡过半截砖头,把大门打得“咚咚咚”响,还是无回应。:“算了,可能守门的是个聋子”。
回到急诊室,头目大怒,留一个人守伤员,其余人跟着他,冲过X光室,来到住院部,使劲敲门、拿砖头砸门,生息全无。
只好退回来,在医院各角落寻找,各办公室、食堂、解剖室、厕所……,全无踪影。有人突然看到,一间平房透出光亮。他们跑上前,踢开门,见窄窄的房子里,一张办公桌、桌上有一部黑色的电话机。一个很普通的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前的藤椅上看报。“你是哪个?”“你们又是哪个?有啥事?”“我们找急诊室的Z医生看病的。”“他在急诊室。”“他逃跑了。”“他跑啥子跑?他今天值班。我是医院总值班员,你们对他有什么意见,告诉我就是!我明天转告他。”“他不愿给我们的伤员治病,就逃了,他住在哪里?我们要把他找出来,枪毙了!”“他今天值班,不会回去!我也不晓得他的家。”七只枪突然对准陈科长,“你是值班的,我们就找你要人了,走!”陈科长慌忙站起身,把枪口拨开,说:“小心点,枪口不要对准人,谨防走火。”一伙人只是吵嚷着问陈科长要人,陈科长只好同意,陪他们去找Z医生。他把报纸仔细叠好,装在衣兜里,每天他都会把报纸拿回家,让小儿子和大女儿读,虽然学校停课,通过读报,让儿女学点知识,也是好的。儿女读后,第二天他会把报纸还回办公室。
陈科长关灯锁门,被众人押出总值班室,推推搡搡在医院各处重新搜寻,他们七嘴八舌、闹闹嚷嚷;医院一片静寂、一片漆黑,陈科长心知肚明,当然是找不到Z医生的!只是,默默地随他们乱走乱寻。很晚了,有人提议回去算了,也有人提议应该再给同伴检查一下,问陈科长怎么办?陈科长答:“今晚确实太晚了,你们回去休息,明天再来看吧。”头目不同意,走到X光室,大家不约而同加快脚步。头目突发奇想:给同伴照X光检查!问:“照X光的医生在哪里?”陈科长说:“下午6点就下班了,你们还是明天再来。”“你说他住在哪里?喊他来给我们照X光,照完我们就走。”“我不晓得,我没住在宿舍。”你,一问三不知,太狡猾了!干脆你来照!”不要开玩笑,我不是医生!我弄不来(我不会)!” 一伙人不由分说,使劲踢开X光室的门,把陈科长推了进去:“看你会不会遭?” 头目说完留两个人在门口守到,陈科长看无法离开,摸索着开了灯,看手表,已晚上11点过了,没事干,继续看报。
急诊室里,伤员已睡着,陪伴的人也昏昏欲睡。头目一看:“算了,他们都睡了,抬起来又弄醒了。大家都到X光室去,我就不信,啥子会死哦。医生天天上班,咋没有死光呢?”一群人回到X光室,看陈科长还在看报,气不打一处来,把陈科长提溜到门口,团团围着他,要他替同伴照X光。陈科长收了报,一再解释,自己不会,平时没事都不进这间房。头目转而问陈科长Z医生的下落,他坚称不知道,他们恼了。七只枪重又对准了陈科长,一个人拿枪对着陈科长的肚子,说:“对着他肚子来一枪,穿肠破肚,他就会说了!”陈科长拨开对着肚子的枪,:“不要开玩笑!”又一人拿枪对着陈科长的双膝盖,说:“给这里一枪,他再也不会跑。”陈科长边用双手拨开枪口,边说:“我不会跑,你们不要我走,我就不走,今晚我反正值班。把枪拿开,真的走火了,大家都不好说。”另一人又拿枪抵在陈科长的耳门,说:“你还这么顽固!干脆一枪崩了,看你的脑花,是不是花岗岩的!” “对、对,这个走资派!这个臭老九!这个……”七嘴八舌,不绝于耳。七、八只枪,不断在他身上比比划划。陈科长急了,大喊:“我不是走资派,只是值班的!我也不是臭老九!我是工人出身,解放前是黄包车夫!”头目一听:“真的?”“真的!”“那你就说Z医生在哪儿?”我真的不晓得!” 几个钟头就这么问答着、周旋着……。
天蒙蒙亮,头目也累了,最后说:“天亮了,就枪毙!”他呵欠连天,到急诊室去休息了,剩下的同伙,也疲倦了,进了X光室,有躺在医生桌上的、斜靠桌子的,七倒八歪,休息了。
陈科长慢慢靠墙蹲在地上,全无睡意,心乱如麻,单位是没啥的,自己对得起工作和同事!只是牵挂着家里:爱人体弱多病、大儿子在异地求学,是不是也像这群 “楞头青” ,无法无天的?女儿从小在好哥们家长大,才回家一年,不懂事,身体不好脾气又犟、小儿子更是从小有病,1960年曾一年住院6次……这个家,哪里离得我唷!思来想去,也没有啥办法,只觉得明早,凶多吉少!只有听天由命,静待天明。

天亮了,从X光室看出去,一片晨曦,一缕阳光,照在门诊二楼的窗户,又反射到篮球场、篮球架上。整个医院一片静谧,新的一天又到了。陈科长在心里苦笑:我却要莫名其妙地被枪毙!最先到的清洁工,看到X光室大门洞开,以为又进了小偷,探头一看,陈科长押在里面!刚喊一声:“陈科长,啥子事哦?”一声爆吼:“啥子事,枪毙!”清洁工急忙跑了。一会儿,医院传遍了,陆陆续续的人,都到篮球场来,挤满了人,看门大爷,清洁工、洗浆工、炊事员、修造组工人、医生、护士,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看门大爷,讲了昨晚的事,谁也不相信,这么点点大的事,会把陈科长枪毙了!议论纷纷,不一而足。
头目从急诊室走出,看这架势,也吃一惊。“看啥子看,都走开!” 他这一吼叫,人群反而离开篮球架,朝X光室靠近。他急了,问道; “你们医院有没有造反派?”有“ 喊他们来!”很快,通知了正在食堂准备早餐的“付辣汤”,听说枪毙陈 科长,他吓一跳:“搞啥名堂哦?” 脚都软了,他是炊事造反兵团的小头目,不敢吭声;准备早餐也不敢停;有人急忙去找锅炉房学工C小娃,医院造反派总头目。C小娃正在锅炉里,心里还嘀咕:今天陈科长还没来,说好一起检查锅炉。不管有啥事,医院是离不得锅炉的,医疗消毒、洗桨房用的热水、下午职工洗澡……。有人喊:“C小娃,快点去救陈科长,他要遭枪毙了。” C小娃在锅炉里问, 声音传出来; “哪个要枪毙陈科长?开玩笑嗦!” 不晓得哪儿来的造反派,闹了一晚上了,指名要医院的造反派头头去交涉。”C小娃从锅炉里钻出,边跑边问“在哪里?” 门诊X光室!过街就看得到人!”
看到C小娃来,围观的人,自动让出一条路,有人及时递上几支烟,C小娃接过,拿在手上。C小娃上前,头目问:你是医院的造反派头头?“是, 是,我是锅炉房学工,C小娃。你们有啥子事?” C小娃边问边把香烟递上,又从裤兜里拿出拴在一起的几个公章,给头目看。头目接过,把烟夹在耳朵上,看了公章说; “我们要把这个走资派,拉出去枪毙了!” C小娃急忙说; “他不是走资派,是值班的。” 那是臭老九?” 也不是,他是做事的。”那,他咋个会值班?” 院长批斗、打倒了,他是科长,他就值班了。”为啥不批斗他?”他就是做事的 !他是工人出身,对我们工人又好,咋批斗他?最多陪到站一下。医院事情多,他靠边站了,就没有人做事了!” 你才怪,帮当官的说话。他太顽固了,不枪毙不行。”C小娃急了说; “他是好人,不能枪毙!” 真的是好人?” 真的?你不信问大家。” C小娃身后的医生,护士和工人,七嘴八舌纷纷说起陈科长的好处来,门诊护士Z某,说起陈科长,就哭了。生女儿时,她家住牛市口,每天匆忙跑过春熙路,到东大街的公交站,家里老人乘几站公交车,抱来几个月的女儿,在路边喂奶时,陈科长遇到后,主动给她安排了一间休息室,让她不再跑那么远的路,随时可以照顾到小女儿时,……
这一来,头目相信了,看来这真是个好人,对陈科长说:“看在这么多人替你求情,你是个好人,饶你不死。”又对C小娃说:“算了,你们这个医院,是老产医院!”C小娃急忙说:“现在医生都上班了,你们的伤员,该做些啥检查治疗,我陪你们,陈科长也让他去休息一下,等会还要检查锅炉。医院的锅炉出了事,要爆炸,不得了!”头目同意了,由C小娃陪着,到了急诊室,伤员已醒,自己感觉也无大碍,又检查一番,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事后,Z医生找到陈科长,千恩万谢,说;“害你差点被枪毙,真是不好意思。” 陈科长说:“我是值班的,我不保护医院职工,哪个来保护?我还不是C小娃一句话,救了我,我们都要感谢C小娃。” Z医生非常感慨; “平时我看到他那么小,经常脏兮兮、乐哈哈的,没想到关键时刻他还很有担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从此,春熙路上的一医院,“老产医院”的名字,传开了。凡是工人农民,都会到一医院看病。
而陈科长值班,医院上下都放心。文革10年,他再没有休息过节假日;不是总值班,就是在门诊帮助收费……。

本期荐稿:中权(美国)
本期审核:王文(中国)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