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说】忘君 ‖作者 :张毅群(大庆)
(一)
我从来没有想过再碰到他。
已近午夜。空气中弥漫的令人放纵的酒气,无处不在昭示着大城市灯红酒绿夜生活的开始。另一边山村的过分安静,好不愉快。
一辆黑色的车疾驰而过,却又慢慢倒回,停在我面前。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下了车,在前座的车窗前俯下身子,似乎在说什么,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男人慢慢向我走过来,一步又一步。他似乎有些怕冷,却随意披了件西装外套,又是一步又一步。他站定在我面前,望着对面的村子,嘴角勾出浅浅的弧度,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却是难掩复杂情绪。
“忘君,我回来了。”他说。
他淡淡的笑着,慢慢从胸口扯出一叠厚厚的票子,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粉红的纸币晃晃悠悠像不经意下下来的雨。他失神地狂笑,几近癫狂。突如其来的咳嗽紧接着掐灭了笑声,他仿佛被抽干了气力,不得不跪在地上拼命抵抗自己肺里掀起的海啸。许久,他停住了声响,颤颤巍巍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火光照亮他脸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深邃却失神,毫无波澜。
他狠狠吸了两口,几近深情地凝视着咬瘪的烟头,然后用剩下的部分在我身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沈念。
我想起来了,这个村子里长出来的少年。
他是沈念。
(二)
我是一座桥。
一座很老很老,老得不记得年岁的桥。
在我的印象里,无论外面的世事是怎样变迁,我都躺在这里,沟通着繁华的都市与落后的山村。我是这两个截然不同天壤之别世界的唯一联系。我的身下是湍急的河流,这几乎是我每天唯一的乐趣。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大都市与村子只有一桥之隔,却被看不见一般忽视着,鲜有人愿意来看看那边的风景,看看同一个世界上竟还有人为活着挣扎。
什么?你问补助?
如果这也算的话,他们唯一的补助就是不定期开来的一辆辆面包车——给他们山里的老光棍“补助”媳妇。
沈念的妈就是这么来的。
我还记得她。白净漂亮,带着城里大学生的青涩劲儿,浑身透着久居象牙塔内不谙世事的纯粹。一个满口黄牙满身羊膻味的鸡窝头老男人,用抽烟熏黄了的粗糙手指蘸着唾沫数他陈年的积蓄,咬了咬牙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把她买了回去。
有人说她袭击了老汉想要逃跑,有人说她被锁在家里。等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五六年后了。她目光呆滞,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晒成紫红色,穿着破棉袄抱着个小娃娃一瘸一拐在我身边晃悠,嘴里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什么。
她已经不会再逃走了。她这辈子都留在这里了。
但她想要沈念出去。
这个长得像她的小男孩,这个她拼死留下的男孩,是她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沈念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别人挂着鼻涕嚷着诘屈磝碻的土话,沈念却穿着整齐逐字逐句认认真真讲普通话。没人理他就安安静静坐在我身上,有时候给我讲讲新听来的故事,有时则是望着桥下的河水一言不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流神迹般出现又转眼消逝,摸摸手臂上烧火做饭留下的烫伤疤,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可他没有别的路可选。
过慧易折,过分早熟必然早衰。我自以为心如木石,早已勘破红尘,却也替他痛苦,眼睁睁看她被盛大的苦难包围而无能为力。
(三)
“忘君,你知道溺水是什么感觉么?”自那夜沈念回来,便时不时在夜半无人的时候过来和我聊天,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他自顾自问了一句,便用手指随意理了理身上的外套,身形愈发瘦削。
“我明白,就是你现在的感觉。”
他草率地笑笑,夹了一根烟出来,风太大而不得不避着多打几次火。仿佛这个动作极为费劲,沈念有点喘,放纵身体倚在我的栏杆上,有几分疲惫地眯了眯眼。远处有列车驶来,明亮而直白的灯光点燃了夜色,他叼了烟,略显野蛮地翻翻找找,从兜里扯出来一张折起来的纸,对着光读给我听:“姓名:沈念……”咬字因为叼着烟而含糊不清,但我想我还是听清了。
癌。晚期。
风吹的那张单子簌簌乱响,他索性松了手指任它飞走。
看着他刻意掩饰到有些可笑的笑容,我顿时幻觉自己肝肠寸断。
(四)
沈念想念书。他聪慧机灵,会是个百里挑一的“大学生”,但老汉绝不可能花钱供一个赔钱货去上学。他就跟在有书的小孩或教书先生后面,哥哥叔叔的叫着,任人捏了脸蛋也含着眼泪咬牙忍着。有次被欺负得紧,小伙子咬了人家一口夺书而逃,这还了得,村里男孩子们身强力壮几步就围住了他,眼看下手不知轻重他痛得扭曲,还是死死将书护在身下。
“小兔崽子!把人家娃打死了,滚开!”随着几声壮汉的怒吼,打人的孩子轰地作鸟兽散,一个衣着贵气的中年女人从人群里出来,把沈念扶起来去看伤。
我认得那个女人,某种意义上来讲和面包车里的人一样,都是送“补给”的,只不过,她们是补都市里的缺,解有钱人的渴。
如果我能动,我希望自己可以永远永远不让她看见沈念。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那个女人不知跟老汉交易了什么,把他接回自己的大房子,给了她想要的书与体面的生活,直到沈念十五岁,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忘君”,他早已变得帅气,他不知道在哪里学的抽烟,嘴里叼了一根廉价的烟,含糊不清的对我说:“我要和梅姨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你不要去。你不该走这条路的,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他抿嘴笑笑,趁无人看见俯下身子在我的栏杆上一吻。“我会想办法的,去找我想要的生活。”他狡黠地冲我眨眨眼,又在女人过来的瞬间恢复一脸懵懂无知。
再见,忘君。他扭头向我夸张地比口型。
从此,我的眼里只落下了一个干净青涩穿着洗的发黄的白衬衫的背影,和横亘在我们之间难以磨灭的时间厚度。
(五)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他轻轻地给我表演他看过的话剧片段,神情肃穆,满怀哀戚。沈念的身影在此时与陈白露相重合。
“忘君,”最后一句刚结束,他便张狂地大笑:“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有些担忧他。
我想将他揽入怀中,我想保护他,我想给他一个家,可我做不到。
“我总觉得自己脏,浑身都脏,连心里流出来的血都是黑的……”
“我多想看见阳光照进来啊,把阴翳全部驱散……妈妈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惜啊,黑夜漫长,白昼难觅。”他自己说着说着,哽咽得厉害,急促的咳嗽与喘息声把字句搅得支离破碎。干脆趴在栏杆上专心致志地咳嗽,双目红肿无神。
他哭够了,抬起头,脸上忽然露出一种近乎圣洁的痴迷神情。
“太阳出来了。” 他说。
他站起来,直盯着太阳,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仿佛见到校长的小学生整理红领巾。
“再见,忘君。”他像当年一样在我身上烙下一吻,急匆匆乃至迫不及待地坐上栏杆,翻身跃下。
下面只响起了河水湍急流过的声音。
(六)
沈念的头七到了。
之前的纸钱就草草留在那里,仿佛它们本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当晚,我看见沈念身着白色衬衫,歪着头现在我旁边,淡淡笑着,唤我:“忘君。”
我未有过名字。小小的男孩却在听完精怪故事后,笑嘻嘻且固执地说:“我叫沈念,那你,便叫忘君吧。”
从此我便成了一座有名字的桥。
心既已非木石,怕是再也不敢看见黑暗了。
可我还是想他,很想他。
(七)
“本报讯 X市古桥塌毁,暂无人员伤亡……”

作者简介:
张毅群,文学爱好者,擅长小说写作。现就职于大庆著名培训机构,初中开始在各网站发表文章,高中时与知名网站签约发文。
